一千九百四十八年四月十三日,离全村斗争大会的日期只有两天了。吴生海一早起来,吃过早饭,在自己的房间里这里坐一坐,那里站一站,露出心神不定的样子。不久,他实在不耐烦了,就走出门外看一看,只见村道上空****的,连一只鸡、一只狗的踪影也看不见。偶然有人走过,也是匆匆忙忙、嫌手蹑脚的,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远远的地方,忽然有几个人聚在一起说话,声音很低,一点儿也听不见。吴生海拦住一个过路的老大爷,问道:
“过几天就要开大会了,你知道么?”
老大爷回答道:“我知道。”
吴生海又问:“你到时候参加大会么?”
老大爷回答:“我一定参加。”
吴生海又问你敢斗争地主么?”
老大爷回答:“敢。怎么不敢?我一定要把他往死里斗。”接着,他又低声嘟囔着:“可惜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地主。这可太便宜了他!”
吴生海追问道:“你能够证明他不只是一个小地主么?”老大爷一面走,一面回答道:“哪里!我证明不了。我没有法子证明。”他一面说,一面走远了。
吴生海突然发觉这个老大爷对他说话的时候,只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气应付,实际上是对他表示了某种的不满。他想来想去,找不到这位老大爷对自己不满的原因,更增加了自己的不安。
他回到房间里,坐在一张矮凳子上,心里面七上八下地在想:为什么县委办事这样拖拖沓沓?现在离斗争大会只有两天了,可是,他的报告还不见批下来!他甚至在心里面暗暗地批评县委:“哼,真是十足的官僚主义!”
他偶然也想到,会不会出了什么毛病,又横生枝节,在什么地方卡住了?可是他又立刻否定了自己,认为那是绝对没有的事儿。他的报告不过是一种例行公事,是一个批准的手续罢了。怪只怪县委办事拖沓,官僚主义。
不久,何守礼就从外面走进来,向他汇报大王庄斗争小组的准备工作。接着,张纪贞跟李为淑也先后从外面走进来,向吴生海汇报北王庄跟南王庄斗争小组的准备情况。各种揭发材料早已准备好,每个发言人的发言也已经准备停当,只等大会一开,就会掀起一个控诉地主、富农种种罪行的**。
吴生海哪里有心思听她们的汇报,只好勉强忍耐着,等她们把话说完,然后摊开两手,对她们三个人说道:“你们看!大家的工作已经做得很妥当了,只是县委办事多么拖沓,官僚主义多么严重!现在离斗争大会只有两天了,书面的批示还没有发下来。这叫人怎么办呢?真是把人急死了!”
何守礼、张纪贞、李为淑都坐在炕沿上,吴生海仍然坐在他那张矮凳子上。何守礼居高临下地说道:“老吴,你为什么要这样保守?难道县委不批下来,咱们的斗争会就不能照常进行么?我看,管他批也好,不批也好,咱们自己开自己的。”张纪贞、李为淑两个人也赞成何守礼,认为不管县委批不批,到时候王庄的斗争大会照样开。只要工作组对群众负责,把大会开好,开成功,县委也不会有什么话说。
吴生海把手一挥,对她们三个人说道:“要是能够这样子,那就好办了。可惜不能够!这样做就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县委早就有过规定,凡是开斗争大会,不论斗争地主、富农也好,不论搬石头、揭盖子也好,都必须事先得到县委的批准。”
何守礼、张纪贞、李为淑三个人没有办法,只得走了。张纪文又拿了一张稿子,匆匆忙忙跑来找吴生海。吴生海问他道:“张纪文,标语写得怎么样啦?都写好了么?”张纪文回答道:“写是都写好了,你看今天贴不贴出去?”一面说,一面把那张稿子递给了吴生海。吴生海没有马上回答,接过那张稿子一看,只见上面都写着坚决实行中国土地法大纲!”“打倒封建地主!”“废除封建剥削!”“没收地主土地!”“依靠贫雇,团结中农,打倒地主阶级!”“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如此等等,都是自己早已审査过,表示过同意了的,就把那张稿子搁在一旁,悝吞吞地问张纪文道:
“那么,你一共写了多少份呢?”纪文回答道:“每个村子大概有五十份左右,合起来大概有一百五十份左右。一事情该怎么办,到底今天贴出去不贴出去呢?”吴生海依然没有回答,只是心不在焉地说道:“有一百五十份,那也好。本来多一点也可以,不过不要紧,有那么一百五十份也就差不离儿了。”张纪文一个劲催问他:“到底要不要把标语贴出去?”他被催逼得没有办法,就用一双求饶的眼睛望着张纪文说道:
好老弟,你先别催得这么凶,让我好好喘一口气。论时间,后天开斗争会,今天贴出去正好。可是县委到现在还没有批下来,斗争会不知道能不能如期……好老弟,你看怎么办?你也说一说你的意见嘛!”
张纪文说:“依我看,咱们还是把那些标语,干脆贴了出去。就算后天开不了大会,推迟一两天,又有什么关系呢?早一两天把标语贴出去,不是更有声势么?反正大会总是要开的,我看先贴出去好。”
吴生海又不做声,闭着嘴巴想了好一会儿,才没精打采地说道:“这样子,我想暂时还是不贴吧。再等一天,到明天咱们再来研究决定。”张纪文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等到张纪文走出七八丈远的光景,吴生海又把他叫回来,对他说道:
“我的好老弟,如果你一定非贴不可的话,你就把它贴出去吧!你瞧,我现在心乱如麻,简直拿不定主意了。”张纪文见吴生海到底改变了主意,同意把标语马上贴出去,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过了一阵子,吴生海在家里实在呆不住,就跑到村公所,看看县委有没有什么公文送来。没有,村公所什么也没有。他于是又在大王庄、北王庄、南王庄几个村子里面串着。看见那些为斗争大会而准备的标语都贴出来了,他觉着真有一点战斗的气筑,同时预感到一种胜利的快意。可是,他回心一想,县委到此时此刻还没有批准,不知道会不会发生变卦。万一这边打响了锣鼓,那边又批不下来,那简直叫人不好下台。想到这些,他又十分担忧。
吴生海这里走一走,那里串一串,望望这边墙上,又看看那边墙上,总觉着放不下心来。村道上的行人,看见斗争标语都已经贴了出来,觉着声势很大,如今又看见工作组的组长四处巡逻,更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大事,都在他的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吴生海看见老乡们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气,自己心里面也暗暗着慌。他自言自语地勉强安慰自己道:“不要紧张。干吧,干吧,大干一场吧!人生在世——但愿老天爷保佑,县委马上批下来,别出什么毛病就好了!”
他心烦意乱地走着,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大王庄。他只顾低头寻思,不提防路旁闪出一个又矮又胖的人影儿来,挡住他的去路。这个人正是杨承荣,一看见吴生海,就高声叫嚷道:“老吴,你上哪儿去了,把我找得好苦!”吴生海说:“你找我干什么?”杨承荣说你不是叫我赶快把主席台搭起来么?现在已经搭起来了,你去看一看吧,吴生海带着责备的口气问他道:“谁叫你这么快把主席台搭起来的?”杨承荣说道:“谁?不是你叫的么?不是你说要赶快把主席台搭起来,不是你指定我赶快办这件事的么?”吴生海扳蛮地说:“话是我说的。可我没有要你这样快就搭起来。”
说罢,两个人相跟着,往打麦场走去。那主席台坐落在打麦场的尽头,是用木板搭成的,高约莫有两尺,深宽约莫有丁方一丈。吴生海四面看着,用手摇撼着,觉着还结实就表示满意。他还纵身跳上台去,把整个打麦场和每一个角落都望了一遍,对杨承荣说道:“高矮倒还可以,就是面积稍为小了一点儿。不过也不要紧,凑合着用吧。现在的问题还不在这里,杨承荣问道:“问题在哪里呢?”吴生海叹了一口气,用手朝天空一指,说道:“唉,问题在上头!也不知道他们搞什么鬼名堂,到现在还没有一点儿消息。真把人给急了,你看怎么办呢?”杨承荣照例摊开两手,答不上话来。
正午过后,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吴生海焦急万分,想找一个人说说话,可惜房间里只有他自己。他躺在炕上想歌一会儿,却连一点睡意也没有。有一次,他仿佛听见有人敲打他的房门,连忙跳下炕,打开房门一看,什么人也没有,不免自己好笑起来。正闷得慌,忽然听见大门外面有两个老乡在说话,一个是男的声音,一个是女的声音。声音有时高,有时低,好像在议论着一个什么干部的问题。他没有心思去管这些闲事儿,便也没有去留心。
那男的忽然高声说道:“我一点也不哄你,你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我告诉你,那是一个大干部,是一个高级干部。”那女的问:“你怎么知道那是一个大干部呢?”那男的答:“我看见他骑一匹白马,是一匹高头大马。骑了这样一匹马,难道还是个小不点儿么?”那女的又问道:“他现在到哪里去了?”那男的又回答道:“我只看见他进了村子,也不知道他上哪里去了。”那女的取笑道:“嘿,你这就不对劲儿了。难进一个大干部来到咱们这个小村子,还会没有人去迎接么?”那男的分辩道:“不,我一点不扯谎,一点没有骗你。要是我骗了你,我就是这个……”
吴生海听到这里,不免心里一动,他连忙打开门,跑到外面,想问问那两个老乡,到底看见了什么样的干部,骑了什么样的白马,什么时候走进村子来。等他走出门外一看,却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了。吴生海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一个老大爷走过来。他问那个老大爷,看见什么人进村子来没有。老大爷摇摇头说:“没有。”后来他又碰见一个年轻人,又问那个年轻人,看见什么人进村子来没有。那个年轻人也同样摇摇头,回答他说没有。他正迟疑着,忽然看见张纪文从老远的地方,匆匆忙忙向他走过来,一面走,一面大声喊道:
“老吴!老吴!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县委有人来了。如今正在村公所里等着你呢!”
吴生海大喜过望,连忙问他道:“县里来了人?是什么人来了?”
张纪文回答道:“是县委副书记麦荣同志亲自来了!”
吴生海听了,不免怔了一怔,心里纳闷儿:为什么这样一点小事情,要劳烦县委副书记亲自来一趟呢?他一面想,一面急急忙忙和张纪文一道赶到了村公所。进了村公所一看,果然是麦荣同志。他连忙问麦荣同志吃过饭没有,麦荣同志说吃过了。他又问麦荣同志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麦荣同志说不用了。他又对麦荣同志说道:“麦书记,这么一点儿小事,县委来个书面通知就行了,何必麻烦您自己跑这么一趟呢?”麦荣笑着回答道:“不,书面写不清楚。有些事情还是我来跟大家谈一谈好。我刚进村子的时候,看见你们把标语都四处张贴出来了,很有一番声势。你们的准备工作大概都做得差不多了吧?”吴生海见麦书记问到这些事情,就准备简单地把情况汇报一下。只见麦荣把手一挥,说道:“暂时不用谈了。我想召集全工作组的同志开一个会,有些事情要对大家说一说。”吴生海跟张纪文两个人离开村公所,分头去通知全工作组的人来开会。不到一袋烟工夫,大王庄、北王庄、南王庄的人全体都到齐了。
在开会以前,麦荣和每一个人都轮流谈过话。他问每一个人身体情况怎么样,在这华北平原上生活习惯不习惯,每个人害过什么病没有,每个人在生活上、工作上还有些什么困难等等。大家见县委书记这样关心自己,都觉着非常高兴。会议正式开始了。麦荣不说别的,先说工作组全体同志,自从进村一年以来,干了许多工作,接触了许多群众了解了许多情况;在生活非常艰苦的条件之下,每一个人都努力做了自己应有的贡献。这是主要的一面,有成绩的一面,应该完全肯定。大家听了他这番话,都受到了很太的鼓励。
接着麦荣又讲到了目前王庄还存在着的问题。他提出来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县委经过了初步的调査研究,认为王庄对于地主的情况还没有完全摸清楚。王庄历次给县委的报告,都认为王大善是一个小地主,只有三十多亩土地。但是,根据附近村庄党员、干部跟群众的普遍反映,都认为王大善不是一个小地主,而是一个拥有几百亩土地的大地主。情况到底怎样呢?工作组应该彻底弄清楚。这就要求工作组先不忙做出结论,也不忙采取行动,还要回过头来深入群众,调査研究,摸清实际情况。等把事实真相弄清楚了,再来研究对策。大家听了,都觉着很有道理,就是苦于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能够摸清情况。
麦荣提出来的第二个问题,是王庄划出了十户富农,到底准确不准确。麦荣说,对于王庄给县委的报告,县委已经组织了专门的人力进行过核对。核对的结果,发现那些材料很不准确,很不实在。就是说那些富农户的剥削账很不具体,没有明确的数字根据。要确定一户人家是不是富农,必须根据确实的剥削账,就是要看他对于雇工时剥削,是不是超过这户人家本身的劳动量。如果超过了,这户人家的生活来源,就是依靠剥削为主,这就是富农。在这一点上,光凭估计是不行的。大家听了,纷纷议论起来,都说除了王三杠子那几户人家,是有剥削的确实根据以外,其他都是凭大家嘴巴估计出来的,没有详细的数目字可以证明;都说县委及时指出这个问题,做得好,做得对,令人十分信服。
麦荣提出来的第三个问癍,是王庄对于党、员和干部的打击面太大了。他说:有些村庄,有些基层的党员和干部的确是严重不纯,的确成了土地改革运动的障碍,成了压在群众头上的石头和盖子,就像大家看见的王庄的贾宜民这二类的人物。因此,搬石头、揭盖子的运动是适时的,必要的,不搞这个运动,许多地方的土地改革的局面就打不开。但是,这些严重不纯的分子毕竟只是少数。对于大多数的党员和干部来说,还是好的和比较好的,他们当中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缺点,或者犯过一点错误,不能一概而论,都当做石头搬开,当做盖子揭开,都把他们划做斗争对象。王庄就存在着这样一个问题,值得大家好好想一想,分析一下。大家听了麦荣的话,都不知不觉地逐渐省悟过来,又一次纷纷议论,都说麦荣说得对,过去大家也有这种感觉,只是嘴里不敢提出来。只有吴生海一个人苦着脸,皱着眉毛,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边,没有做声。
麦荣端起青花粗瓷茶碗,喝了一口开水,随即用诚恳朴素的语调往下说道:“同志们!县委经过仔细研究,认为上面所说的这些问题表明,咱们村子里的工作存在着一些偏向。这些偏向如果不加以纠正,那么,咱们的工作就会犯错误。县委叫我来跟大家说一说,希望咱们大家努力,共同把这些偏向纠正过来。如果前两段工作当中,有什么不够的地方,应该马上进行补课。此外,县委还认为召开群众大会的时机,还没有成熟,应该暂时推迟,等以后条件成熟了,再考虑这个问题。”
麦荣又非常耐心地向大家指出发生偏差的原因。首先,他认为没有扎正根子。没有挑选出那些劳动积极,作风正派的雇、佃、贫分子,依靠他们,使他们把贫农团领导起来。因此,贫农团威信不高,得不到群众的拥护。
其次,群众没有发动起来。那些雇、佃、贫农还不具备一种当家做主的精神,还不懂得自己解放自己,用自己的力量去打倒封建统治的道理。因此,他们还没有普遍起来说话。
又其次,调査研究不够。工作组对于村子里的许多情况还摸不清楚。对于某些内幕,比方说对于王大善的内幕,大家更是一团漆黑。在这种状态当中,如果冒险采取行动,那非犯错误不可。大家一定要狠下工夫,把王庄的具体情况摸出一个究竟来。
麦荣又指出,这三样东西是互相联系着的。根子扎不正,群众就发动不起来;群众发动不起来,没有向工作组提供更多的材料,调査研究就发生困难。说到这里,麦荣又代表县委做了自我批评。他说,县委对于王庄的问题,也不是完全不知道,但是长时期没有能够腾出手来帮助解决。这是县委要负的责任。希望大家对县委多提意见,以后好好地共同努力,把王庄的工作进一步做得更好。
最后,麦荣向大家宣布,县委决定工作组要做一些调整:吴生海调回县里去工作。王庄工作组由周炳当组长,胡杏当副组长。大家一听,纷纷鼓起掌来。散会的时候,何守礼和吴生海走在最后。何守礼抬头望着天空,说道:“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吴生海不明白她具体指的是什么,只是苦笑着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