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迷信的人们,总喜欢把一些日子叫做吉日,而把另外一些日子叫做凶日。周炳虽然不相信这个,但是他不能不承认: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其他的日子,可以数得上是比一千九百三十一年九月十八日更凶的凶日了。

这一天,振华纺织厂正式开工。马明、王通两人,一大早就把电机收拾好;江炳也同时把各种线路检査了、又检査。试过车,都严肃、郑重地站在一旁。女工们也穿着工作服,好奇地站在织布机旁边。陈文婕带领郭寿年和林开泰,在南、北各处巡视了一遍,然后一声令下,电机发动了,工厂正中、朝东大门口那一串大炮仗乒令乓郎地响起来了。陈文婕回到北机房旁边的经理室里,接受全体职员的恭维跟贺喜。南、北机房里,皮带转动着,那九十六台织布机也跟着动起来,呼隆、呼隆,呱嗒、呱嗒,好不热闹。林开泰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就背着手在各处溜达,看见铁梭子在棉纱中间穿来穿去,妇女们又在织布机中间穿来穿去,自己又在妇女们中间穿来穿去,觉着很有威风,比当一个穷校长有意思多了,十分高兴。但是周炳却对陈文婕提出一个问题道:“三表姐,咱们这工厂既然叫纺织厂,为什么只织不纺呢?”陈文婕拿事业家的风度望了他一眼,先夸奖他:“阿炳,你就是有头脑!咱们这里七十五名职工,就没有别人想到这一点!”接着又教导他道:“可是你要知道:第一,要纺织的话,那投资要大得多;第二,纺出来的纱,要比进口的洋纱贵;第三,纺出来的纱,还没有现成的洋纱好!所以纺织厂,要做到名副其实,还在遥远的未来呢!”周炳听了,默然不语。其实不单工厂里没有人想到这个问题,就是工厂外也没有什么人想到这个问题。人们走过第一津这条街,听见机器轰鸣,窗门震响,就讥诮地互相转告道:“哦,那发霉的布机又开工了!”“那些机房仔又要打架了!”人们都记得:近几十年来,这间工厂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已经不知反复过多少次!它纺纱也好,不纺纱也好;它用土纱也好,用洋纱也好;反正除了穷苦人家之外,谁也不穿它的布。就是陈文雄、陈文婕这样的爱国人物,也没有法子例外。

忙碌了一天之后,周炳也觉着有点疲倦,就缓缓地步行回家。刚走到西门口,却碰见了麦荣大叔。麦荣一面和他并排走着,一面低声告诉他一个极其不幸的消息:原来组织上经过多方调查,已经证实他二哥周榕,在被捕后不久就英勇牺牲了。他的被捕和他的牺牲都是极端秘密的。组织上判断这件谋杀案的前前后后,都和他的拜把兄弟李民魁有密切的关系,要周炳小心提防。周炳伤心到了极点,对于自己的安危,倒不在意,只是冷冷地、傻态可掬地说:“也不用审判,也不用宣布,就能杀人么?从前杀人,还要写明罪状,插在背上,才解到东校场去呀!”麦荣板着脸孔说:“傻老弟,这正是国民党的法律:杀了人,还要消灭尸首!他们对待你大哥周金,是这样!对待拉车佬谭梹兄弟,也是这样!不然为什么说他们比龙济光、陈炯明,比无论哪个军阀都要反动,都要凶残!”周炳听着、走着,也不知什么时候,麦荣已经和他分了手。他忽然觉着一阵心酸,眼前的东西都模糊发胀,不能辨认。他只顾走着、走着,既不知高、低、明、暗,也不知南、北、西、东,更不知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广州的道路他是非常熟悉的,可是如今却多么生疏!——他不管这些,还是继续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到他已经觉着走不动的时候,抬头一看,不觉大吃一惊:他已经走到三家巷——自己的家了!

一进门,头一个碰面的,正是区苏,手里还抱着小侄儿周贤。他使唤一种异常的、充沛的感情叫了一声:

“二嫂!”

就急忙躲进神楼底,拉上趟门,不停地擦眼泪。区苏隔着板障问他吃饭不吃,他也隔着板障哄她说吃过了。他想,如今他的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宁静端庄的寡妇,和一个天真无邪的孤儿。他们的命运,只等着他来宣判。他要宣判么?——不!不!他不能那么残忍,他不能宣布!他要让二哥周榕永远活着!过了一会儿,他拉开趟门,到神厅的井边打水洗脸。正洗着,区苏一只手抱着周贤,一只手拿着一张揉皱了的宣纸,走过来对他说道:

“阿炳,你给我看一看,这种烂字纸是有用,是没有用。要是没有用,我就拿它糊一块袼褙,拿这种废物利用一下,给贤仔做一双鞋帮也好!”

周炳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是陈文雄的笔迹,写道:

我等盟誓:今后永远互相提携,为祖国富强而献身。此志不渝,苍天可鉴!

下面端端正正地签署着“陈文雄”三个字,他的签名之后,还有李民魁、张子豪、周榕、何守仁四个人的亲笔签名。周炳立刻想起来,这是十年之前,他二哥周榕跟陈文雄、李民魁、张子豪、何守仁四个人所换的帖子。虽然过了十年,但是纸仍然雪白无瑕,字仍然墨迹犹新,他笑了一笑,就说:

“废物倒是废物。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用处。你给我吧!”区苏听见他要那废纸,觉着好笑,也就扔在地上。周炳洗完脸,把那帖子拾了起来,还在房角落里找出一个积满灰尘的旧玻璃镜框,一量正好,就把它嵌了进去,挂在那辐全家福照片的旁边。挂好之后,他对着那张帖子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口中念念有词,又听不清他说的什么。一家人都觉着那是他那如假包换的傻劲儿又发作了。

爸爸周铁冲着他的鼻子质问道:“那是什么希罕东西?你拿它那么宝贝!”

周炳冷笑答道:“那是一面镜子!所谓明镜高悬,就是这个东西!”

老铁匠一点也不明白,只好走回后房,对着周杨氏摇头叹息。那时候,已经是二更天过后,何家小姑娘何守礼忽然神色仓皇地跑进周家的神厅里来。周炳正在想周榕的事儿,没怎么在意。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好了!我二哥今天癫病大发,又送到癫狂院去了!”周炳没有听出那有什么不好,就漫声应道:“唔……”何守礼急死了,就顿着脚说:“他拿一根檑槌把杏表姐打得浑身青黑,昏迷不醒,如今也送进方便医院去了!说是又怕活不成了呢!”周柄听了,心里想着:“怎么今天的日子这么凶!”就穿起外衣,向方便医院走去。住在广州的人都晓得,这方便医院可不是什么好耍的去处。大概因为它一不要房租,二不要药费,所以活着进去时尽管多,活着出来的却极少。周炳走进去之后,经过多少周折,才在一间大茅棚里找着了胡杏。这间大茅棚分四行躺着二十来个沉重的病人,病床是用极薄的木板固定在竹架上的,茅棚当中,吊着一盏五枝烛光的电灯,仅仅能够认路。就在这昏暗灯光之下,周炳一眼就看出了胡杏。她紧闭两眼,迷迷痴痴地躺着,一张破旧的白被单盖着她的全身。据医院的人说,她身上有二十几处伤痕,如今正在发高烧,内脏损害的程度怎样,还要等明天检査以后才知道。周炳端了一张竹椅,坐在她的床前,默默无言地对着她望着。他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感慨万端。最初,他想起胡柳在世的时候,曾经豁出性命来救她,在胡柳临断气之前,还在自己的掌心画了一个杏字,嘱托自己。可是胡杏不止重复掉进深渊,还遭到了这么一场惨无人道的毒打!死的已经死了,没死的也快死了!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十分伤心。又加上想起二哥周榕的事儿,就自己问自己道:

“世上有比我更悲惨的遭遇么?”

后来,他想起他是欠了胡杏的偾。远的,在广州起义的时候,他曾经托杜发告诉胡杏:她不久就可以得到解放,甚至还可以回家,和父母一道团年。那句话并没有兑现。近的,在去年的中秋节,他还向胡杏做过担保:说有他在,就有胡杏在。这句话也没有兑现。其实不止没有保住胡杏,连胡柳也没保得住呢!他使唤一种深深负疚的心情,对不省人事的胡杏念念有词地说着话,好像在请求她的宽恕和原谅。

胡杏只是静静地听着,既不动,也不说话,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过。最后,周炳看见她的脸蛋红得像一团火一样,向上弯起的眼尾一直插进鬂边儿,嘴唇坚强不屈地紧闭者,又露出那经常出现的、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气来,他才稍为放了心。他一面惭愧,一面低声说道:

“哦,不错!你是不会死的!你是不会屈服的!你是要亲自报仇的!”

奇怪!他刚刚说完,胡杏就睁开了那圆圆的、娇憨的眼睛,灵慧地、威严地望了望周炳,同财左脸上那个深深的笑窝儿又泛起了浅浅的一笑。这一笑是多么妩媚,多么安详,多么有分寸,而又多么富于生命力,简直使周炳不能相信!他欠身向前,想再看一眼,那笑容却像惊鸿一般消逝了,那双放射着不可思议的光泽的眼睛也闭上了。门口那个古老挂钟正指着十点半的地方,同时嘡的打了一下。

无论如何,周炳不能想象,在那同一天里,还能够发生什么更凶的事情!但是后来他知道了,就在方便医院那古老挂钟嘡地打了一下的时候,世界上恰恰发生了一件更凶,更恶,也更叫历史家们浩叹的事情!

——日本关东军占领沈阳了!

电报、电话、广播、号外,都在谈论这件事情,每一个广州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情。有事先料想得到的,有事先料想不到的;有摇头叹息的,有义愤填膺的;有悲观失望的,有咬牙切齿的;有张皇失措的,有暴跳如雷的;有幸灾乐祸的,有冷静思量的;总之,形形色色,什么样子的人都有。在振华纺织厂的大机房里,区卓是第一个最热心、最积极、最活动的人。他从一台织布机走到另外一台织布机,从一个角落走到另外一个角落,从大门口走到墙根,走到窗台前面;把他从街外得到的最新消息告诉每一个工人。凡有他出现的地方,人们就围成一堆,高声谈论;全不把管工林开泰和他所拥有的权威放在眼里。一看见人们离开职守,围成一堆,林开泰就走过来,故意拿手去推那些女工,一面高声叫道:“散开!散开!人家打仗,关你们什么屁事?你们不是省长、市长,又不是部长、院长,尽唠叨些什么!”每逢一看见林开泰动手动脚,嘴里不干不净,周炳就赶过来,举起瓦筒般粗细的胳膊挡开他道:

“少东家!赶快去画你的地图吧!日本仔什么时候打广州,记你第一功!”

什么少东家呀,画地图呀这些典故,那些不知道的自然听不出味道,可是有些知道的一听就嗤的一声笑出来了。林开泰正待发怍,忽然看见周炳对着他怒目而视,那深恶痛绝,那重重仇恨,就像火焰一般地,从眼晴里喷射出来。林开泰是尝过周炳发怒的滋味的,便讪讪地说道:“你对我鼓眼睛干什幺?我又不是日本仔!”话没说完,就掉头走开了。的确,这几天周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样容易发脾气。他本是个和平谦逊、憨厚有余的人,很少对别人像对林开泰那样怒目而视。可是现在,他不止对林开泰,就是对三家巷里的老爷们、少爷们、小官们,都一样瞪起痛恨的大眼睛。他在自己家里,本是最逗人喜欢的人,可是现在对妈妈、嫂嫂,也整天板着脸孔,连他最心爱的侄儿周贤叫他,他也没有好好地理睬。甚至在工厂里,对着马明、王通、江炳、区卓这些好兄弟,他也很少张开嘴巴说话。大家都觉得周炳变了,可是又不知道什么原因,——好像知道一点原因,又不知道全部原因,只是替他担心。有一次,马明背着众人,单独问他,有什么难过的地方。他只是说:

“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不难过!日本的老爷们要抢咱们,中国的老爷们要杀咱们,咱们要这样一个世界做什么!咱们为什么不能把这世界毁掉,另外换一个没有老爷们的世界!”

马明点点头,同意了他的话,又加上说:“一点不错。日本人要抢咱们的沈阳,还要抢咱们整个东北,咱们那些孱头的老爷们只会乖乖地双手奉送,不准开枪,不准抵抗!”周炳也说:“气人可不就气在这个地方!宁给异姓,不给家奴。蒋介石可算得是慈禧太后的亲儿子!”

正在周炳这样怒火如焚、悲痛欲绝的时候,他忽然得到了一张揉皱了的、有光纸铅印的传单。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在这张传单里面提出了自己的主张:要组织群众的反帝运动,发动群众斗争。要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要组织东北游击战争,直接给日本帝国主义以打击!

这张传单立刻抓住了周炳整个的心。他把它读了又读,看了又看,连一个标点、一个符号都看得烂熟,以后就传给马明、王通、江炳、区卓,以后又传给章虾、黄群、何娇,以后又传给其他的女工,让大家都看清楚应该怎么对付日本人,同时看清楚国民党蒋介石的卖国嘴脸。此外,这张传单还在周炳的心里引起了许许多多的幻想。他幻想着当年大革命的局面很快就会重新到来。他痴心盼望全广州的人都起来参加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运动。虽然大哥、二哥、区桃、胡柳是不会参加的了,虽然李民魁、张子豪、陈文雄、何守仁是不会参加的了,但是一定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来参加,一定像一千九百二十五年那样叫人着迷,叫人振奋。他甚至幻想着一种纯粹属于未来的情景:他全副武装,背着长枪,挂着曲尺,像北伐的时候一样,像广州起义的时候一样,像第一赤卫队在震南村的时候一样,和敌人作战,把日本鬼子打得落花流水。他从心里面生长出像六年前参加省港罢工运动的时候,那种奔腾激动的感情来。

有一天傍晚,周炳放工回来,正带着满脑子的幻想,坐在白兰树下出神。南海县教育局长何守仁吹着口哨,手里拿着一卷报纸,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情绪极好,一直走到周炳跟前,将报纸拍打着自己的手心,说:“老弟,你瞧,政治家的手腕多么厉害!天大的事儿都能逢凶化吉,天大的事儿都轻轻地解决了!”周炳抬头问道:“什么事解决了?”何守仁说,“你怎么没看报?东北的事儿呀!日本出兵的事儿呀!”周心不在焉地问道:“什么?日本兵退了么?”何守仁又将报纸拍打着手心,说退是没退。不过比简单的退兵还好。”接着又念起报纸来道:“你听,蒋先生说:‘此刻必须上下一致,先以公理对强权,以和平对野蛮,忍辱含愤,暂取逆来顺受态度,以待国联公理之判决。’你又听,国民政府的‘告全国军民书’也说:‘现在政府既以此案诉之国联行政院,以待公理之解决,故希望全国军队对日军避免冲突。对于国民亦一致告诫,务须维持严肃镇静之态度。’这事儿不是就解决了么!”周炳吐了一口唾沫,狠狠地骂道:

“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这是不准抵抗!这是卖国!这是请日本人占领更多的国土!”

何守仁并没生气,反而奸笑道:“那么弟台;依你之见呢?"周炳诚诚恳恳地说:“依我之见,要组织群众的反帝运动,发动群众斗争,像省港罢工的时候一样。要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要组织东北游击战争,直接打击日本帝茵主义!”何守仁又笑道:“这我早就料得到了。这是纯正的共产党宣传。”周炳傻劲十足地说:“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说一些大家爱听的话,却把一切深得民心的话,都让给共产党去说呢?”何守仁连忙辩白道:“这却不关我的事儿。国乎,共乎,我是超然派。不过照我想,人家是负着国家重任的当局,讲话不能像你这样不负责任,尽图逞一时的快意。如果当真和日本开战,中国只要三天就亡了!”可是周炳抗声道:“要是中国人都像你这个样子,还用不着三天呢!可是要都像我这样子,中国就绝对亡不了!”何守仁见话不投机,就心平气和地说:“算了吧。你最好先研究一下国际问题。在这方面,你还缺乏必要的知识呢。”说完,就掉头走进陈家去了。周炳憋着一肚子的气,没处发泄,只拾起一块白兰叶子,放在嘴里咬着。

没想到,手车夫丘照却在这个时候,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三家巷来。一看见周炳,他什么话都不说,却发起睥气道:“指导员,我来质问你一件事!”周炳连忙问什么事,应照就揎起胳膊说:“咱们要打日本,咱们还打国民党不打?”周炳知道他也看过了中国共产党那张激动人心的传单,就微微笑道:“我当什么大惊小怪的,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国民党如果愿意跟咱们一道打日本,咱们当然不打他。”丘照说,“没那么便宜的事儿!国民党杀了咱们许多人,咱们就白白罢手?”周炳说这笔账总是要算的!日本人既然打进来了,我想,总得把日本人先赶走了,再说其他。”丘照暴跳如雷地吼叫道:“不成!不成!咱们一只手打日本鬼子,一只手打国民党!你们都不打,我一个人打到底!你去问问一百个手车工人,有九十九个要反对你!你要知道,我们手车工人的骨殖堆起来比红花冈还高呵!”周炳默然不语。其实时局会怎么发展,他并不完全知道,决定权也不在他手里。他不过读了传单,想了些事情,就想当然地随便说说罢了。要论起他本人的感情来,他如果不比丘照更加痛恨国民党,至少也是个半斤八两。丘照见他闷声不响,料想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气嘟嘟地走了。

他一走,三家巷又进来了两个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大娘,身材高大,腰向前弯,元神却很壮旺,肩上还挑着一对小竹筐;一个是年纪还大两三岁的老汉,花白头发,黝黑面皮,时常露出想笑不笑的样子。周炳一见他俩走进来,就站起来招呼道:“冼大妈!姚伯!你们怎么碰到一达里啦?”市隐诗社的花王姚满点点头,又指指冼大妈,坐在石凳上不说话。冼大妈放下竹筐,也不坐,就问周炳知不知道冯敬义的事儿。周炳说知道,大家又伤心赞叹了一番。冼大妈又问胡杏为什么不上她竹寮里躲几天。周炳摇摇头,叹口气道:“这话说起来就长啦!”冼大妈又问胡杏如今怎样了,周炳就把何守义如何发癫,胡杏如何被打,以及方便医院的情形,一一说了一遍。冼大妈也不再问,挑起竹筐,拉着姚满,就上方便医院去看胡杏。看见胡杏伤势沉重,昏迷不醒,要个茶呀、水呀、什么的,又没人照料,她心疼得什么似的,就决心不回芳村,留在医院里陪胡杏。白天,她依然到酒楼茶馆收买一些菜脚、下栏、鸡肠、鸭脚之类的东西,也不上街叫卖,通通拿到市隐诗社的看花小屋里,炖着、焖着,做得绵绵、软软、香香、烂烂的,才给胡杏送去,喂着她吃。晚上,她就想法儿借来一张矮凳子,坐在胡杏床前守夜,有时也趴在胡杏所睡的薄板架子上呼噜一阵儿,也就算睡过了。除此之外,丘照每天还给她一叠中国共产党所发出的时局传单,她必须秘密、妥帖地把这些传单一张一张地散出去。这样子,三天之后,方便医院好几个病房的病人都看到了周炳所看过的那种传单,都在窃窃私语地谈论日本鬼子侵略东北的事儿,胡杏也渐渐地缓过一口气来了。

振华纺织厂的修理工匠王通是个急性子的人儿。他一听见何守义毒打胡杏的事情,立刻气得全身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杂工区卓看见他不自在,就问他怎么了,他努了半天嘴才说:“我要先打何家那些狗杂种,然后才能打日本,不然卡在喉咙锭子上的这个秤蛇,我是没法子吞得下去的!”众人听了,只当他是气话,也没多在意。谁知他暗地里找到了一块大石头,有木瓜般大小,拿些废棉纱把它络住,深夜走进三家巷,口中念念有词道:“姓何的,请你吃一颗实心炸弹!”然后抓紧废纱,抡动石头,像飞陀似地抡了几个圆圈,又使尽全身力量往中一送,嘴里说声:“去!”只见那块大石头一脱手,就像流星似地飞上半空中,那长长的白尾巴划破天匕的乌云,然后又飕的一声轰击下来,穿透何家那灰筒双瓦的屋顶,哗啦一声打进神厅里。这实心炸弹好不厉害,虽然不曾打着人,却不偏不斜,恰恰打在神厅当中那张八仙桌上,把那张酸枝八仙桌砸开一个井口般的大窟窿。王通在三家巷口亲耳听见巴达一声巨响,跟着是屋瓦落地碎裂声音,又听见何福荫堂里面人声鼎沸,才搓搓两手,笑道:“哼!叫你知道一点厉害!”随后就从容缓步地徜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