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历九月底,中秋节那天的早上,凉风习习,阴云密布,有时还淅淅沙沙地下一阵子小雨,真有点像春天的样子。周炳从三家巷步行到第一津工厂上班,也没带伞子,浑身淋得湿漉漉的,叫风一吹,更加厌烦。但是令他抑郁不欢的,还不是这些风,这些雨,却是他的摆脱不开的回忆。他想起去年今天,他在震南村胡家过中秋节,那时候胡家一家齐全,有胡源,有胡壬氏,有胡柳、胡杏,有胡树、胡松,也有他自己。那里有草编的五彩通花月饼盘子,那里有六角高身、彩缎丝涤红灯笼,那里还有白、绿、红、黄各神色纸剪成的“薛礼叹月”、“太白追月"、“嫦娥奔月”、“貂蝉拜月”。喝了几盅酒之后,那里又发生了多少笑谈趣话,甜言蜜语,痴心妄想,豪情壮志。那种乐滋滋、热烘烘、亲切切、喜洋洋的味道,至今还萦绕不散。他越想越烦,不觉举起手来抓自己的脑门。这一抓,原来满夹的头发都湿了,正像一饼蜡似地糊在脑壳上。到了工厂,时间还早,还没到上班的时候,他就转进北边一条横巷子,想到男工外寓里去把头发擦擦干。振华纺织厂的厂房陈旧破烂,既没有宿舍,也没有饭厅,协理郭寿年就在北边那横巷子里租了一大一小的两幢平房,做工人们的外寓。大房子坐南朝北,是三边过,三进深,头一进做了伙房、饭厅,第二三两进住着五、六十个单身女工;小房子坐北朝南,在斜对门,是竹筒三间,往着十几个单身男工。两边都是瓦顶泥地,木窗板门,那陈旧破烂,和厂房倒也相称,那湫隘拥挤,却比厂房还有过之,甚至比震南农场的大茅棚还有过之。周炳一走进男工外寓,却看见马明、王通、江炳、区卓四个人都在头厅里,好像正在争吵,又好像正在怄气,一瞧见周炳,就都讪讪地不做声。周炳从墙上取下一条旧毛巾,一面擦头,一面打问。王通沉不住气,就把自己如何痛恨何家,如何设法惩罚他们,如何给他们送去一颗实心炸弹等等情由,说了一遍。周炳笑道:“那天晚上,我没在家。后来听妈说,好像打了个大雷似的!好厉害,连酸枝八仙桌都穿了个大洞。原来是你的手艺儿!”王通得意了,说:

“可不!可不是我的一点小意思!可你还没想到:给土豪、劣绅、大地主一点小小的惩罚,人家还不依呢!罚何家的人,还得大大地受批评呢!:

马明平时不大动气的,这时也生气了,撅着嘴巴说:“你别以为光你一个人才恨土豪、劣绅、大地主!我只是想说,就算你砸死他何家一两个人,他何家其余的人也不会从此就对胡杏开恩,对震南村那些佃户、伙计开恩!万一你自己出了漏子,叫警察抓去,那就是赤卫队的损失!炳哥来得正好,你来评评这个理看。”区卓也接着说:“你要去砸炸弹,为什么不跟队里说一声?你不听我的话可以,连参谋长、指导员的话,你也可以不听么?这不是自由行动?这不是违反纪律?这不是个人主义?”王通厉了区卓一眼,没吭声。江炳是受过设炼,有斗争经验的人,他搓搓手,拿一半上海话搀上一半广州话说:“茅通应该严格检讨。这完全是一种小资产阶级疯狂性的表现。来哦有组织格集体斗争当中,呢的系绝对要弗得格!”王通把睑一扬,说:

“别人批评无所谓,就是轮不到你!一个广东人用不着一个外江佬来多嘴!你们见哪个外江佬对广东人说过半句好话来着!我宁愿死在一个广东人的刀下,也不愿受一个外江佬的教训!”

大家都愕住了,也没人说话了。只见周炳微笑着,从容不迫地开言道:

“茅通,难得你开心见诚,把话说得这么清楚。有许多事情,你不说出来,我还不晓得呢。但是好兄弟,我帮理不帮亲:你是错了!他们的批评都是对的。你这样做,不过是盲目的泄愤。你打得中何应元,却打不中何守仁;打得中何守仁,却打不中大奶奶。这又有什么用?何家也还有别的人,也还有无辜的人,要是打中了他们,岂不更糟?愤恨,是应该的;盲目的泄愤,却不应该。我就吃过不少这样的亏!至于你说什么外江佬、广东人的,那就更加胡说八道了!简直可耻!张太雷同志是江苏人,他的血流在广州!再想一想:彭湃同志是广东人,他的血流在上海!这都是为了什么?如今大敌当前,咱们除了团结之外,还有别的法儿么?”

王通叫周炳说得低下了头,无从开口。正在沉闷之间,女工何娇带了四个乡下姑娘,像一群燕子似的,吱吱啁啁地飞了进来,把那严肃的局面打破了。两边一会面,除了江炳是陌生的之外,其他全是熟人,就打打、闹闹,互相问候,非常热烈。周炳把手里的毛巾挂回墙上,郑重其事地对那些姑娘介绍道:“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位好朋友。他叫江炳,是从上海来的,是一个电工,又是一个有觉悟的工人。”以后又对江炳说:“这位中等身材,老实忠厚的,叫做何好;这位高高袅袅,沉默寡言的,叫做何彩;这位圆圆矮矮,神清气爽的,叫做胡执;这位不高不矮,快手快脚的,叫做胡带;全都是咱们震南村的好姐妹。”介绍完了,大家又问起她们怎么会在这个大清早跑到省城来。年纪最大,约莫有二十二三岁的何好像对亲人诉苦似地对马明说:“明哥,你哪里知道呢?自从那回你们狠狠地揍了那些烂兵之后,他们把全村子的人都看做仇人似的,爱打就打,爱杀就杀,都没了天日了!前两天又传出风声,说中秋节要挨家挨户地清乡,吓死人了!有跑到顺德的,有跑到三水的,有跑到仙汾市的,鸡飞狗走,纷洒倒乱。今天就是中秋,我们四个人一想,横竖是死,也就豁了出来,昨天晚上漏夜赶渡船来到这里。往后怎么办,我们自己也还不知道呢!”年纪小一点的何彩怒冲冲地接着说:“那风声还传到没谱儿:说不叫震南村留下一个后生,也不叫震南村留下一个闺女!要是我不走,我只得拿一条烂命去和他拼了!”年纪又小一点的胡执也摊开巴掌说:“其实他们就是不清乡,我们也活不下去了。我们全家已经半个月没见过米了!阿好、阿彩她们,要不跟我家一样,就是比我家更糟!”年纪最小的胡带,约莫只有二十上下,这时候急急忙忙地大声说:“他们把我们赶绝了!我们只好投奔阿娇了!我们没有别的活路了!”

周炳听完了,温和淡定地笑道:“这却不对。咱们的活路多得很呢!怎么会没有活路呢?你们来了,只管安心住下。都是好姊妹,咱们一力维持就是。说到弄个什么手艺干一干的话,你们只管放心,我来给咱想门路。”

大家听了,都十分高兴。昨晚坐渡船没睡好的,由何娇带到对面女工外寓里找地方睡觉,其余的人也陆陆续续地分别上班去了。吃过中饭,四个乡下姑娘又要逛街,又要看戏,又要剪掉辩子,又要买胶底鞋子,乱做一团。何娇说你们都成了‘自由女’了!”大家不依,撵着何娇要揍。周炳利用了一点休息的时间,跑到豪贤街宋以廉和陈文婷住的公馆里找着了男管家区细。区细说县长和县长夫人昨晚去跳舞,今天天亮才回家,如今还在睡觉没起来。周炳说本来不想惊动他们,如今睡着没起来,正好;随后又把何好、何彩、胡执、胡带怎样为了躲避兵灾,漏夜跑到省城来,现在想在振华厂找一份工的意思,都对区细说明了,要区细跟陈文婷说一声。区细扭动着长脖子,眨眨眼睛说:“要我说这事儿也不难,可我要问你三个问题。”周炳漫不经心道:“哪三个问题?”区细又扭动长脖子,又眨眨眼睛说:“第一,这是婕表姐管的事儿,你怎么不去问她?第二,如果一定要问婷表姐,你自己为什么不去问,偏要叫我去问?第三,当初我叫你去当振华厂采买,你把我狗血淋头骂了一顿,怎么如今对振华厂的事情倒又热心起来了?”周炳脸色一变,把桌子一拍,说:

“阿细,你该知道,我最讨厌小人得志的嘴脸!你到底去说不去?”

区细站起来,揺晃着壮健的身躯道:“去,去,去。你别急嗄!

我这就去。”

周炳也站起来,转怒为喜道:“这才是。你把事情说好了,将来有缘分的话,我一定详详细细给你讲这三个问题。”说罢,就要走。区细一直送出大门口。

这天虽然没有阳光,外面到底比里面客厅亮得多。过往行人看那公馆里走出两位年轻英俊的美男子,都不禁为之注目。可是人们马上又分辨出来:纵然两个人一样光鲜、伟岸,前面那个却是精神饱满,元神壮旺;后面那个却是精神萎靡,意志衰颓。人们于是又觉着一个是真英俊,一个是假英俊;一个是真雄伟,一个是假雄伟;一个是原装真品,一个只不过是影射仿造。

周炳走了之后,区细立刻跑到楼上,想看看陈文婷起来没有。房门还没打开,里面有人说话,区细歪着脑袋听,只听见有一个人说:“哎哟,多么沉闷的生活哇!”是陈文婷的声音。跟着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又说:“现在几点钟了?难道天黑了么?”房间里传出了拉帘子的声音,以后又另外一个人说话道:“是天阴,恐怕要下雨。如果睡不着,不如起来坐一坐好。已经过了中午了。”这是宋以廉的声音。过了会儿,区细又听见陈文婷用鼻子唔、唔、唔地嗲了好一阵,说:“多讨厌,中秋节才下雨!赏月该怎么赏法呀?”宋以廉仿怫从什么地方到什么地方,走了几步路,才说:“咱们今天晚上一定得走。不走就会有危险。发生了危险,那不是玩儿的。轻则破财,重则丧命!咱们最好坐今天的夜班轮船,到香港去。如果是那样的话,月亮腾空的时候,咱们该到虎门了!”又过了好大一阵子,才听见陈文婷说也没见过做官的会这么怕死!老蒋马上要倒台了么?陈济棠马上要割你的脑袋了么?”宋以廉笑着说:“嘿嘿,政治上的事情,很难说得这么死。一切都是见机而作。有时就差以毫厘,谬之千里。谁也说不定谁会怎么想。况且人家说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也没有说文官不怕死的呀!”说到这儿,区细就听得更加清楚:他们的嗓门也高了,语调更加急促了。先是陈文婷带点怒意说:“我不去!我哪儿也不去!我就留在省城!反正谁也不会杀我!你们谁爱上台就上台,谁爱下台就下台,本姑娘没义务跟着你们打转!要去香港,你一个人去,我可不能平白无事地跟着你去献世,去受你那种夫权的诸多限制!”宋以廉连忙辩白道:“你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咱俩一道下香港去避避风头,过几个月海外寓公的繁华生活,时机一到,还不是马上回来?难道香港那种天堂般的优越生活,你却不喜欢么?”陈文婷不意不思地说:“没味道。就算你是伦敦,那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跟广州一个样子:上午睡觉,下午化妆,晚上打牌、看戏、跳舞、说废话!香港有什么新花样?顶多无非是多几个咸水妹、东洋妹、西洋妹!”宋以廉无可奈何地说:“够了,够了。不用往下讲了。我看你不肯去香港,也不是舍不得广州,只怕是舍不得广州的——‘人’!对不对?”后来他又轻浮地加上一句上海话:“阿是弗是呀?”这句话区细却没听懂,他以为又是英文呢。过了约莫十秒钟,里面突然之间乒令乓郎地响起来,想是砸了什么能够砸碎的东西,又听见陈文婷厉声吼道:“是!是!是又怎么样?只许你去问柳寻花,不许我有朋友亲戚?你奈得我什么何?”宋以廉阴声阴气地说:“自然,自然。你有那交交关关的表哥跟表弟,我奈得你什么何?”听到这里,忽然又听得那叫人电铃扑楞楞直响,区细知道不能逗留,就快步下楼去了。

使妈听见铃声,给他们送了热水和早餐上去。使妈走了之后,他们既不洗脸,也不吃东西,仍然在继续刚才开了个头的那种论战。陈文婷喝了一口牛奶,就说:“我叫你不要去,你就不要去才好!”宋以廉也抗声道:“我走是走定了的!问题只在于你是去、还是留。我不能因为听妇人之言,误了前程,坏了大事!”陈文婷见他这么顽固,只气得浑身哆嗦,后来定了一定神,就提出新问题道:

“既然如此,只好你走你的,我留我的。不过有一句话得说清楚:从此之后,咱们双方是继续受约束呢?述是各、自、自、由?”

宋以廉已经动手收拾行装,听见陈文婷提出这个问题,他就停下来,顺手摘下眼镜,用手帕使劲擦着。擦了一会儿,他又把眼镜戴上,使唤那臃肿的眼睛把陈文婷望了又望,才开腔道:“随你的便。你说吧!”陈文婷也坚持道:“不,你说!”宋以廉说:“你说!”陈文婷说:“你说!”宋以痛再说:“你说!”陈文婷也不相让道:“你说!”欢方都希望自己要说的话,能通过对方的嘴巴说出来。后来宋以廉一再表示决心道:“我不会那么笨,把你要讲的话替你讲出来。我自由不自由都无所谓,你却需要自由。在这种情况之下,你赖不过我!”陈文婷也一再威胁他道:“除非你一辈子赖在香港不回来,否则的话,你该不希望树敌太多才对。你如果把我跟我们一家都激恼了,都变成你的政敌,那对你也决不会是愉快的事儿!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吧!”总之,双方都无所不用其极,也是双方都不肯说真话。……一点钟过去了,两点钟过去了,三点钟也过去了,整个白天都进去了,双方还是相持不下。可是到了宋以廉快要离开家里,上西濠口去乘搭夜斑轮船的时候满,陈文婷突然向他表示道:

“好吧,小宋!常言道:不自由,毋宁死!咱们双方自由吧!”宋以廉已经胜利,却故意推延道:“夫人,你的弦线定得太高了。”

陈文婷说,“高了又怎样?我愿意定多高,我就能定多高!”宋以廉嬉皮笑脸地说:“那弦线高得好像你是—个‘自由女’,如假包换!”

陈文婷说,“我本来就是个自由女!自由女又有什么不好!”宋以廉最后说:“善哉,夫人!话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双方自由!一言为定!”

宋以廉上船的时候,一切箱、箧、篮、袋,自有管家区细致细照料妥当。难得陈文婷也坚决要送,于是走的人、送的人、管家、仆人一大堆,簇簇拥拥地走进香港夜船“金山号”的餐楼里。离开船时间还远,陈文婷觉着无话可说,因此坐不到三分钟,说不上三句话,就向宋以廉伸出手去告辞。宋以廉捏着她的手,脸却对着她身后的区细说话道:“我这回出门,一时也难得回来。表台,你得好好招呼她!”区细的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陈文婷不喜欢宋以廉那么弹弹打打,就顶他道:“我一个人大手大脚的,用不着谁来招呼!你出门在外,倒是好好招呼自己吧!”于是大家一笑而别。

回到豪贤街公馆,区细看见陈文停没有睡意,又不叫自己下楼,就乘机将周炳要介绍几个乡下人进振华厂做工的事情,对陈文婷提了出来。陈文婷紧皱双眉,拥起鼻尖上那个小疤,神情在听与不听之间;等区细讲完了,就说:“你这个人就是琐琐碎碎,没有头脑,没有英雄性格!像这样的事情,你去对郭寿年说一声,也就完了。谁爱听你这些鸡啄米不断的!”区细说了声是,准备下搂。

陈文婷把他叫了回来,吩咐道:“给我把那瓶香槟拿上来!”区细答应了,正转身下楼,陈文婷又添上说:“把那盒干果——伦敦杏仁也拿来!”

等管家下了几级楼梯,她又说:“不然就算了,什么也别拿了,我要睡了!”区细正想举步,陈文婷又改变了主意,坚决地命令道:

“不,不!把巴黎香槟,伦敦杏仁都拿来!带两个杯子来!咱俩好好赏月!”

区细觉着为难了。他既不能往下走,又不能往上退。就站在楼梯中间,摊开两手说:“这……这……怕是怕让底下人瞧见……于你的面子……这个……”陈文婷用手向他一挥,做了个美国明星的手势,说“有这回事儿么?你拿几张钞票去蒙住他们的眼睛,看他们瞧见、瞧不见!”

区细听见她这么说,也就不再吭气,下楼拿酒去了。在楼梯转角的地方,他还能听见陈文婷自言自语地唼叹道:“唉,世界上恐怕只有一个人,是不能拿钱去买的!当采买的不肯拿回佣,傻瓜!正因为全天下的人都不傻,只有那么一个人傻,所以他就格外矜贵!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