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杏在方便跑医院住了半个月,伤势虽然没有完全好,可是再也住不下去了。有一天傍晚,她就离开医院,回到三家巷。巷子里空****地,寂静无人。她走过何家门口,抬头望一望那墙头画着的五彩二十四孝图,又望一望那图画前面挂着的灯笼和铁马,又望一望那紧紧关闭着的红木雕花矮门,酸枝趟栊跟黑漆大门,只是轻蔑地缩了一缩鼻子,却不进去,一直朝周家那边走。走到陈家门口,只见那两扇绿油通花矮铁门慢慢打开,从门缝里闪出一位身材圆矮,装束雅淡的年轻少奶来,那正是提倡劳资合作的振华纺织厂经理陈文婕。陈文婕瞧见一个细细长长,十六七岁的窈窕姑娘,左边太阳穴上贴着纱布、橡皮膏,右边袖管卷起,胳膊用纱布缠着,左腿上绷带裹往了半截,手里拿着一根竹子,一瘸、一瘸地走着,浑是个伤兵的样相,一时想不起是谁,不觉吃了一惊。后来定神一看,才认出来了,就惊叫道:
“小杏子,你怎么落到这般田地?”
胡杏有礼貌地弯一弯腰,又骄傲地挺起了胸膛,说:
“三姑娘,你还没听说么?还不是他们打的!”
陈文婕点点头,说:“怪可怜的!你怎么不回家?也该吃饭的时候了。”
胡杏斩钉截铁地宣布道:“我没有家!他何家的门槛,我这一辈子再也不跨过去了!我说得出,就做得到!”
陈文婕义形于色地说:“好,难得你有这个志气!他们虐待你,是不文明的野蛮行为,是侵犯了别人的人权的。你应该起诉他们,要求法律给你判决离异。你老赌着性子跟他们赖,是赖不过他们的。如今,你怎么办呢?这样吧,到我们工厂来做工吧!你先想一想,想好了,你就来找我。别人也许怕他们何家,我们陈家的人却不在乎这个!”说完,也不等别人回答,就对胡杏甩一甩手,仿佛叫她不必在意,就拿皮鞋敲着麻石地面,阁、阁、阁、阁地走了。
胡杏拄着那根竹子,一瘸一瘸地走进周家神厅。里面已经亮了电灯。周杨氏和周炳正坐在那里说话,小把戏周贤正在那里蹦蹦跳跳地玩耍,区苏正在厨房里面做饭。大家一见胡杏,都高兴得跳了起来。周炳走过来,要搀扶她坐下。胡杏不坐,只是直挺挺地站在井旁,使唤那会说话的、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周炳,嘴里却没做声。周杨氏和周炳也不做声,只是等着。过了一会儿,胡杏平静地说:
“我什么都想过了。我什么都想好了。我再不回阎王殿去了。”
周炳不假思索地接着说:
“这有什么!现成放着泉姐的空房子,你住进去就是。”
胡杏左脸上那笑窝儿跳了一跳,叫人觉得她的确笑了一笑,说:“十年前柄哥在我们乡下放牛,我妈就想认他做干儿子,我们都撵着他叫哥哥。如今要是这样,我愿意跟炳哥结拜兄妹,以后就跟亲生的哥哥、妹妹一样,不知你们的意思怎样?”周杨氏还来不及答话,只是拿拳头捶着自己的大腿,乐了又乐,笑了又笑。胡杏看见周杨氏十分欢喜,就叫了一声:
“妈!”又对周炳叫了一声:“哥!”
两个人都还来不及答应,胡杏已经丢了竹棍,扑通一声跪在井旁,对着周杨氏磕了三个头。磕完了,又转向周炳,准备往下磕。周炳一把将她提了起来。周妈又笑又嚷道:“哎哟,好姑娘,小杏子,小观音,你乐死我了,你折死老身了!”胡杏丢掉了竹棍,自己不能迈步,周炳扶她走了几步,把她按在神厅靠北那张竹**。周杨氏坐在她左边,周炳坐在她右边,细细地谈论在方便医院医治的情况。说完了医院的情况,周炳就批评她道:“你下了决心要革命,又铰掉了辫子,为什么还要磕头下跪的那么封建!”胡杏不答,只望着他嗤嗤地憨笑不停。区苏端饭菜出来,看见了胡杏那怪样子,又听说她认了婆婆、小叔子做干亲,也就笑乐一番,满心欢喜。不久,周铁也回来了。大家吃饭的时候,胡杏又把自己如何被打,如何进院,如何出院,如何井旁结拜等等情形,对干爹说了一遍,问干爹肯不肯收留自己。那周铁一面吃饭,一面听,一面淌眼泪。后来索性放下了饭碗,擦干了眼泪,义重如山地说:“住下吧!好姑娘,安心住下。论门第,咱们不記跟何家斗;论天理良心,咱们却偏要跟他斗一斗!我不信豁出命来,还保不住一个无辜小孩子!”周炳听着,慢慢地也挺起了胸膛,仿佛即令压下来的是个千斤重担,他也担当得起。吃过饭之后,周炳自己洗过脸,又替小侄儿周贤洗脸。洗干净之后,又把小侄儿抱起来,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十足像一个父亲一样。胡杏坐在一旁,也说这周家的大眼晴,区家的小鼻子,看来不怎么像他爹,倒是十分像他叔叔呢。”后来大家又教周贤叫胡杏做阿姑,他却怎么也学不会。周铁用那又粗又黑的手指指着胡杏,对小孙子说:“叫阿姑!”周贤应声道:“阿姨!”越是要他叫阿姑,他就越是叫阿姨,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胡杏也笑疯了,只管连声不断地说:“好,好,好。阿姨也好,就叫阿姨吧!”周贤又连叫了三声:
“阿姨,阿姨,阿姨!”
这时候,周炳已经穿好衣眼,走出大门,转出官塘街,朝天官里那个地方走去。他一面走,一面想起家里众人逗小侄儿玩耍的情形,想起众人都不知道二哥周榕已经遇难,自己又不能不瞒着他们,心里只觉着一阵阵的隐痛,嘴里就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他望望天,月亮还没出来,天空是漆黑一片;他挥挥手,暑气还没退去,手心是热风一团。整个的广州,如今都深深地陷在忧愁、郁闷、**、烦恼之中。他走到天官里陶华家里,陶华、马明、关杰、丘照、邵煜都在,冼鉴也来了,只等着他。他一坐下,冼鉴就开始传达。他先讲日本关东军怎样占领了沈阳,怎样又占领了吉林省的吉长、吉敦、四洮、打通、洮昂各道地方,眼看着就要占领整个东北。
他使唤的语调完全不是平时那种冷静沉着的调门儿,却显得热辣辣、气冲冲的,叫人激动。跟着,他讲到国民党蒋介石怎样卖国投降,怎样实行不抵抗政策;另外,一面加紧进攻苏区,屠杀人民,一面又准备释放胡汉民,跟陈济棠讲和,互相勾结,一起反共。说着、说着,他自己首先就冒了火,大家也跟着冒起火来。后来,他又告诉大家:上海的大学生、中学生、小学生都已经罢课;上海的三万五千码头工人举行了反日大罢工;上海十几万人民举行了反日示威大游行;全国的人民都十分愤激,纷纷起来示威游行,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军事侵略,反对国民党蒋介石的卖国投降。说到这里,他的尖尖的脸孔涨得通红,他的沉静的眼睛闪出跳动的火光,那矮小结实的身躯左右摆动,颤抖不停。周炳受到了这种情绪的感染,早已坐不安稳。他觉得自己的座位像一个锅炉,烫得他头昏脑胀。浑身的血液像沸腾着的开水,带着一股不能忍受的热气,一直流到手指尖。他一步跳到堂屋门口,抬头望着那黑咕隆咚的天空,把六年前省港大罢工时候的热烈场面,一个、一个地回忆起来,嘴里又高声叫嚷道:
“干吧,干吧!革命大风暴又来了!”
陶华、马明、关杰、丘照、邵煜几个人都在摩拳擦掌,大声叫骂,好像国民党卖国贼已经把日本鬼子请到小北门外,他们必须立刻出去迎击敌人的一般。冼鉴紧绷着脸孔,对大家歪了一歪嘴,仿佛做了一个勉强的笑容,说:“打是要打的。只是现在还不忙。日本鬼子离咱们还远着呢!阿炳说,这是个革命大风暴。他说得很对。也许这还是个比当年的五卅惨案、沙基惨案、省港大罢工更大、更凶的风暴!谁知道呢?大家干起来吧!目前,省城、香港两边日本工厂的华工已经自动辞工不干了。这是一个伟大的信号!不久,咱们的学校也会罢课,咱们的人民也会游行示威,最后咱们还要来一个抵制日货的运动——来一个有声有色的‘杯葛’运动!”说完了这番话,冼鉴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大家听说要抵制日货,又纷纷提出疑问。周炳和丘照差不多同时说:“广州的国民政府会答应咱们抗日么?”关杰和邵煜也说:“只怕那些黄色工会不肯抵制日货!”陶华和马明却说:“哪有反共的‘御用学生会’起来罢课,起来反对国民党的道理?”冼鉴完全恢复了“研究家”的风度,给大家解释道:“大家问得有道理。正因为这样,才需要进行斗争。只要大多数人民、大多数工人、大多数学生都要坚决抗日,他们就不敢反对。如果学生会反对,咱们就改组学生会;如果工会反对,咱们就改组工会;如果政府反对,咱们就推翻政府!目前,我看他们也不敢这样做的。他们还要拿起抗日这块假招牌,去对抗南京的蒋介石政府,还舍不得丢掉这块假招牌呢!”他说完之后,又仔细地给大家布置了工作:陶华负责各个工会的联络工作,周炳负责各种宣传工作和一部分学生会的联络工作,马明负责振华纺织厂的事情,关杰负责把号召抵制日货的宣传品印制出来,丘照负责把各种文件及时送到指定的地方,邵煜负责四乡转运工作和各种旗帜、标语、证件、符号、臂章的缝制工作。布置完了,冼鉴满意地望望大家,喝了一口茶,就跟周炳一道先走了。丘照和邵煜随后结伴儿往南关走。马明和关杰最后离开陶家,相跟着朝西走去。一路上,谈起刚才冼鉴传达的事情,关杰加重语气说:
“我看这回的风暴,一定比省港大罢工的风暴要大!”
马明问何以见得,关杰说:“那回英国人还没有占领咱们的国土,这回日本人却占领了咱们大片的国土!东北如果亡了,华北一定保不住;华北如果保不住了,华中、华南也不成了!”马明很赞成他的意见,就连声说道:“对,对,对。”关杰又说:“这一点,你就从周炳的身上,也看得出来。”马明又问怎么看法,关杰说,“你看他那浑身的劲儿,比省港罢工的时候大得多,那一回,他丧失了区桃,伤心到什么程度!这一回,他又丧失了胡柳,可是什么也不觉着,劲头照样那么大!”马明沉思了一会儿,就郑重其事地说:“这就是他的最大的优点。不管他的心情多么沉重,只要一听见党的号召,就立刻爬起来,一个劲儿往前奔!省港罢工是这样,北伐是这样,广州起义是这样;在乡下是这样,在省城也是这样:党一开口,他就完全相信!”广关杰也沉思了好大一会儿,才坦白地说出来道:
“可是我就办不到。我对这回抵制日货,就有怀疑!”马明一听就愣住了。他在刚升起来的月影儿里望着关杰那长长的后脑勺,却看不见他那白净的长脸上有些什么表倩。后来关杰又说:“是这样的。咱们抵制过好几停货,咱们抵制过花旗货,咱们抵制过红毛货,咱们更加抵制过日本货。照我记得,抵制那东洋货,这至少是第三回了。哪回不是五分钟热度?哪回不是都没抵制出个样子来?咱抵制咱的,人家老爷、少爷、太太、小姐照样用人家的。不顶事儿!”马明严肃地说:“你丧失信心了?党的决定,不许怀疑!”关杰举手搔搔后脑勺,说:“对。不应该怀疑!阿炳不怀疑,陶大哥也不怀疑,——那敢情好!不过我看丘照是怀疑的,王通是怀疑的,邵煜也是怀疑的。说到我自己呢,我敢向你保证:不管我怎么想,任务一定完成。不能错一个字,不能少印一份,也不能耽搁一分钟!”马明听了,点点头,没再说话。两人一直走到四牌楼才分手,各自回家。
第二天,胡杏的伤势继续好转,不拄竹棍也能走动,脸上的纱布、橡皮膏也扯掉了。周炳看见了,自然十分高兴,就开玩笑道:“阿妹,好了,好了。菩萨今天开了。莲花又冒出水面来了。我就说,人是毁不掉的!”说完,立刻去干别的事情,好像一下子就把她忘掉。她这里站站,那里坐坐,既不能当天到振华纺织厂做工,又不能帮区苏干活,觉得很无聊。她想起姐姐胡柳死后,已经过了“六七”快到“尾七”了,觉得很伤心。她想起哥哥胡树、胡松两人远走高飞,如今不知飞到哪座山、哪道川、哪个州、哪个县,觉得很牵挂。她想起爸爸的身子不知好起来没有,妈妈一个人不知怎么张罗柴米,又觉得十分烦闷。这天早上,周炳没有到振华纺织厂去上班,只在家里翻箱倒柜的抄,抄出大大小小的一堆日本货,一件、一件地扯碎、砸烂,推在大门口,放一把火烧了。胡杏在一旁看了,觉着很奇怪,周炳就对她说:
“阿妹,你知道么?你知道日本鬼子要来灭亡咱们中国么?就在那狗杂种把你打成重伤,别人把你抬进方便医院的那个晚上,你还躺在木板铺上昏迷不醒的时候,日本鬼子占领了咱们东三省的沈阳。他们倒好像是事前约好了,一道来欺负咱们的呢!往后,就只几天工夫,日本鬼子就把整个东三省占了!国民政府、蒋介石不抵抗,尽他们占。咱们不答应。咱们要反抗!咱们要跟他打游击战争!咱们要坚决抵制日货!刚才我烧掉的那些劣货就是日本货。我像当年林则徐焚烧英国的鸦片烟土一样把它烧了,表示咱们已经下了决心:一生、一世,再也不用日本货了!”
跟着,他又对胡杏讲了许多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中国人英勇反抗的事情。胡杏愤怒地听着,抿着那稚气的小嘴巴,鼓起那浅棕色的圆眼睛,垂着那剪短了的黑头发,纵然她干哥哥那大义凜然的神气叫她十分感动,她也只是默默无言地点着头。刚讲完一个段落,何守礼就来找周炳,说也抄出了一堆日本货,都打碎了,如今正堆在她家门口的大灯笼下面,准备烧毁,叫他们出去看。他们去看着把那堆日本货也烧成灰烬之后,又回到周家神厅里面来。周炳在八仙桌上写了一张决心书的草稿,也是讲抵制日货的,叫何守礼拿去抄个十份、八份,回学校里广泛征求同学签名。何守礼刚走,陶华带了几个染坊工人,丘照带了几个手车工人,不约而同地来找周炳,一下子把周家的神厅给挤满了。周炳又给大家讲日本侵华史,从朝鲜、台湾、澎湖、辽东半岛讲起,一直讲到二十一条款、五卅惨案、五三惨案,又一直讲到这回的九一八事变,把一旁听着的胡杏的眼睛,听得越睁越大,越睁越圆。工人们刚走,何守礼、杨承荣又领着一班中学生进来,拿了一叠油印的,内容和周炳刚才起草的决心书大同小异的抵制日货决心书给周炳看。周炳看了,表示很满意,吩咐他们继续扩大决心书的签名运动,又吩咐他们积极准备罢课,响应全国工人、学生的抗日示威运动。那些十四五岁的少年心地纯洁,听了周炳的话,个个都坚决表示:一定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洗雪国耻!谁敢阻碍他们,谁就是曹汝霖、章宗祥、陆征祥,谁就是汉奸、卖国贼,人人得而诛之!
学生子走了之后,周炳忽然向胡杏提出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提议道:
“咱俩来演一个戏,小杏子,你说怎么样?”
“什么?”胡杏大声反问着。周炳又重复讲了一遍。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无论如何,胡杏不能马上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能很快就相信那是一句认真的话。但是周炳十分严肃地对她说,他想编演一出白话戏给自己厂里的工友们看,来鼓动大家的爱国心,只要她真想革命,又愿意演,她是一定可以演得好的。周炳一面讲,一面说了许多鼓励的话儿;胡杏一面听着,一面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两人一直谈到吃中饭的时候,才停下来。饭后,周炳拉上趟门,躲在神楼底不出来,不知道在干些什么。胡杏看见周炳今天早上那种慷慨、激昂、忙乱、紧张的神气,不由得也想起六年前的事情来。那时候,区桃表姐死去不久,他参加了省港要工委员会的工作,也就是这样浑身劲儿,跑出跑进,人来人往,也就是这样饭不吃、觉不睡地忙得不可开交;后来,也就跟陈文婷、何守礼她们演了一出叫做《雨过天青》的戏。想到演戏,胡杏又想到这回轮到自己演了,心里扑通、扑通地乱跳了好大一阵子。想到区桃表姐,她却又想起自己的姐姐胡柳来。区桃表姐去世的那会儿,周炳是那么悲痛,那么伤心,躺在**大病了一场,简直是不想活了。怎么这回姐姐死去,他却不觉着怎么难过,既不悲痛,又不伤心,如今“六七”刚过,“尾七”没到,他就能够紧张工作,精神振奋,像没事儿的一般呢?难道周炳对这两个人,是有亲、有疏、有轻、有重的么?想到这个地方,胡杏觉着很不服气。到了后半晌,何守礼、杨承荣又来找周炳,周炳才拉开趟门,神情呆滞地走出神厅来,他们告诉周炳,罢课己经闹成了,明天就开始。大家又欢呼笑乐了一番。经过这一番笑乐,周炳又恢复了慷慨、激昂、清爽、明亮的神气,教他们怎样组织抗日宣传队,到街上去向一般民众做讲演宣传。何守礼、杨承荣走了之后,周炳望了胡杏一眼。好像没有看见她似的,一转身就想钻进神楼底,但是胡杏走开来,打横伸出一只细细的胳膊,拦住他的去路道:
“哥哥,我想问你一个事儿!”
周炳只当她问的是演戏的事情,就站定了,等着她。她却睁大两只感情丰富的眼睛,好像把千言万语并做一句话似地问道:
“姐姐过身也快到‘尾七’了,你记得么?”
周炳的眼圈红了一红,低头轻声说:“记得。”胡杏进一步质问道:
“往时你没了心爱的人,总伤心得什么似的!你说记得,怎么又像不记得呢?”
周炳点点头说:“哦,原来是这样。我告诉你吧:从前的伤心,是外表的伤心;这回的伤心,是骨子里的伤心。你怎么看得见呢?从前的伤心,是为了一个人的;这回的伤心,是为了许多人的。这怎么能够一个样儿呢?还不止这些!从前的伤心,是瞎眼的,是束手无策的,是只能糟蹋自己的;这回的伤心,是睁开了眼睛的,是有事情可做的,是要仇人偿还血债的,这又怎么能够一个样儿呢?”
胡杏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仍然坚持道:“虽然如此,可你一点不想念她么?”
周炳没有答话,只是牵着她的手,把她带进神楼底,指着自己的床铺道:“这就是我整天对着,整天思念着,整天把玩着的东西,你看吧!”胡杏一看就呆了。**全摆满了用丝线绣上各种花鸟的手帕、枕头套;还有各种色纸剪成的龙、凤、福、寿、榴、藕、荔、桃;想不到去年中秋节胡柳剪的白、绿、红、黄四幅“薛礼叹月”、“太白追月”、“嫦娥奔月”、“貂蝉拜月”也都在。——所有这些,没有一件不是胡柳的手泽。周炳更指着床头墙上对胡杏说:
“你看,那是什么!你家姐是我的妻子,同时又是我的同志,一生、一世也忘不了的!”
胡杏顺着周炳的手抬头去看时,只见赫然一面铁锤、镰刀的红旗,端端正正地挂在墙上,那色彩光华,威严夺目。不用说,这正是胡柳的贵重的遗物。胡杏猛然垂下头来,眼泪丁丁当当地滴在方砖地堂上。她哭了。周炳也哭了。两人相对着,尽情痛快地哭了半个后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