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刚吃过晚饭,手车工人丘照冒着白豆般大小的汗珠子,气喘如牛地来到三家巷。他连坐都不坐,只站着告诉周炳,全市工人、学生的示威大游行,决定在十月五日上午十点钟举行。说完就匆匆忙忙走掉了。周炳扳着手指头一算,五号游行,四号晚上要做动员,不能演戏,要演,就得三号晚上演。今天已经是二号,就是说,要演就得赶在明天晚上上演。他用手托着腮帮想了一会儿,又瞪起眼睛把胡杏打量了又打量,然后郑重其事地对胡杏说:“事情很急了。咱们明天晚上就得演出。咱们那出戏编是编了一下,排是排了一下,可是女主角还没有。你怎么样?”胡杏挺起了丰满的胸膛,学着周炳那郑重的神气回答道:“我有什么怎么样?你看我能演,你说我能演,你信得过我能演,我就能演!”周炳觉着胡杏这时候很有自信心,便温和地笑了笑道:“论身材、论年纪、论相貌、论嗓子,你都合式。加上你的心地又灵,试一试吧!”说完,两个人就立刻动身,到振华纺织厂的女工外寓去。到了那里,马明、王通、江炳、区卓、章虾、黄群、何娇、何好、何彩、胡执、胡带等人已经把饭厅的桌、椅、板凳端开,腾出一大片地方在排戏,看见他俩进门,就高声笑闹道:

“好了,好了,正印花旦来了!”

因为胡杏第一次上排练场,周炳就叫大家停下来,重新把戏文讲一次。那出戏的名宇叫做《关里关外》,一共分三幕。情节是这样子的:周炳跟胡杏是没过门的小两口子。日本军队占领沈阳之后,周炳的爹娘带着锅、盆、碗、盏、行李、铺盖去邀胡杏全家一起逃往关内。胡杏的爹娘舍不得自己的家,正在踌躇,两个日本兵闯进了他们家里,一个要拉周炳去做伕子,一个要拉胡杏去做慰劳队,周炳抵抗,但是寡不敌众,十分危险。两家的父母都奋不顾身,拚命抱住日本兵。胡杏拖走了周炳之后,两个日本兵开枪打死了双方的老人。这是第一幕。胡杏没听过这样的戏文,只当都是真事,觉得十分紧张,又十分新鲜。听到那两对亲家为了救自己的儿女,双双倒在血泊当中,气绝身亡的时候,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凄凉身世,想起自己家里的各人,竟噢噢地当真哭了起来。大家都愣住了,扮演胡杏父亲的王通却说:

“小杏子,你已经十七岁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这是做戏。我又不是真死,你哭什么?”

扮演胡杏母亲的洪伟嫂、黄群护着她说:“茅通,你懂什么?这才是拿心换心!你自己的心先动了,你才能打动看戏人的心!”周炳也点头嘉许道:

“她虽然没演过戏,可她是个好演员!”

胡杏擦干了眼泪,继续往下听。第二幕是说的关内的事情。一个国民党的下级军官正在对五个满脸烟油、破烂不堪的国民党兵训话。他说他要打共产党,自然不能打日本。等到他把共产党打光了,他自然会去打日本,谁也用不着替他操心。那五个兵不仅没替他操心,只顾挤眉弄眼,压根儿没听他的。他讲完了,就下命令:目前东北的共产党都化装成难民,混进关内,上面有吩咐,从今天起,不许放一个难民进关。他训完话,其他的士兵退场,只剩下一个值勤的哨兵,对他提出疑问道:“如果难民都是共产党,那全天下的共产党还数得清么?”他打了那哨兵一个耳光,然后退场,根本不回答。周炳跟胡杏逃到这里,哀求那哨兵放他们过去。那哨兵不管怎么说,都不答应。后来,胡杏愿意留下,卖身给哨兵当丫头,只求放走周炳。哨兵深受感动,又不敢违反命令,只得远远走开,装做看不见,让他俩逃进关里。

胡杏听完了这一幕,不觉深深地透了一口大气,脸上露出那娇憨的微笑。周炳得意地望着她左颊上那深深的笑窝儿,又往下讲第三幕。第三幕的事情发生在一个山路崎岖的峡谷里。那儿根本没有什么路。石子又硌脚,荆棘又刺手,十分难走。更糟糕的是那国民党军官,又带着四个兵士,一面乱打枪,一面苦苦穷追。在经历了许多惊险场面之后,胡杏不慎跌伤了,不能行走。最后,周炳背着她往前奔,不幸为乱枪所中,两人一起跌进深沟里,同时遇难了。就在这个时候,日本兵又来进攻,国民党兵连忙逃跑,这座雄关的顶上又插上了日本旗。胡杏听完了这出戏,整个儿都呆了。她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气得两眼圆睁,脸孔发紫。周炳再问大家还有什么要改的地方,胡杏还是气得心乱如麻,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在排戏的时候,胡杏果然心灵嘴巧,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不合舞台规矩的地方,只要周炳一点,她就会。她根据身分、情节、性格所编出来的对白,照马明、王通、章虾、黄群几个人的私下议论看来,比之当年区桃演《孔雀东南飞》,陈文婷演《雨过天青》,竟是功力悉敌,一点也不退版。

这天晚上,他们漏夜排戏,竟排了个通宵。一直到天光大白,大家都累了,才歇下来,躺了一会儿,又去上班。周炳和胡杏都不回家,各自找地方挨了一挨,就都起来。周炳带胡杏进厂领了一个工牌,讲好六号正式上工,又回到女工外寓,把那胡杏还觉着生疏的地方,反复排练。有些不十分恰当的对话,也斟酌更改几个字眼儿,准备当天晚上就上演。胡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做众人的事儿,那劲儿的饱满,那精神的壮旺,那情绪的热烈,叫周炳瞧见了,也暗地里赞叹不止。他觉着戏的本身,已经有些把握,只有一个问题还没解决:钱。马用、王通、江炳、区卓四个人共同拟出了一张演戏费用的清单,约莫也得花个百儿八十的光景,这却是他们的力量所不能解决的。

到了那天上午十一点钟左右,如今只剩下女主人陈文婷独自当家的宋公馆里,上上下下,忽然都忙乱起来。原来陈文婷今天起得特别早,现在已经化好妆,准备出门了。她全身一色雪白打扮,连高跟皮鞋也是雪白的,只在该红的地方涂得殷红,在该黑的地方画得墨黑,所以看起来白得十分耀眼。她袅袅婷婷地走下楼,走到客厅门口,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又停下脚步,打发开众人,只留下男管家区细,然后从白皮手袋里掏出一百块港币,交给区细道:

“唉,你把这些钱交给那个冤人吧!他是只会演戏,只会骂人,其他浑不会的!”

区细接过钱,就想走。陈文婷又把他叫住道:

“阿表,别发毛!我问你一句话才走也不迟。”随后又叹了几口气,才继续往下说:“嗐,嗐,真是——你瞧我捐了钱给他演戏,会不会取得他的好感?”

区细加劲儿巴结道:“四表姐,一定会的。怎么不会呢?一个人使了别人的钱,难不成倒生起恶感来?”

陈文婷拿直愣愣的眼睛望着区细,又好气,又好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她第一眼看上去的时候,觉得区细也高大,也壮健,也白净,也俊美,很有点儿周炳的谱模,可是越往深处看,就越不像,到了最后,就觉得他简直庸劣不堪,俗不可耐。陈文婷感觉到有点悲哀,就闭了闭眼睛,摇了摇头,重新叹了口气,说出一句区细无法了解的话儿来:

“唉,貌似神非!”

区细不懂此中奥秘,只得瞪大眼睛,像一条金鱼。陈文婷看见他越过越丑,腻味得只想呕吐。她打了几个嗝儿,最后说:

“走吧,呆鸭子!你只顾整天没冷没热地恭维我,顺着我,看我的眼色,买我的欢心,真是厌烦极了!什么时候,你倒爽爽快快地痛骂我一顿好不好?你倒把腰脊骨立立儿地竖起来好不好?”

这本来是一句问话。可是问话的人不等答话的人答话,却一扭屁股走了。区细还在那儿呆站了半天,觉得前面当真没人了,才耸耸肩膀,出了门口,向三家巷走去。他一面走,一面自思自想道:“你爱会演戏的人?你爱脾气大的人?你爱革命的人?那中!叫我革给你瞧瞧!我倘若一革起命来,比那最革命的人还要革得凶呢!”走到周家,见周铁、周杨氏、区苏三个人正在吃饭,周贤也趴在一张马杌上胡乱搅着吃,只是周炳跟胡杏还没有回来。又见何守礼来找周炳没找着,气嘟嘟地撅着嘴巴走了。区细不能等候,只把一百块港币交给他大姐区苏,说自己还要到双门底替四表姐买东西,又要区苏对周炳说,自己也想参加抵制日货的运动,也就走了。区苏放下饭碗,碗里还有半碗饭也顾不上吃,立刻穿起衣服,带上钱,赶到振华纺织厂去。

众人都走了,小孙子也吃饱饭,上床去睡了,周铁和周杨氏却为周炳的婚姻问题吵起嘴来。原来自从周炳回家之后,周杨氏见他年纪也有二十四了,新近又把个未婚妻胡柳没了,就想给他另找一个姑娘,成个家,好让他安下心来过日子。有一次,她背着别人,悄悄对她的小儿子提议道:

“炳,你还是置个家吧!”哪晓得周炳一个硬钉子碰了过来,斩钉截铁地说:

“不。妈,我不想结婚!”

妈妈不以为然地问:“那么说,你要打一辈子光根么?”

儿子强着回答道:“不知道是一辈子、两辈子。反正不愿意谈这个!”

周杨氏没法,以为他还记住胡柳,只得耐着性子慢慢劝。打那天起,她就常对周铁唠叨这件事儿。但是周铁的反应很冷淡。周铁越冷淡,她越着急,因此就吵起来。今天也是如此:周杨氏说,“你也该说说他。哪有做老子的一声不吭的道理!”周铁说,“我不管。我早就知道枉他长得俊,就是娶不到老婆!”周杨氏说,“你少黑心烂肝!”周铁说,“事不离实,果不离核。隔壁四姑娘嫁给宋县长,震南村的何娇嫁给陶华。听说擢甲里卖唱的阿葵要嫁给王通,又听说震南村来了四个珍珠、宝石一般的女孩子,却要嫁给马明、邵煜、关杰、丘照他们了。谁爱咱们这唱戏的男花旦?”周杨氏说,“不能这么说!咱三妹那边的阿桃、震南村那边的阿柳,要不是洋鬼子、国民党害了她们,她们也会嫁给阿炳。”周铁说,“洋鬼子、国民党自然可恨,只怕阿炳的命里也是克妻!”周杨氏说,“不怕阎王爷钩舌根!你是为他操心的,就该给他问媳妇。丁对丁,卯对卯,到了时辰错不了!”周铁说,“道是道,桥是桥!他自己不好好走,只顾革命、做戏什么的,你去给他担心吧!我看他不单老婆找不到,连饭也捞不到一碗吃呢!”这样,两位老人家又争吵得不欢而散。

太阳偏西的时候,陶华走进珠光里邵煜的裁缝铺里,催问他戏服做好了没有,见他已经把戏服都拿一块包袱包好了,正准备出门,就开玩笑道:“煜嫂,人家今天晚上做戏用的,还不赶快送去!耽误了开场时间,看回头何彩姑扭不扭你的耳朵!”邵煜脸上红了一红,说:“别开玩笑,我倒有一桩正经事问你。”随后就锁了铺门,和陶华一边走、一边谈。陶华问他什么事,他压低嗓子,不让过路人听见,说:

“这回抵制日货,如果见了效,到底对谁有好处!”

陶华想不到他这样问,就反问他一句道:“依你看来呢?”邵煜怯怯地说:“依我看,抵制日货如果见了效,日本鬼子害怕了,把兵撤走了,那倒是帮了国民党的忙!他们会说是他们的胜利,他们会更加凶狠地打咱们!”

陶华举起染满蓝靛的手,搔了搔脑袋,说:“你说到这层,我倒没想过。会那样的么?不过我看,日本人既然动了刀兵,占了地方,纵然抵制日货见了效,他也万万不肯撤走的。吃进嘴里的一块肉,你要他吐出来,可没那么容易。”

邵煜仍然吞吞吐吐地说:“如果抵制不到他撤兵,那抵制又有什么用?”

陶华有点性急地说:“不对,不对,你错了!咱们抵制日货,日本鬼子一定会叫卖国贼出来取缔。要是卖国贼一只手打咱们,一只手取缔抗日,全国民众会饶他么?这正是又打击了日本帝国主义,又打击了国民党反动派!”

邵煜还是不放心地说:“要是国民党反动派也来抗日,也来抵制日货呢?”

陶华笑道:“我的好煜嫂,要是国民党反动派也来抗日,也来抵制日货,那他就没法儿再去打共产党,连卖国贼也当不成了!有那样的好事儿么?”

最后,邵煜差不多剩下喃喃自语的声音道:“你说的也有理。

可我总是不放心。我怕便宜了国民党反动派!”

两人紧贴着走到惠爱路才分手。邵煜直朝西走,送戏服去振华纺织厂,一路上还是昏头昏脑地想着。他没有想到,从四牌楼起,就有一个人在他后面钉梢,一直跟他、跟到第一津。他也没有察觉到,跟他的那个人就是如今西门口一带、鼎鼎大名的罗吉——那个身体宽横、背驼胸陷,眼睛绿幽幽的驳脚侦缉!甚至走到振华纺织厂北边横巷的口子上,他也没有瞧见,如今那里正站着两个刑事警察;并且连广州公安局刑事警官大队直属区队的区队长梁森也亲自出动了,如今也站在那里,正在跟罗吉两人远远地打手势。他一面在脑子里继续着刚才的争论,一面一头撞进那横巷子里,一直到有一条黑色的胳膊挡住他的胸膛,这才算完全清醒过来。他抬头一看,面前站着的正是当年震南公安稽査站的站长梁森。自从那回第一赤卫队众英雄踢了蛇窦之后,他就没见过梁森。如今这个人虽然穿上了警官制服,那张脸还是青得一块菜叶一样,他一眼就认得。梁森看他,虽然有点脸熟,却认不得他是谁,也记不得在哪里见过他。当下那警官一张嘴就吆喝道:“嘿!你是干什么的?”邵煜十分镇静地回答:“做裁缝的。”“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几件做好的衣服。”“你要上哪儿去?”“上里边儿女工外寓。”梁森用力把手一挥道:“不行!快走吧!这厂里闹瘟疫,外人一概不准进去!”邵煜拗他不过,只得捧着衣服走了。他左想右想是摸到三家巷去,看看周炳在不在,或者跟区苏商量,另想办法。

在振华纺织厂女工外寓里,大家左等邵煜不来,右等邵煜不来,正急得不得了,忽然章虾大姐从外面办完事回来,通知大家道:“咱们已经叫人家封锁了,外面的人,一个也进不来了。”马明挥动着拳头说:“无耻!咱们不怕他!咱们演戏,犯什么法?咱们本是演给自己人看的,外面的人进不来不要紧,只是邵煜那些戏服怎么办?”这时太阳已经落了,有些人已经化了装,有些人也开始化装了。周炳想了一想道:“别的衣服倒好办,就是日本兵的跟国民党兵的不好办。得有个人去一去才好。”胡杏的化装比较简单,她立刻抹去了脸上的油彩,一步跳出来说:“我去!”周炳点头道也好。你先回家,邀我二嫂一道去。快去快回。小心点儿!”胡杏嗯的应了一声,一枝箭似地飞了出去了。这回却巧,她一回到三家巷,邵煜和戏服都现成地在等她。她也不多说话,夹起包袱就往回跑。可是跑到女工外寓的横巷口子上,那两个刑事警察又把她挡住了。他们看见这小姑娘神色仓皇,气喘吁吁,脸上抹不净的油彩又红一搭、白一搭的,就有心留难她。他们问了她的姓名,看了她的工牌,这还不算,又一定要她打开包袱检査。胡杏没有对付警察的经验,不知道怎样措词才好,她只是本色地拒绝道:

“唔,不行,不行。你们不能看这些东西!人家不叫你们看呗!”

警察们伸出粗鲁龌龊的手来抢,胡杏夹着包袱,左一闪,右一避,嘴里本来打算说两句生气的,厉害的话儿,可是说不成功,却发出稚气的小闺女那种嗤嗤、嗤嗤的笑声来。她的身体小,又机灵,警察们拿她没办法,后来叫她三晃两晃,就从四只脏手下面溜过去,带着嗤嗤、嗤嗤的、天真无邪的笑声得胜回朝了。

到了晚上七点钟,《关里关外》这出戏准时开演。整个女工外寓的饭厅划成两个部分:东边这部分是舞台,舞台后面是用布帐隔开的后台;西边这部分是观众的座席。全体男女职工、杂役,连管工林开泰,跑街郭标,甚至协理郭寿年、经理陈文婕,都来看戏来了。电机工江炳给整个戏场安装了几盏一百支光的大电灯,把台前、台后、观众座席都照得通明透亮。观众各自带来了高高、矮矮、大大、小小、方方、圆圆、长长、短短的各式椅子,一行、一行、一堆、一堆地坐着,高声谈笑。这里全是厂里的人,一个外人也没有,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乱说、乱闹。他们不怕林开泰、郭标,也不怕协理郭寿年,只是对于经理陈文婕,他们开头有点害怕,后来也就不在乎了。陈文婕这回来看戏,照她自己解释,是有三个目的:第一,刑警大队因为怕共产党宣传抗日,煽动民众,坚持必须封锁戏场,不让工厂以外的人看戏,她是同意了的,因此,她自己也想来看看究竟有没有共产党在她的工厂里活动;第二,周炳的演戏跟胡杏的美貌,是三家巷公认的双绝,究竟他们这回演的什么名堂,她本人不能没有看看的要求;第三,她是主张劳资合作的,这回她跟大家一道看戏,一道坐矮凳子,正是她对自己的主张的一种实践。她的出现,开头的确引起了观众和演员的猜测和议论,后来总是猜不透她的玄妙,而白话戏就要开场,甚至连负责封锁戏场的两名刑警也溜了进戏场来看戏,大家也就把他们那平静端庄的年轻女经理忘掉了。

刚刚开场的时候,应该说,秩序不大好。胡杏的爸爸王通和妈妈黄群先上场,观众的惊讶、议论、哗笑、怪叫以绝对的优势压倒了演员的对白。更加糟糕的是:当王通害怕鼻子下面夹着的两撇胡子掉下来,便自然而然地拿手去推了它一下的时候,台下爆发了一阵哄堂大笑。好在胡杏出场了——她一出场,那扮相就把全场的嗓音压住了。观众的高声谈笑变成了低声的窃窃私语,“我的天,多么漂亮呀!”有的说,“这就是咱们厂里一个新来的!”有的说,“真像那乡下的小闺女!”有的说,“人家本来就是的嘛!”到她一出手,一开口,观众全都叫她像磁石一般吸引住;到周炳和他的父母马明、章虾一上场,那思想和行动的冲突就把观众迷住了。后来江炳跟何娇两人扮演的日本鬼子出来,舞台上展开了激烈的搏斗。最后周炳和胡杏逃走,王通、黄群、马明、章虾全部牺牲,幕布放了下来。观众中间立刻展开了热烈的评论,众口同声地咒骂日本帝国主义者的凶残暴戾,又惋惜王通、黄群的优柔寡断,又赞美周炳的刚强、英勇,又赞美胡杏的俊俏、温柔。

第二幕也演得不错,一开头就有点儿喜剧的味道。先出来的五个国民党兵,除了区卓是个男的之外,其他何好、何彩、胡执、胡带四个兵都是女的扮演的,这已经引起了许多的议论和笑声。幸亏周炳早就宣布了纪律:不管台下怎么样,她们都要继续演下去,不许望观众,不许笑,才没有出乱子。后来那原先扮演胡杏父亲的王通,这一幕却扮演了国民党军官。他一出场,又立刻引起了观众的哗笑。这个说,“他又活转来了!”那个说,“那两撇胡子到底没有粘牢!”王通听见台下这种弹弹打打的话,自己也差点儿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跟四个兵下场之后,周炳和胡杏再次上场。

周炳用清亮带甜的嗓音,堂堂正正的理由,慷慨激昂的调子,雄浑沉实的感情,对区卓讲了日本侵略的可恨,鬼子兵的惨无人道,他俩家庭的破灭等等,真是声泪俱下,十分动人,观众中已经此起彼伏地发出吸鼻子的声音。要不是剧情限死了,区卓早就放他俩进关了。又过了一会儿,胡杏愿意卖身为婢,只求放周炳出生天。周炳抱着胡杏放声痛哭,台下的许多观众,连陈文婕在内,也一道哭了。

第三幕按照原定情节演出,更加紧张。周炳跟胡杏在乱山、乱石中间逃跑,国民党兵在后面追赶,胡乱打枪,虽然没有布景,却表演得很逼真。追的追了一阵子,跑的跑了一阵子,到了按情节规定,该是胡杏跌伤的时候,周炳就问她道:

“二妞,你怎么了?快走吧!”

胡杏坐在地上不起来,说:“我不成了!”又用手按着胸膛道:“什么东西打进这儿了!”

周炳以为她忘记了情节,就提醒她道:“是跌伤了吧?”

胡杏播头坚持道:“不。是子弹!他们把我打中了!”后台的演员们听了这句话,也以为胡杏出了差错,十分着急。周炳却十分镇定。他明白胡杏是有意改动了情节,就顺着说:

“那怎么办?我背你走吧!”不料这时胡杏又创造了新的曲折,说:

“哥,我不中用了。你自己逃命吧!你丢了我,还能活一条命;你不丢我,两条命都活不成了!”

她表现得那样善良,坚定,崇高,周炳深深受了感动,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在泪光闪熠之中,周炳英勇无比地以高山般的情谊回答道:

“二妞,你哥不是那样的人!咱俩生就同生,死就同死!有我在,就有你在!”

说到这里,周炳跟胡杏两人都分不清是真事,还是在做戏,台下的观众也分不清是真事,还是在做戏,只顾陪着他俩擦眼泪,吸鼻子。周炳又改动了情节,把原来规定的背着她,改成抱着她。他刚一打横抱起胡杏,还没迈步,观众席中突然爆发了春雷一般的,炮仗一般的,既热情,又持久的掌声。原来在后台替他们担心的演员们,这时候才知道他们的创造获得了多么巨大的成功。以后,他俩一同遇难。又以后,日本军队攻进关里,杀人不眨眼的国民党兵抱头鼠窜,关上升起了日本国旗。一块布幕从观众的头上缓缓下降,戏就完了。

戏虽然完了,观众也纷纷站了起来,却不肯走。不知是谁领头喊着:

“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卖国贼!”

百把个观众一齐跟着喊。演员们有些卸了装的,有些还没卸装的,也都站出布幕外面来,一齐高声呼喊:

“打倒卖国贼!打倒帝国主义!”

喊了一遍又一遍。喊了许久,都没有停止。广州市的反日示威运动,事实上已经在这里开始了。年轻女经理陈文婕站在自己的工人当中,虽然没有呼喊,情绪也是异常激动。那两个刑事警察一听见喊起口号来,不敢阻挡,连忙灰溜溜地钻出横巷口子外面,自己装做没有听见,同时又想防止外边的过路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