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以后,到了一千九百三十二年一月底的一个中午,张子豪和陈文英带着无限的荣华富贵回到广州来了。张子豪擢升了广州卫戍司令部的参谋长,因此,他们是一次真正的觊旋。他们夫妇俩从上海坐皇后轮船到香港,又从香港坐广九铁路的特别快车到了广州。一出白云路,他们就坐上了汽车,先不回他们东山寺背通津的那座新公馆,却一直到了惠爱西路窦富巷口,然后下车走到三家巷,陈文英的外家门口。三家巷的人一看见陈家大姑爷从上海回来了,就都一起叫闹起来,把整条三家巷叫得震天价响。大姑爷和大姑奶奶走进客厅坐不,陈家全家的人都进来陪着。何家那边,全家的人也都过来了,把一个堂皇华丽的客厅坐得满满的,水泄不通。只有周家没有人到。周铁上工打铁去了,区苏带着她的孩子周贤睡了觉了,周杨氏说有病不能过来。陈文英坚持要广州卫戍司令部参谋长跟她一起去看二姨,张子豪也同意了,就由周泉陪同着,到周家转了一转。周杨氏也无精打采地,冷冷淡淡地跟他们说了几句话,就捧着头说不行了,她要去睡了。张子豪夫妇觉着没趣,也就起身告辞,回到陈家客厅来。这时候,大家都陆陆续续地散了,只剩下张子豪、陈文英、何守仁、陈文娣、陈文雄、周泉六个人坐在厅里,共诉离情。周泉看见何守仁、陈文雄两个人对张子豪简直恭维得不像样子,觉得有点恶心,就笑笑地轻声说道:“大姐夫,你可真是幸运。你刚上了皇后船,船还没开到香港,上海的日本鬼子就动手打起来了。要不然,你也得着实遭受一番惊险呢!”陈文雄听见她这么说,立刻更正她道:“不对。你们妇道人家怎么这样子看问题?那不是什么运气不运气的问题,那是大姐夫的福气,福星高照嘛!”何守仁也立刻接上去说道:“一点不错,正是福气,正是福气。如果大姐夫现在还坐镇在闸北,我想,那日本鬼子也不敢来侵犯,不敢真正撬动起刀枪来。”张子豪叫他们恭维得也觉着不好意思了,就说:“哪里!哪里?我张某无才无德,没有这么大的福气。我不过是区区的一个区长,日本人哪里就会怕我呢?”陈文英也甜蜜蜜地笑着说:“对,对。不管运气也好,福气也好,反正是上帝保佑。”陈文娣也不说什么话,只是嘻嘻地笑着,热情地搂着她的大姐不放。周泉看见话不投机,就借口要料理家务,走出客厅外面去了。

当天晚上,陈、何两家联合在长堤的大三元酒家设宴,为这位军界的显要人物洗尘。晚上七点钟刚过,张子豪和陈文英夫妇,何守仁和陈文娣夫妇,刘民魁和李刘氏夫妇,李民天和陈文婕夫妇,另外加上陈文雄、陈文婷两兄妹,都到齐了。夫人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由他们的丈夫搀扶着走进了大三元酒家最豪华的那个璇宫厅。只有陈文婷装束随便,更显得仪态潇洒。这个璇宫厅布置得非常漂亮,在中国式地豪华气氛以外,还加上了当时最摩登的西洋的陈设。它跟古香古色的玉廖春不同,跟庭园雅致的西园不同,跟精美小巧的谟觞酒家也不同。它地方非常宽敞,铺着地毯,四面摆着沙发,墙上挂着许多色彩鲜艳的油画。所有的家具、用具都闪烁着一种非常耀眼的、电镀的光辉。他们在这里笑语喧哗地高谈阔论,上海闸北那些枪声、炮声离他们很远、很远,一点也没有打扰他们。——不久,席就开了。这是一种当时最豪华的红烧大翅的筵席,光这一道菜,就需要六十块豪洋,还不算其他的菜和茶酒费用等等。当时在广州,只有最阔绰的商人们和军界、政界的知名人物,才能得到这种享受。当时,璇宫厅里所有的电灯都打开了,光亮得简直同太阳一样。陈文婷受不了了,就掏出那副茶晶眼镜,缓缓地戴在脸上,一边嘟嚷着说:“唉,真俗气!”陈文雄非常欣赏地接上去说:“到底是四妹雅致,这样多的灯都打开了,真叫人受不可。在外国,人家吃饭的时候只需要很微弱的灯光,不单是灯光微弱,还要加上一种很好听的,能引起人们悠闲感的音乐。”陈文婷又低声回她大哥道:“大嫂今天晚上怎么不来呢?”陈文雄摇摇头说:“她嘛,她就是这个样子。她不爱中国式的热闹,也不爱西洋式的热闹,这仿佛是她的天性。”

吃了几碗鱼翅,喝了几杯白兰地酒,张子豪气旺神豪地谈起自己的抱负来,道:“唉,这几年没有打仗,真使我全身都发痒了。我真想留在上海,痛痛快快地打它一仗。不然的话,我自己对打仗都生疏了。可是军人嘛,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如果真是要调我到广州来,我也就没有办法了。”陈文英接着说:“我以基督的名义不赞成任何的打仗。”张子豪等着看大家怎么说,可是没有一个人响应他。他很生气,就闭着嘴不说话。何守仁跟陈文雄倒谈起中国的富强问题来。他们两个都说,自从他们中学毕业以后,经过这么些年的努力奋斗,中国已经是慢慢地富强起来了。可惜有人在捣乱,有人在阻碍中国的富强,一个是共产党,一个是日本帝国主义。对于这种主张,张子豪跟李民魁都是赞成的,只有李民天不赞成。他冷冷地笑着,说道:“你们都说中国富强了,可是,我就没有看见。如果说,你们几位都富强了,那我是同意的;如果说我们整个国家,那么,它不是更富强了,而是更贫弱了。我们的老百姓没有吃的,没有穿的,这是富强么?我们的科学、文化事业都不发达,这难道说是富强么?我们的国家受这个帝国主义欺负,受那个帝国主义掠夺,这配得上说是富强么?如果中国富强了,日本帝国主义还敢来打我们么?”他这番话使酒席感到乏味,没有绅士们来响应他,只有陈家四姊妹不停地瞅着他,表示惊讶。何守仁看见这书呆子在筵席上提到这些没趣的事情,就举起筷子来,说:“来吧,来吧,大家吃吧,别让菜凉了。”这样子,大家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又吃了一碗鱼翅以后,李民魁却提出一个问题问大家道:

“你们倒说说看,这个周炳是不是个共产党?”张子豪、陈文雄、何守仁都同声说道:“当然是了!还有什么疑问呢?”陈文婷听见他们这样说,就忽然轻狂地大声笑了起来,说:“哈、哈、哈!周炳是个共产党?你们都这么有把握?我看你们每个人都晓得,都清清楚楚,他根本不是一个什么共产党!”陈文英、陈文娣都异口同声地抢着说:“当然!当然!周炳是什么共产党?我们大家每个人都清清楚楚的,他不是共产党。”后来,陈文英又补充说道:“他只是看见了我们社会的脓疮。”这“脓疮”两个字,陈文婷觉着犯了忌讳,就抢着说:“也不是什么不什么,是看见了社会的黑暗。”后来她一想,这“黑暗”两个字还是犯忌讳的,就又补充说道:“他是看见了不如意的许多事情。”陈文婕慢慢地吃着,只是摇头叹息,一句话不说。后来,陈文英、陈文娣、陈文婷、李刘氏她们几个人就低声议论起来。她们都说:“俗话道:兔子不吃窝边草。咱们不应该这样子对待周炳。”陈文雄听见这么说,觉着有点不自在,就态度雍容地笑道:“姑奶奶,你们倒说说看,哪一个兔子吃了他这棵窝边草了?”李刘氏出其不意地说:“嘿、嘿,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是我多嘴干涉爷儿们的事,现在,社会上哪一个不在讥诮,说我们李家跟你们陈家这两家人把周炳弄到不知道哪里……唉,积积德吧,全广州的人都这样说了!”李民魁一听,就把桌子一拍,说:“那跟我什么相干?那真是活天冤枉!”听见李民魁这么说,大家又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

最后,丰富豪华的筵席已经变成了杯盘狼藉的残席。大家就离开了桌子,坐到沙发上,一面喝茶,一面谈天。陈文婕叹了一口气,说:“唉,想起振华厂的事情,我就心神不定。这罢工一直没有解决,已经罢了两个多月了,还在罢。那到底有没有了期呀?说要我们经济上受点损失,这我倒不在乎;就是要我们名誉上受点损失,我也可以不在乎。值得惋惜的——我们劳资合作的主张如今白白地糟蹋了,这……这使我痛心。”张子豪把手一挥,十分粗鲁地说:“别往心里搁,我的好三妹。只要你同意,明天我派一连人去,把他们都抓了起来,包管你事情就解决了。抓了起来,才能够跟他们讲合作,这个道理恐怕你还没有想清楚呢。”李民魁拼命摇着头,说:“不行,不行。我的好参谋长,你要用兵,还是回到上海去用好了。对付这种事情,你的兵是没有用的。他们都是赤手空拳的工人,还不止一个厂在罢工,还有很多厂都在罢工,都要求抗日——可是上峰的意旨不能违背。上峰就是要把这种国家大事留给有资格的人去解决。这些穷小伙子、穷女孩子不能管这种事情。所以,你要是镇压罢工,那就只能惹起更多的罢工。说老实话,现在我们甚至还派一些人到一些大厂子里面去组织罢工呢。你知道吧?罢工是一个武器。你这么随便用兵,正好中了他们的诡计。应该如此——他们要罢工?我们还更加要罢工呢!我们比他们要抗日要得更厉害呢!这样才对。我们只要掌握了主动权,一切都好办!”何守仁露出一副超然的神气说:“唉,这也难讲。总而言之,能够调解,调解也好;不能调解,镇压也好。只要把事情办通就行了。”陈文雄轻轻地呷了一口茶,说:“照我的意思——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在乎,我只是要周炳老老实实地投降。”陈文婷霍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声叫嚷着:“办不到!你们谁也办不到!”然后,她平伸着两手,对大家表示她的见解道:

“你们要周炳投降,那你们叫做白费心机。这个人我十分了解,不可能明打明地投降。不过,话要说回来,我只是不想管你们的事情罢了,如果我要插手,就是说,让我自己出马来干的话,我有办法跟周炳商量解决你们这些问题。我们大家都应该了解周炳这个英俊的傻瓜。如果他叫什么东西感动了,那么,你要他去死,去拚命,他都肯的;如果你有什么事情叫他厌恶了,那他一辈子也不会回头了。不是么?本姑娘只是不想管,所以我不管。如果本姑娘想管了,我包管你们有一个美妙的结局,皆大欢喜!”大家听了这番话,都觉着很有意思,就七嘴八舌地追问她有什么妙法。陈文婷故意不说,只是含着微微的笑意在喝茶。李民天这个时候也亮出了他自己的主张,他说:“你们所有讲的这些,都不是正道。我要去跟振华厂的罢工工人讲一些道理,我要跟他们说清楚:我们跟他们之间是没有什么不能打破的障碍的,我们应该有一个共同的理想,这个理想就是劳资合作。我们跟他们如果真正能够合作了,那么,我们的国家就不愁不富强起来了。”

这天晚上,他们坐在大三元的璇宫厅里,一直谈到夜深人静,才纷纷起来,互相摆手道别,各自回家。

第二天一早,周炳在牢房里就睡不着了,他那虚弱的,叫别人摧残过的身体轻轻地颤抖着,从那张破席子上爬了起来。十七号跟他说:“周炳,你再躺一躺吧。”周炳说:“行了,不用了。经过这两个月光阴,——我今天觉着比平常轻松得多了。”说着,说着,他就站了起来,像平常一样,在牢房里来回走着,练习走路。十七号看见他比往常走路稳健得多了,也就比较放心,没有再说什么。这时,已经是周炳经受了严重的创伤两个月以后。他身上的皮肉逐渐地平复了,那一条一条的伤痂也就慢慢地脱落了。可是,他内部的创伤还没有痊愈。他的脑子发麻,四肢发软,肝部、肺部、背部、腹部,他的**,他的心窝都觉着隐隐作痛,使他有时候直不起身子来。特别是背部跟腰部疼得厉害,有时候躺下睡觉也不能仰睡,只能够侧身躺着;有时候痛得厉害,就连两只手都举不起来。这一切,他都没有告诉十七号。他觉着,这是他趴着趴得太久了,不习惯了的缘故。他相信,经过自己的刻苦的锻炼,会慢慢地恢复的。对于这一点,他十分有信心。他正在来回走着,调整着自己那踉跄的步伐,突然听见门外有人喊道:“二十三号,过堂!”他愣了一下,心里寻思:“怎么早上——见鬼!”十七号也咕噜一声爬了起来,他们两个人握手告别。周炳临走的时候说:“十七号,你放心。他们又光临——不过如此!”

十七号把他的手握得更紧,说道:“走吧,二十三号,我完全信赖你。你一定经得住考验。”

周炳慷慨激昂地说道:“爱国有罪,爱国该打,爱国要下地狱。”说完以后,两个人相对着苦笑一下。然后,周炳就使劲迈出大步,缓缓地跟着那个背枪的便衣走去。

在审讯室里,今天展开了一幅奇怪的画面。那里没有宪兵司令部的侦缉课长贯英,也没有记录供词的录事,更没有那两个便衣打手,却只有振华纺织厂的郭标、林开泰两个人坐着,另外旁边还坐着那马后炮马有。他们都鬼鬼祟祟地在等候他们的老朋友周炳。周炳还没有来,他们就互相谈论着。马有问郭标道:“你叔叔今天叫你到这儿来,他给你多少钱?”郭标不肯说,只是回答道:“我没要什么钱,我们是‘散仔’,什么人叫干什么都得干。”林开泰又问马有道:“你是外边请来的,今天你跑那么远到这儿来,难道不要重重地优待你么?”马有说:“我算什么?我一不沾亲带故,二不是同一个厂子的,哪里会给我多少钱哪!”郭标、马有两个人又问林开泰道:“你是管工,你不是‘散仔’,管工的职位高,那么你跑这一回,得的钱一定最多了。”林开泰说:“哪里!哪里!我心里面正在不服呢。走路,做事——哪怕是伤天害理的事,都要你做,就像当契弟一样。唔……钱,你可别想。他们的手指缝一点都不疏,钱也一个都漏不出来。”他们正在合伙儿埋怨着东家跟掌柜的时候,周炳就大模大样地走进来了。他们三个人看见周炳进来,就连忙站起来,跟到他身边,伸出手来,要和他握手。他一点表示也没有,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像是发了呆的一样。这时候,周炳只觉着一阵恶心,这种恶心的感觉在他被毒打得最厉害的时候是曾经出现过的。林开泰看见房间里还有一张空椅子,就连忙端过来,让周炳坐下。周炳毫不在意地坐下以后,这三个人又七嘴八舌地跟他说,他们是代表振华纺织厂的东家跟工友一起来看望他的;又说,他们是代表周炳的所有的朋友、熟人、亲戚来看望他的。周炳不理他们这些胡扯,只是冷冷地发问道:

“你们说代表厂里的工友……那么,胡杏、何娇、区卓、马明他们知道我在这里么?他们不来?”这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回答不上来。后来,到底是郭标乖巧,他就油腔滑调地说:“炳哥,你相信我吧。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咱们厂里的工友现在都罢工了!我是一个‘散仔’,我那个叔叔——他是个掌柜,他也压迫我,我也参加罢工了。胡杏、何娇、区卓、马明他们都忙着,忙得饭都吃不上,哪里还有时间来呢?他们要我来看你,你家里也要我来看你,给你送棉被跟棉袄来,怕你受凉呢。”周炳听见罢工两个字,心里面乐了一乐,其他的一派胡言乱语他根本没有听见。郭标说完以后,他就问道:“我家里给我送棉衣和棉被来么?他们说了些什么?”郭标说:“他们别的倒没有说,就是盼望你早一天出去。”周炳看见他一味胡扯,就闭着嘴不理他。后来,郭标又扯臊着说:“工友们跟你的家里都叫我告诉你,一个人只要日求三餐,夜求一宿就可以了,管那些国家,管那些别人的事儿干嘛呢?长官们要问你什么,你就照实回答,这不就行了么?这不是一两天就能回去了么?大家都盼望着你哪!”

对于周炳来说,这是一种真正的侮辱。只见他举起一个大巴掌,好像准备要打人的样子。郭标连忙站起来,躲在一边。可是周炳没有往下打。他放下手,冷笑着说:“夜求一宿,日求三餐,这敢情好。可这算是一种理想么?它又是一种什么理想呢?这是猪的理想。猪不是整天睡觉么?不是整天吃东西么?它比你还更幸福呢,更快活呢!”说完以后,又用手模仿猪走动的样子,又用嘴模仿猪吃东西的样子,使得他们三个人笑又笑不出来,说也没有什么可说,十分尴尬。马有看见这种情形,就自告奋勇地接上去说道:“炳哥,我们是从小一道玩大的,你也知道我,我也知道你。我知道你是最喜欢自由的,为了自由,你什么都可以放弃。那么你现在呆在这个地方,一点自由都没有,这样子有什么好呢?你说要抗日,要救国,谁不赞成?可是抗日也罢,救国也罢,总要你有自由才行呵。关在牢里,又怎么能救国,怎么能抗日呢?”周炳认为马有不配讲什么自由,就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难为你想得周到。”说完就不做声了。大家等了半天,都在听着他怎样往下说。后来,他果然又开腔道:

“马后炮,你不是很早就自由了么?我们还在震南村的时候,你不是就自己让自己自由了么?现在过得不错吧?说老实话,你那种自由只是在晚上才有的。周围黢黑黢黑的时候,天昏地暗的时候,一点亮光也没有的时候,你就自由了!可这算一种什么理想呢?我说,你这是一种老鼠的理想。老鼠在晚上倒是大摇大摆,自由自在的。”林开泰摸摸口袋里郭掌柜给他的酬劳,觉着不说话也不行,就讪讪地说道:“周炳,我来说一句吧。我知道,你是一位英雄好汉,你是一个刚强的人。我别的话就不多说了,我话说不过你,你也不会相信我。可是,我也有我的理想。

告诉你吧,我常常这么想:与其让你吃掉我,还不如我吃掉你。我看,英雄好汉都是这么想的。如今,你叫别人关在这里,随便人家宰割,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如果我是你,我就宁愿想尽法子出去,不管什么法子,一定要出去。出去以后,我就有办法对付那些人。在这里,你是什么办法都没有的,只能够让别人来吃你。”周炳站了起来,好像要起身送客的样子。他们三个人也跟着站了起来。周炳走到墙边那个圆铁架子前面,把那些一根、一根,有横、有直的圆铁条摸了又摸,看了又看。然后,他又走到那张审问公案旁边,绕着这张桌子,四边转着看了一下。他想起了两个月以前的情景,鼻子里嗅着一股血腥气味儿,觉着浑身的怒火熊熊地燃烧……这使他觉着很难受——觉着今天对着这么三个人,真是极度地难受。他心里面感受到的痛苦比那天晚上他被毒刑拷打的痛苦更加令人沮丧。林开泰很不知趣,还撵着他拚命地问道:“我说得对吧?周炳,我说得对吧?古语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是这样么?”

周炳定了一定神,用一只手在胸前轻轻地抚摸着,按捺着心头那无限的悲酸跟愤怒,然后心平气和地说道:“少东家,你讲的那是狼的理想。”林开泰还要胡缠,就说:“狼的理想?狼的理想有什么不好?狼的理想可好着呢!狼是吃人的,人可不能吃狼。我宁愿做狼,不宁愿做人。”没等林开泰说完,周炳就朝门口走去。大家拦住他,劝他别走,又迫问他的理想是什么。周炳叫他们缠得没有办法,就用一种傲岸的神气对他们大声说道:

“我的理想是‘人’的理想。怎么跟你们说呢?这样吧——就是人、手、足、刀、尺那个‘人’。”

那三位来客看见他的衣着相貌破烂不堪,十分疲塌,却居然以人自居,说出这么一番英雄气概的话来,都忍不住一齐高声哗笑起来。周炳无可奈何,只得用一种麻麻木木的眼光对着他们。

这三个人之中,马有觉着有点羞惭,就往后退了一步;林开泰觉着没有办法,就把两手一摊,站着不动;只有那郭标,反而上前了一步,问周炳道:“那么,人的理想又是什么理想呢?是挨冷,挨饿,挨绑,挨打,是这样么?”

周炳踌躇了一下,就果断地回答道:“本来不是这样,可有时也得这样。今天,我挨冷,挨饿,挨绑,挨打,可是说不定,明天就轮到你们跟你们的东家和掌柜了。”那三个人一听,又一齐嘻哈大笑起来,把这间杀气腾腾的审讯室弄得个四不像。那三个人乐了一頓,还要缠着他,问他的理想到底是什么。周炳只能哄孩子似地跟他们说道:“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让我走吧。我的胃不大受用,我要呕了,我马上就要吐出来了。你们让我走吧。”那三个人不依,只是缠着他,要问个清楚。周炳一直不回答。他们一直尽着追。最后,问得他实在没有办法了,周炳只好往后退了两步,身子往下蹲了一蹲,脸上露出一副可怜相,说道:

“猪、鼠、狼列位大人!请多多包涵,请各位多多包涵,在下实在是要吐出来了。我说的那种人的理想,就是告诉了——你们也没有用处。”说完,就推开这几个人,夹硬用一种健康人大踏步的步伐走出了审讯室,走到那个黑吗咕咚的过道里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