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牢里的岁月无聊无赖。好在十七号每天给周炳讲一点马克思主义的常识,他倒也明白了许多道理。
一个星期以后,到了辛未年的除夕,第二天就是壬申年的正月初一了。那天黄昏,周炳又叫那些人带到审讯室,说要过堂。他来到审讯室,只见那里的情形跟他第一次被审问的时候一模一样,还是那么四个人。一个人坐在正中的椅子上,一个人坐在旁边,两个人站在他们的背后。他也不知道他们要搞些什么名堂,就一声不吭地站着。贯英叫他坐下,跟着就对他发问道:“周炳,今天是年三十晚了,你想不想回家去吃团年饭?”周炳一听,不知道他说的是些什么鬼话,料想他总不会怀好意,就闭着嘴巴不回答。贯英鬼眉鬼眼地笑着说:“周炳,你想回去吃团年饭,再容易不过了。只要你背说出来谁指使你的,这就够了,其他的一切都跟你不相干。”周炳两只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他,好像发了呆似的,嘴里仍然一声不吭。他心里面十分难受,想狠狠地骂那个家伙一通;又想发火,发一顿大脾气;又想站起来,扑到前面,狠狠地揍那几个人一顿。他精神不安,四肢颤抖,好像要做一次可怕的爆发。但是他始终一句话不说,一动也不动,他竭力按捺住了。贯英照样装成笑嘻嘻的样子对周炳说:“周炳,你别傻了,你别想不通了。你那些事情,我们从头到底都是知道的。甚至连你怎样参加省港罢工委员会,你怎么演戏,我们都知道。哪怕再以前的事情我们也全都清楚。你认识什么人,我们也全都有名单。不过,你既然进来了,我们也不好放你走。只要你说一句话,把谁指使你的说出来,那么我们就有道理放你了。”周炳听了,好像没有听见一样,还是一声不吭。贯英没有办法,又说了:“现在,是你自己决定了。到底你想不想回家吃团年饭?如果你想,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们就立刻放你走,你今天晚上就可以在家里吃团年饭,跟你妈妈、爸爸,跟你嫂嫂、侄儿,还有你干妹妹,一起吃团年饭。那有多好!可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如今只看你自己怎么决定了。”贯英这句话,确实不假:他确实没有任何的办法。因为周炳一直拒绝回答,他又拿不出任何的证据,真是一筹莫展。最后,他站起来,对周炳说:“既然是这样,那么你就在这里吃团年饭吧,我给你准备一份海、陆、空的全餐。”说完以后,就气嘟嘟地离开审讯室,跑到外面去了。
那录事也跟着夹起卷宗走了出去。审讯室里只剩下两个打手。其中一个问道:“怎么样,先给他吃什么?”另一个回答道:“先上汤吧。第一道应该是北平酸辣汤。”接着,他们把他捆绑在那个圆铁架子上的一个双十字形的地方。他的两只手向两旁伸出,他整个人直挺挺地站着,活像一个受难的耶稣基督。不相同的是他仍然背向外面,脸对着墙。那两个打手在他背后威胁他道:“周炳,你说不说?你不说,今天可没有你好过的!”另一个打手说:“周炳,上次的滋味儿你还没有忘记吧?这回可跟上回不同了,这回比上回要厉害五倍、十倍都不止。你自己好好斟酌——赶快说!”周炳不管他们怎么样子威胁、恫吓,只是沉默不语。他心里面在自己对自己说道:“这有什么,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上回我都尝试过了。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肉体的疼痛,如今知道什么叫做肉体的疼痛了,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再疼吧,还不是疼!它总不是别的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反正你把我杀了,也是在那条界限的这一边,绝不是那条界限的那一边。这条界限你无论怎么样,把我推不过去。”想到这儿,他就勇气百倍,挺立不动。不过,他心里面也有点纳闷儿:怎么今天把他绑得那么紧,可没有叫他脱衣服,——这是什么意思呢?他自己问自己道:“难道连着衣服打么?这倒是奇怪的事情。”可是,他万万想不到的事情接着就发生了。他们用一种像飞行员的帽子似的皮东西把他的脑袋套住,然后,在他的下巴底下,用一根很长的带子勒过喉咙,在后枕绑了几个结。然后,其中一个人用劲拽住这顶皮帽子似的东西,另一个人拿着一个瓶子走到周炳的身边,说道:“你招不招?你要再不招认,我就给点厉害你瞧瞧。”另外一个人拽着周炳的脑袋,说:“快招吧!这可没有什么好受的!你再闭着嘴巴,我可要对不起了。”说着,用力往下拽,使周炳的脑袋向后仰着,鼻孔朝着屋顶。那个抓瓶子的人,就把瓶子里面那些微微有点红色的水灌进周炳的鼻孔里。
这些淡胭脂色的水一倒进周炳的鼻孔里,他登时觉着一种辛辣的气味把他整个的肺部都窒息了。他只觉着,整个脑袋热辣辣的,好像被人放在火炉里面一样;他的鼻孔好像叫一簇锋利的针儿一起插了进去。他立刻把那些红水拚命地喷了出来,然后,觉着眼前一黑,那火星从他的眼睛里,鼻孔里,嘴巴里冒出来。他不能呼吸,不能动弹;他拼命地呛咳着,又呛咳不出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他的气管,没有法子把它捅开。是烧,是疼,是酸,是辣,他完全分不出来。只见他拚命地呛咳了几声,然后,两眼一闭,脸上发黑,两条腿哆嗦着,同时全身抽搐着,不久就昏了过去。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他悠悠地苏醒过来。他闭着眼睛,不愿睁开,浑身也一点力量都没有。他的鼻孔里,气管里,跟整个肺部好像都有大把沙子在那里堵塞着;又像有一堆火还在里面烧着,还在不停地冒烟。他微微地喘着气,想呛咳又呛咳不出来。
他觉着自己的喉咙、鼻孔都肿胀了,呼吸非常困难。他的耳朵还隐隐约约地能够听见声音:有一个打手仿佛在跟另一个打手说话。“怎么样?他又饿了。第二道该是什么菜?”另外一个人轻薄地回答道:“第二道菜给他吃广州卤鸭翼吧。”周炳不知道他们这些黑话是什么意思,也就闭着眼睛不管他们。他们把周炳放在地上——脸朝外坐着,用绳子把他的上身捆在圆铁架子上,又拿出一张铁脚的矮茶几,放在他的面前。这张矮茶几是用木头做的几面,上面栓着许多绳索。他们用绳索把周炳的两只手向前平伸着绑紧,然后蹲在左右两边,用两把铁钳子一个挨一个地轮流钳他的手指。钳子一下,他就觉着疼痛难忍,从他的鼻孔里发出一种迟钝的唔、唔的声音,但是嘴里面还是不开腔。那两个打手也发起脾气来了,拚命地使劲钳他的两边手指头,一面钳,一面骂着:“我叫你充好汉!我叫你硬!你硬硬看!你总硬不过我的铁钳子!”周炳又一次感觉到心脏要裂开,脑袋要爆炸,肺部叫什么东西完全堵塞住,呼不出气来。于是不久,他又第二次昏了过去。
约莫又过了半个钟头,他才气悠悠地再次苏醒过来。手指上的绳索虽然已经解开,可他不想动,也不能动,不过他心里还是明白的。他判断他们为了要他说话,就准备把他往死里整……看来他们这回是决心要搞死他了。于是,他又觉着自己清清白白,明来明去,不屑跟他们说话,就是应该完全沉默。在昏暗的电灯下面,一个打手对另外一个打手说:“这第三道菜该给他吃什么?”另外一个打手回答道:“那么,就吃西洋烧乳鸽吧。这西洋烧乳鸽味道可真好,他既然这么强,就让他飞上天去吧。”周炳已经横下了一条心,也就不听他们说些什么下流话。他只是在心里想:现在已经到了旧历的除夕,振华纺织厂的罢工委员会一定忙得不得了。王通大概是要负责纠察队,他也许正在带领区卓、江炳这些年轻人四处巡逻,看有没有什么破坏罢工的奸细。胡杏她们呢,一定正在做什么罢工委员会的袖章,一定在张罗什么纠察队用的棍棒、武器等等。可是他又回心想一想:不行,王通负责纠察队恐怕不合式,应该由马明自己来……以后,他又断断续续地想到金端——那个不让他说出姓名的十七号。他想,这真是太可惜了,他这回没有好好地跟他道别,也没有把所有想谈的事情都跟他痛痛快快地谈通,谈透。这样子,两个人就不能见面了,这多么可惜呀,多么遗憾哪!后来,他又想到他自己的家里,这个时候大概正在吃团年饭了。他们大概是冷冷清清地,只有几个人,在微弱的灯光下面吃饭。这个晚上,电灯可能很暗,通病嘛…在昏暗的灯光底下,算上他爸爸,他妈妈,还有他嫂嫂,还有他侄儿,就那么几个人了,多冷清呵!胡杏也许要回家里过年。要不,她哪里有地方过年呢?可惜不成,胡杏一定正在纺织厂里面忙着,连饭都顾不上吃,哪里还会想到过年呢?……想到这里,周炳想转动一下自己的胳膊,但是胳膊动不了;他想转动一下自己的手指头,可是没有一个手指头听他的使唤。他想举起右手第二个指头,轻轻地擦一下自己那火辣的鼻孔,可是手还没能动,只一使劲就马上疼得他浑身冒汗,也就不敢再动了。他一连串不断地呛咳着,他的胸部和肺部疼得要命,他的鼻孔和喉咙也疼得要命,简直疼得淌出眼泪来。他紧紧地闭上眼睛,只见那满天麻地的火星好像烧烟花一样地四处喷射。他想,这回他是真真正正地完结了。想到这里,他更加用力地闭上眼睛。在那火星四射的黑暗里,清清楚楚地出现了胡杏那一头乌黑的头发,一张浅棕色的,微微带黑的莲子脸儿,尖尖的下巴尖儿;在左边脸蛋上,有一个又大又深的酒窝儿。不错,一点也不错,这正是他的干妹妹胡杏,并且她正在对他甜蜜地,低沉地,娇憨地微笑著。周炳不禁叹了一口气,在心里面对胡杏悄悄地低声说道:“再见了,小杏子。”
周炳下了傲慢的,沉默的决心之后,就只顾自己闭上眼睛幻想,任凭别人怎么拾掇他,他也不去理会。那两个打手把他身上的绳索解开,又把他的两手反向后面捆绑着。然后,用一根粗麻绳绕过铁架子顶端上的横杠吊下来,绑住他的手腕,就这样子把他慢慢地吊上去,一直吊到两只脚离开了地面。他那十个饱受摧残的手指又忽然一下子疼得他全身发抖。他的心脏里有一根铁杵子在捣着。他的脑袋又一次炸裂开了。他那闭着的眼睛又看见了到处都是火星。他那肺部又不让他呼吸。他的喉咙又干、又焦,又辣、又疼,简直连唾沫都烧干了。而所有这一切,都没有反拗他的肩膀那样疼,那样厉害。他的胳膊一直被反绑着向上提,他的肩膀就那么被倒扭着一直往上提,他的全身的重量就那么坠在他的肩膀上面。他觉着,他的肩膀连筋带肉被扭断了,他的肩胛骨也裂了,断了,疼得他全身直淌汗,连小便也失禁了,一直沿着大腿流下来。但是,他仍然支撑着,沉默着;支撑着,沉默着。他清清楚楚地瞅见区桃、胡柳、周金、周榕四个人紧绷着严肃的脸孔向他走来,他伸出两只胳膊向前迎上去,跑着,跑着……一直跑到他第三次又昏迷了过去。
那两个打手无精打采地把周炳从铁架子上解开,让这个英俊、拗颈的小伙子慢慢地往下坠着,一直到他两只脚接触了地面。然后,那两个人把他像一头杀死了的公牛似地扔在地上。这时候,贯英和那个夹着卷宗的录事从外面慢慢地走进来了。贯英问那两个行刑的凶手道:“怎么样?死了么?”那两个打手蹲下身子,在周炳的鼻孔上用手晃了晃,就说:“看样子还没有死。”录事问道:“他说了些什么?”有一个打手回答道:“他什么也没有说。”贯英生气了,申斥他们道:“胡说!哪有人到了这个程度还一句话不说的!”另一个打手吐了吐舌头,说道:“何止一句话没有说,连吭都没有吭一声呢。”贯英又申斥他们道:“还胡说!哪有一个活的人到了这般田地还不吭一声的!”那两个打手无可奈何,就说:“好吧,我们把他再吊上去,让你自己亲眼看一看。”贯英也觉着没有意思,就用手势拦住他们道:“算了,算了,别白费气力了。”那录事觉着这个时候应该奉承贯英两句,就说道:“贯课长,我说……我看……我想……不如把他枪毙了算了。反正这样一个贱骨头,枪毙了他也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来追究的。”
贯英听了他这句没轻没重的话,只回骂了一句:“胡说!”接着就在原地站着不动,抓耳挠腮地抠抠这里,抠抠那里,终究是一筹莫展。最后,还只得把他们臭驾一顿道:“你看你们这些废物!
你们自己倒说说看,你们还有一点什么用处没有!难道这么一个简单的囚犯,难道办这么一点简单的事情,你们都没有办法么?对付这么一个小铁匠你们都对付不来么?难道用刑还要我自己来动手么?那好,我自己动手也行,那你们干什么?你们光白吃饭?跟你们说老实话:我要走了,我少陪了,我没有时间跟你们这些人瞎扯。现在我回去,把那小杂种交给你们,你们今天晚上睡觉也好,不睡觉也好,反正要取得他的口供。不然明天我就不依你们,我把你们通通都开除掉,看你们怎么办!”说着,他就气嘟嘟地一个人走了出去,溜回广州去了。他们三个人听见他这么嚷嚷,只是在暗地里发笑,知道贯英这是在打退堂鼓了。贯英走了以后,他们就用冷水把周炳泼醒,那个录事还装模作样地摊开卷宗,继续问话。周炳叫他们折磨得气息奄奄,一会儿像苏醒,一会儿又像昏迷。录事问他些什么,他一点也没有听见。这样子,他不但对于那个录事的照例的问话一句也没有回答,甚至连望都没有望他一眼。不多久,这三个人又互相做了一个鬼脸,就吗吗呼呼地把一场毫无结果的审讯结束了。
那些人把周炳用担架抬起来,送回牢房,扔在那张破席子上。周炳仍然一句话不说,只是痴痴迷迷地闭上眼睛躺着,嘴巴里呻吟不绝。在好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恢复知觉,一直到了那天晚上的半夜,他才悠悠地醒了过来。人虽然醒了,可是肩膀不能转,手也不能抬,只好直挺挺地躺着不动。他的嘴巴一开一合,只管吸气不说话,像一条鱼的嘴巴一样。那十七号坐在他的身边,看又看不清楚,只听见他痛苦地呻吟了一整夜。他毫无办法,也不敢去惊动周炳,也不敢用手去摸周炳,就那么守着他,一夜都不曾合眼。只是在天快亮的时候,才斜斜地靠着墙,迷糊了一阵子。送水的人敲门,才把他惊醒了。他接过了水,连忙回到周炳身边坐下来,用手摸了周烟的全身,看见全身都没有伤痕,就觉着放下了心。这时候,周炳的呻吟声音也停止了,睁开眼睛,像发呆似地望着十七号,好像有什么请求似的。十七号轻轻地扶起了他的头,给他缓缓地喂水。谁知道,水一到他的喉咙,就叫他喷了出来,接着又呛咳不止,十分难受。十七号耐着性子,又喂第二次水,仍然是同样地喷了出来,又同样地呛咳不止。十七号再喂第三次水,还是一样。十七号把碗放下,轻轻地叹着气,用手在周炳的胸前轻轻地拍着,对他说,喝一点吧,喝一点吧,你已经很久没有喝水了,恐怕你的喉咙都干裂了。”周炳不想说话,只是用感激的眼睛望着十七号,轻轻地动了一动脑袋,算是点了头。十七号再把水喂进他的嘴里,周炳使唤了全身的力量把水吞了进去,然后,又大声大声地呛咳起来。就这样,喝着水,呛咳着,呛咳着,又喝水,约莫也喝了大半碗水的样子,周炳这才觉着好过一些了。
这时候,周炳的头枕在十七号的大腿上,他的眼睛望望自己的手,又望望自己的肩膀,嘴巴里发出一种唔、唔的声音。十七号跟着他的眼睛望过去,才发现他的手指头已经肿得非常厉害,颜色又是那么鲜红,好像放在冰里冻了很久似的。十七号再揭开衣服,看看他的肩膀,他的肩膀红肿得更加厉害。十七号也没有说什么,就拿破布给他把十个红肿的手指头都包了起来,又轻轻地给他揉着两边的肩膀。
直到那天下午,厨炳才慢慢地说出几句含糊不清的话来。他把这次过堂的经过陆陆续续地,支离破碎地,一点一滴地告诉了十七号。末了,他又说,他坚决用沉默来抵抗,对着他们,他连一个字都没有回答。十七号叹着气说:“哦,你没有回答他们,你抵抗他们,这干得很出色。可是这样一来,他们当然更加加重用刑了。刑具在他们手里,你挑逗他们,他们一定会报复你的。”周炳气嘟嘟地说:
“报复?我正派、大方、直来直往,几时怕他们报复?”
十七号又叹口气道:“当然,好我的老弟,我了解你,你是好样的,你正直,你使气,你不怕报复。可是,这值得么?玉不同石撞——你把身体搞坏了,对谁有益处呢?他们都是豺狼,不讲是非曲直,你应该用一种办法,给他们泡蘑菇。说真的不行,不开腔也不行,你只管泡,软也不吃,硬也不吃,使他们对你没有办法。你知道,小伙子,这不过是一种推脱、敷衍、应付、消磨时间,谁还跟他们推心置腹来着?你只要把他们的耐性消磨完了,他们也就凶不起来了。可这个,你初出茅庐,多可惜!”
周炳一听,觉着自己这也不对,那也不行,顿时委屈起来。刚才在敌人面前,不管敌人怎么摧残、污辱,他都顶得住,可是在十七号面前,听到这样的话,连十七号都不赞成他,他觉着十分委屈。他把头一歪,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流了出来。十七号一面继续给他揉着肩膀,一面安慰他道:“不要紧,有什么关系呢?你还年轻嘛。”等了一会儿,看见周炳没有答腔,他又说:“说来说去,你还是第一次坐牢嘛,你根本没有这种经验嘛。”又过了一会儿,看见周炳还是不做声,十七号又说了:“好了,好了,咱们不谈这些了,不谈这些了。”事情倒也奇怪,十七号说不谈这些的时候,周炳却缓缓地把头拧过来了。他用一种迟钝的、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道:
“还是谈谈吧,还是谈谈吧。我做的事情,这样也错了,那样也错了,革命就有这么难么?”
十七号在心里想:革命不难,懂得革命却难……想了好一会儿,觉着还是不做正面的回答比较好,于是他就说道:“难也罢,不难也罢,你别心急,慢慢你就会知道的。反正,在目前我认为你是一个少年英雄,在这一方面,我很佩服你。”
周炳还一个劲儿地要求他道:“十七号,说吧,说吧。反正,你说难,也挫伤不了我的勇气;你说不难,也助长不了我的骄傲。我不过想明白——你还是说吧,你就教教我吧。”
十七号仍然微微地笑着,没有回答。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也过去了。周炳的呛咳一天比一天厉害,喉咙肿得都完全说不出话来;他的肩膀也是越来越肿,手指也是越来越肿,搞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好在三天过后,他的呛咳慢慢地平息了下来;七天过后,他的手指也慢慢地退了肿;半个月过后,他的肩膀的肿也消了。用周炳自己的话说,就是:“这是一场三天不吃,七天不睡;半个月举不起手的大灾难。”可是不管这个灾难有多么大,周炳毕竟又挺过来了,他终于是胜利了。
十七号一直用一种欣赏的眼光盯着周炳看。他看见周炳那个圆头大眼,身体壮健,英俊漂亮的外形,觉着他真是个傻大个儿。他看见周炳那一举一动都十分缓慢迟钝,就觉着他真是笨得可怜。他看见周炳老是望着墙上那个圆窟窿,望着那一片小小的天空出神,就觉着这个年轻人真是痴得可爱。他看见周炳那种一点不放松的,一直撵着他问这、问那,想把所有革命的道理一个早上全都了解的神气,又觉着他是一个十足的呆子。可是,不管傻也罢,笨也罢,痴也罢,呆也罢,这个人伴着自己,跟自己一同坐牢,确是一件令人十分高兴的事情。他觉着这个铁门里的难友如此可爱,甚至使他一个人独坐的时候,也会对着砖墙,自己跟自己悄悄地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