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桷坪的名字,本乡本土的,绝对的巴渝风,给人永恒的故乡感。它让人想起绿色、悠远、湿漉漉的一切;想起在曾经偏僻的渝西之城,藏一平坝,上有树树黄桷,向隅而生。那里的人似乎总在徘徊——在代表工业霸权主义的高烟囱之下,以及代表艺术诉说的川美大门口前。但,徘徊只是一种形式,骨子里,黄桷坪的人们不过是从容过着自己的市井日子。
所谓市井,也就像这里的那家著名小饭馆“坎下豆花”,大堂子开敞通透,却嘈杂混乱不堪,像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台,地下或是垃圾累累,桌上或是流汤滴水。但,就不缺人气。永远有满实满载乌嘘呐喊的亢奋食客。这或许便是黄桷坪的法则——表面的粗糙却孕育与包裹着无比强悍的**与创造力。所以,当八百余名工人、学生、艺术家联手,用三万支画笔、一万二千五百公斤的各色涂料、油漆,在黄桷坪街道两旁的每幢楼房上涂鸦——让每座房屋穿上奇妙的新衣,打出属于自己的个性旗语,留下难以磨灭印记的时候,你以为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在创造中国的又一大奇观——在创造一座艺术长城啊。八百余人、三万支画笔、一万二千五百公斤颜料,这一串数字够豪迈、够气派了吧?它或许可以加入吉尼斯家族了。至此,你或许才懂得:什么叫真正的永远——永远就是在载入历史的东西。它便如黄桷坪这样的一条街,因为一点二五公里道路两旁建筑的涂鸦艺术,总面积达到五万平方米,成为了当今中国或许是世界最大的涂鸦长街。而其开先河的勇敢,足以让它在重庆、中国,乃至世界的城市发展史上永远好一阵子了。而这种永远带给人们的心灵撞击,犹如翻山越岭的古刹钟声,一路**开去,向着未来的方向经久不息。
当然,黄桷坪的概念,从来都不局限于一条街道,甚至川美校园、坦克库、“501艺术库”。黄桷坪不只涉及一个实体的地理方位,而是重庆城乃至中国西部的艺术高地,承载了太多重庆人特有的浪漫气质与艺术梦想。也就是说,黄桷坪三个字的内涵与外延无边无际。甚至,黄桷坪在纠正外地人对重庆、重庆人的长期偏见。曾几何时,外地人认为重庆人因身处川东困苦之地,与生俱来便携带一身暴戾之气:急性子、火气旺,说话吼来吼去,天不怕地不怕地躁动。重庆人仿佛先天就是产业工人的后备军,与沉着、优雅的艺术气质实在相距十万八千里。然而,他们却忘了搞艺术的必备元素——**、创造力。在这一点上,重庆人天生注定。或许说,重庆地理气候条件亏欠了这里人的生活,却成全了我们的艺术感觉。中国最大的涂鸦一条街为何会诞生于重庆,而不是北京、上海这样的政治文化集中地,也不是一贯以新锐时尚享誉中国的广州呢?这也是天注定——如果说,重庆与中国的其他城市相比有何不同,便在于它的立体、它站立的姿态,它一直在行走的动感。而黄桷坪就是这座动感之城队列第一排的冲锋战士,满街的涂鸦是它为自己装备的迷彩服。穿上迷彩服,它们挺胸收腹,大步向前,像所有雄性的进攻者,代表重庆,向着艺术世界,出击。
二
为何是渝西一隅?为何离重庆若干的繁华与喧嚷有着思想体系上的遥远?这或许便是黄桷坪之所以成为黄桷坪的奥秘所在。从某种意义上讲,黄桷坪就是拿来做点不切实际的小资梦或者奋发图强的艺术大梦的。
这些人之中,有许多外乡人,他们因为艺术,留在了黄桷坪。他们围绕着艺术来谋生,过着自己想要的那种生活。他们被称为“黄漂”。
每每看到这两个字,都令人有绮丽的联想,仿佛岁月悠长的黄桷坪真成了慢吞吞流动着的河水,宛若扬子江在这一地段行走时由于江面开阔所形成的那种平缓假象。而众多生活在这里的边缘艺术家与试图拿艺术来谋生的人,都像潜伏于波涛里的大鱼小鱼,偶尔地张望一下河岸的风景,偶尔露峥嵘。他们学会了慢,享受着静水深流的意境。所以,黄桷坪的日子与重庆其他地区有相当的不同——有些是似而非,有些错乱混搭,有些奔腾与有些颓废。一方面仍保持着重庆原生态的市井生活,一方面又在充分享受一种遗世独立艺术王国的氛围。它把市井当成艺术的模特儿,又让艺术去点燃庸常的柴米油盐的日子。所以,那些“黄漂”自个儿也把日子过得黑白颠倒,昼夜难辨,摸不到何为艺术、何为生活的那条边界线。
在黄桷坪,你最容易邂逅奇装异服的人。或者说,这里便是可以夸张地穿衣打扮、我行我素、衣不惊人誓不休的特区。有的人仿佛就是要通过衣衫的自由张扬来让艺术灵感从天而降;而有的人似乎要借助衣衫的穿越来抵达自己梦想的未来帝国。于是,黄桷坪成为了重庆,乃至中国西部最大的服装发布T型台,形形色色的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身体与灵魂,形形色色的漂与留——黄桷坪由此有了无法无天的鲜活面容。
我曾在黄桷坪一幢修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房子里见到两位来自世界时尚之都巴黎的年轻人,他们自称是典型的“黄漂”,一个“漂龄”三年,一个已长达七年。他们都是“坎下豆花”的常客,像重庆男人那样用一串“把子”去“洗刷”看不惯的任何人。他们立足黄桷坪却放眼世界:拍微电影,设计国际流行的珠宝服饰,画一些谜语般的油画。他们已经非常热情、忠诚、自觉地把自己彻底重庆化、黄桷坪化。你若不解,他们会带着你走向窗户,从那里可以看到外面的另一幢楼姜黄的墙面上,几丛玫瑰红的水草像硕大无比的女妖之手在向上攀援,在急不可待地想要拽住点什么。或许那便是灰蒙蒙的一角天空。而涂鸦之下,卖油条豆浆的小贩刚刚撤离,售水果的小贩便占山为王。他们便会说,你看你看,这里好热闹、好好耍儿。没有哪里比这里更好耍儿了。他们在说“耍”的时候,把它强烈地儿化了,俨然是重庆丰都一带的浓郁口音。
三
我无法算出那些年去过多少次黄桷坪。潜意识中,我会把去黄桷坪的次数用来量化自己对艺术的热忱度与忠诚度。从另一个角度而言,黄桷坪也像盛大的艺术普及地、孵化地,担负着向市民传递艺术信息,展示艺术魅力,激发其艺术热情的重任。
细细回忆每次去黄桷坪的情景,都是些美好、纯粹,如阳光般温暖金黄的时光。
上世纪八十年代,黄桷坪有一种神秘的遥远,公共汽车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左奔右突大半天,才能见着川美那像兵工厂般严谨又简朴的大门。于是寻着几株香樟、几株银杏一路往里走,过了标志性的鲁迅坐像,再与更多夸张抽象的人与物雕塑擦肩而过,便可望见一溜石梯之上那幢爬满青藤的苏式红砖展览馆。在那里,我见到过罗中立巨幅的画作《春蚕》:老祖母把头低下去,低进尘埃,专心于一生一世的辛劳,唯余丝丝银发像白雪般飞舞,像旌旗般招展;见到过高小华的早期代表作《为什么》。他描绘的那些在惨烈浩劫时代中被摧毁的青葱生命与灵魂,曾是我们城市的宝贝——妈妈的儿子、少女的爱人……他们的倒下,是那样的无辜,轻若鸿毛;见到过何多岑《春风已经苏醒》中那位有着淡愁与迷惘的姑娘。她的眼神犹如秋天里收割稻谷的镰刀,也在收割你内心的孤寂。
还有龙全同学、程从林同学等人的画。
他们的画令我激动得发抖。
说他们是同学一点都不夸张,的确都是中国当年恢复高考后史无前例的那批人:七七届、七八届。只是万没想到的,我竟是在目睹中国美术史上划时代的电闪雷鸣,一些将来叱咤中国画坛并主持某种流派的大画家纷纷降世……
多么荣幸,曾经,黄桷坪的一片树叶飘下来,就会像丘比特之箭一般,去射中一位享誉今天中国美术界的著名画家。黄桷坪曾是重庆名人、艺术家居住率最高的地方,拥有着值得重庆城永远为之傲娇的川美七七级、七八级、七九级的学子。他们的青春也如永远的彩虹当空,引领着我们向上,向着无限深邃的天际,去筑就一代人共同的、不可复制的时间记忆。
以后的上世纪九十年代、二十一世纪初,以及现在,川美一直在为我们这座城默默奉献着愈来愈多丰盛的视觉大餐。从“卡塞尔文献展50年——移动中的档案馆”中国巡展的首展站,到“黑土大地”俄罗斯油画展的登陆,黄桷坪的姿态也日趋大气、包容,似乎要把天下真正的艺术、艺术家一揽入怀。
当我徜徉在川美的第二代展览馆里,目睹着卡塞尔文献展的档案,第一次知道德国卡塞尔文献展对于当代世界艺术的意义可用影视的“奥斯卡奖”来对应时,其内心的喜悦难以言表,那是一种融入人类大家庭的归属感。可以说,近三十年来,这种喜悦经久不衰、**迭起,黄桷坪的赠予真是无比慷慨:包括欣赏西班牙艺术大师戈雅的铜版画,俄罗斯现实主义画家列宾、列维坦的真迹作品的时候……似乎,黄桷坪把一个地球都搬到了我面前,除了忐忑、目不暇接,我唯余感恩。
黄桷坪也给了我许多“生活在别处”的体验:在坦克库甬道里喝咖啡的黄昏,把镀在老坦克上的夕阳的最后一抹艳红,也混在赭色**里全喝下去了。那一瞬,突然变得耳聪目明,仿佛可以听到、看到来自扬子江水面那些大小船只的声声笛鸣以及它们奔突的身影,它们给了这里所有事件发生时三百六十度广阔的背景;在黄桷坪的喜马拉雅书店,四十多度的高温酷热天,我们的派对在深夜开始。一位年轻的现代艺术摄影师用若干入口与出口的标识,让所有参与者共同来孵化一个作品。而穿着曳地棉布长裙的我们像一群神经质的失眠者,上下求索,却无法找到属于自己的出口。像这样先锋、新潮、充满诡异色彩的派对在黄桷坪比比皆是,纯属常态。如果谁还会大惊小怪,他就不属于黄桷坪,不过是个土得掉渣的OUT者。
其实,黄桷坪是一条性格多变、动静无序、色彩斑斓的河流。它就是要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对它,不能加任何定语,只能堆砌无穷尽的形容词。所以它才对每一位长期或短暂游弋在这里的“黄漂”充满刺激感与**力。
现在,黄桷坪很安静,并安详。工业文明留下的遗产——几只大烟囱依然屹立在那里,像巨人的手指,引导我们向月光靠近——而艺术不就是照耀安抚人类、让我们向善而生的永恒月光么?黄桷坪注定要担当,一如它曾经的崛起、变革与坚守;一如重庆发电厂高耸入云的烟囱,军工厂宽敞的坦克仓库……它们都曾担当起人类文明进程的荣光。所以,无论面对怎样的沧桑之变,黄桷坪都会是驾轻就熟的。因为,它早就把复杂的一切处理为清白的艺术了。想想一双艺术之手去驾驶坦克的感觉吧,它轰隆隆攻克的只是些没有想象力的苍白山丘,迎来的将是水草丰美的一马平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