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殷义身边,耷拉着脑袋的妖娆磨磨蹭蹭地走着,硬是将这条老路走出了平时两倍的时间来。殷义有些好笑地回身看她:“妇人也不用太害怕,主公若不是在意你,也不会急匆匆地让我来看你是不是跑了。进去好好认个错,也就过去了。你们女人哄男人,不都有自己的一套法子吗?”说到最后,他还笑得有些暧昧。
士可杀不可辱啊!妖娆抬起头,狠狠瞪向他,索性越过他,自己快步穿过竹林,来到书房门前。
“夫主,妾来了……”强压下趁着这个档口调头就跑的念头,她低声开口。
“进来吧。”苏子澈的声音听不出怒气来,但这更让妖娆感到可怕。
推门而入,妖娆见苏子澈正单手撑着头,半闭着眼,做养精蓄锐状,看来是准备和她“打持久战”了……
见她进来,苏子澈再重新坐直,竟然还面带些微笑意地望着她。
“妾来向夫主请罪。”妖娆觉得还是争取主动权比较好,便把包袱摊开往他面前一摆,自己也接着跪下来,俯身下拜,额头贴到了地面。
“卿卿犯了什么错?”苏子澈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明知故问!妖娆闷闷地答了句:“为人姬妾,不得夫主同意便想擅自潜逃……”
“嗯。按照律法,这罪该怎么处置?”他依旧问得平和,却让人感到一阵寒意。
妖娆脸色却刷得一白,答不出话来。她记得,在重华,不论是哪一国对待这种擅自逃跑的姬妾的方式都极其残酷。陈国的做法是……乱棍打杀!她绝对不能这样冤死,可如果此时强逃出去,相府这里三重外三重的包围圈,高手如云,自己又有多少把握活着逃出去……
知道自己把妖娆吓过头了,苏子澈伸手想要扶起她,却发现她的手颤抖得厉害。
“哎……起来吧,地上凉。”他低叹一声,“我怎么忍心杀你?别自己吓自己。”
“分明是你吓我!”妖娆的心大起大落,连自称都忘了改,反驳道。
苏子澈一怔,随即笑开来:“好,好,是我吓你,不吓吓你,你就不老实,你说该不该吓一吓?”这种半是哄劝,半是责备的语气,让妖娆感到那个亲近的苏子澈又回来了,便往他的身前又跪进几步,想以此示好。
“那夫主不罚妾了?”她讨好地笑着。
“此事暂且不提,我还有一事要问你。”苏子澈敛了敛笑意,那眼神仿佛在说:想这么容易就蒙混过关,没那么容易!
妖娆抿了抿唇,答道:“夫主请说。妾一定如实相告。”
“我听说,最近陈舍人名下又添置了一处房产、十几亩田地,外加几间铺子的财产,有些奇怪。”苏子澈勾唇说着。
“哪里奇怪?有闲钱置办点产业也是很正常的……”她随口扯着,能感到自己背心正在流着冷汗。难道连暗中敛财的事情都被他发现了?这还了得!
苏子澈还是继续着他的问题,仿佛并没有察觉到妖娆的心虚。“这原本是不奇怪,就是他的家眷似乎都不知道此事,甚至包括他本人也蒙在鼓里,你说奇怪不奇怪?”
话说到这份儿上,妖娆不敢再心存侥幸,与其等苏子澈说破,倒不如自己爽快承认了。
“夫主恕罪,那确实是妾记在他名下的财产。”要坦白索性和盘托出,她想了想就顺带把本金的来源也给招了,“用来置办的本金,是妾之前经营会所时偷偷攒下的……”
“是吗?你是怎么瞒过谢酝攒下的?账可都是他做的。”苏子澈似乎打算刨根问底。
妖娆原本是想帮谢酝遮掩过去,可听他的语气,便想是已经知晓了。究竟是苏子澈耳目通天,还是谢酝根本就是把她的事情“卖”给苏子澈来表达忠心,以求得苏子澈的重用?
“他算账的法子都是妾教的,妾想要瞒着他动点手脚不难。”只是一转念,她就否定了后一种可能,她不相信一个连最细枝末节处都对自己尊重非常的人,会“出卖”她。也许这只是苏子澈试探的一问,并无证据。
“妖姬。”苏子澈却突然收起一贯的淡笑,沉声缓缓道,“你曾言之前的欺瞒都是出自自身苦衷,我便不曾追究。然而这次,你却是为了替旁人掩饰,对我编了假话。我身边不乏阴谋诡辩之人,本就听不到多少真话,现在连你也要联合着外人来骗我了?”
他的手还握着妖娆的,可掌心的温度却在渐渐褪去,就仿佛他染上寒冰的面庞。妖娆心中一惊,察觉到他有从此疏离之意,连忙用双手握住了他的,不让他将手撤去。
“不是的!你听我说——”她不能不惊惶。因为她直觉如果这一次没有解开他的心结,那么她就再也接近不了他的心了。
苏子澈并没有强行把手抽出,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妖娆,等她的辩解。
“那日……夫主反悔后,妾便去了一次会所,向谢酝请求,让他帮我偷偷漏些钱财出来。所以那些钱财,确实是他帮妾谋得。妾方才之所以隐瞒,不过是想着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希望牵累了他人。”妖娆见他似乎不为所动,用力地咬咬唇,竟然松手退开半步,直挺挺地跪着,抬手起誓:“妾确实隐瞒甚至欺骗过夫主一些事情,但妾绝对不会做对夫主不利的事情!若妾曾有半分加害夫主之心,苍天不佑——”
这一句誓言掷地有声,回**在书房内。妖娆则是毫不逃避地直视着苏子澈,接受他的审视。
半晌,苏子澈双眸中的汹涌最终归于平静,然后他缓缓向妖娆伸出手。妖娆打量了他几眼,才呐呐地将手递给他,顺势重新坐到他身边。
“哎……卿卿怎么就不能安心待在澈的身边?”他半搂着她,又是一声低叹。
妖娆没有回答,她并不认为苏子澈能理解她这个现代人所需要的专一且忠诚的爱情与婚姻。
见她坚持着久久不答话,苏子澈也没有勉强,转而说道:“依你的脾性,日后难保做出些什么令我恼怒的举动来,然而卿卿却又总能让我难以发作……只是卿卿需得记住两件事,永远不能做。一件便是方才你所起誓之事,还有一件,就是谋划着离开澈身边。这两件事若是做了,后果是你难以承受的。明白吗?”
苏子澈如此轻易就对她坦白底线,也等于同时许给了她莫大的宽纵——只要不触碰他的底线,无论她做出其他任何事情来,他也不会严责她,甚至会为她善后!
“夫主想以此为筹码让妖娆安心待在夫主身边?”她的眼珠转了转,突然抬首冲他明媚一笑。
“也不全是。”他并没有给妖娆过多试探的机会,只是交代说,“这阵子兆麟局势很乱,你还是老实待在府里一阵子,莫要再随意外出。”
妖娆也不是不识抬举的,认真地点点头:“妾明白,妾不会在这种大事上给夫主添乱的。”在现代,她尊重一个男人的事业心,在古代,她也明白如何尊重这个男人的野心。
“唯有这点,叫我省心些。”苏子澈露出无奈的笑容,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好了,夜深了,回去休息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夫主已然两晚未曾安眠。”妖娆有些担忧。
苏子澈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接着突然说道:“对了,谢酝替你暗地敛财一事……”
“妾已知错,不敢再让他这么做了!若是夫主允许,妾会让剑客帮忙传信一封给他,让他专心只替夫主做事。”妖娆急忙表态。
“也好,是该让他专心一些了。你修书告诉他,让他以后记得将会所所得的一成单独提出来另算,记在你的名下便是。”
谁知苏子澈却语出惊人,让妖娆的心都险些跳出嗓子眼!
“夫主!”她怎么也想到,苏子澈不但没有禁止她,还让她从此以后名正言顺地拥有一份“分红”!会所所得的一成,可比谢酝帮她暗地里偷漏出的数目翻了好几倍啊!
“看来这金子比澈要让人喜爱的多了啊……”苏子澈对妖娆的反应啼笑皆非,只得感叹了句。
妖娆总觉得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还是奇怪地问了句:“夫主怎么突然……”
“哎,本也是想让你收收心,现在看来反而胳膊肘都要往外拐了!我能不做点对策吗?在这相府本也没有你需要花钱的地方,只是你烦闷,让你有点乐趣罢了……”苏子澈说着,自己也有些头疼地扶额,这算哪门子的乐子呢?
“那妖娆就多谢夫主了!”妖娆嘻嘻一笑,生怕他反悔,“妾先告退了,夫主多保重身体!”
苏子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去吧。”
那晚过后,妖娆便暂时压下离去的念头。一方面是考虑到苏子澈既然不限制她继续赚钱,那就不妨光明正大地再多积攒些财产,另外一方面则是她私心里本就想多留在他身边一阵子……
左右这段时间苏子澈是一定会派人紧盯着她的,她又何必撞在枪口上呢?
大约就在苏子澈遭到暗杀的五日后,燕国大军一败涂地的消息传回了陈国境内。苏合来给苏子澈报喜的时候,妖娆就在他的身旁服侍着。
“恭喜夫主计成!”她抿唇笑着,给他递上茶水。
苏子澈淡笑着,饮下一口茶后却道:“卿卿这话说得早了。”
“为什么这么说?”妖娆不解。让燕军有去无回,不就是他计划里的最后一步吗?
心情极佳的苏合插嘴说了句:“这个姬就有所不知了,主公智谋,当世少有能出其右,下了这么一大盘棋,怎么会只有一个目的呢?”他对苏子澈的崇敬之意溢于言表。
这两人都对妖娆卖了个关子,让她很不服气,当下便耍性子般别过身子去:“是——夫主深谋远虑,做什么来挤兑妾?”
“咳咳——主公若无其他吩咐,苏合便先告退了。”察觉到气氛不对,苏合异常识趣地起身就要离开。
“嗯,你去吧。一切按照原计划安排下去即可。”苏子澈含笑地扫了一眼背对着他的妖娆,对苏合点点头。
苏合出了书房后,妖娆便感到后背一热,腰间一紧,原来是苏子澈从身后环住了她。自那夜把话谈开之后,两人之间比以前多了许多亲密的动作。对于他的亲近,妖娆没有一点排斥,她是恋慕着这个男人的啊!她也想通了,只要他身边还没有旁人,她也尚未离去,便像对寻常恋人般谈谈恋爱,也未尝不可啊!
“怎么?想不通就恼羞成怒了?”他把下颚搁在妖娆的肩上。
妖娆摇摇头:“妾从未想过要想通夫主所想。”
“你总是这般小心翼翼……”苏子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落。
她异常坦承地回答了句:“因为夫主不是一般人啊……”
闻言的苏子澈沉吟一声,便转移了话题,兀自和她继续刚才的话题:“这场战事,还远远没有结束。燕国的实力大减,只是其中一环。真正的‘收官’之局,在赵国……”
“赵国?”妖娆心中一惊。
“是啊。呵……我忘了卿卿原是赵国人,难免要担忧的。”苏子澈说着轻笑出声。
妖娆再度摇头:“妾虽是赵国人,然而家人皆已……并无可担忧牵挂之人在赵国了。至于一国的兴衰祸福,不是妾可以左右的。”
“嗯。”他对妖娆的表态不置可否,接着说道,“燕赵两国关系素来不错。此番赵国为了利益倒戈,其实是自掘坟墓。没有了燕国这个强援,一方大将又已于一年多前死于非命,赵国还有什么可以凭仗?只能任人宰割罢了!”
一年多前死于非命的,不就是“她”吗?妖娆百感交集,只是低声问道:“那么夫主是准备攻打赵国了?”
“正是此意。赵国国土若能收归陈国所有,陈国在中原称霸,指日可待。”苏子澈笑得胸有成竹,“此番没有了燕国援手,赵国也无可畏之大将,陈国只需出兵二十万,便足矣。”
让陈国称霸?看来苏子澈里他的“挟天子以令诸侯”不远了……
“那妾就要恭喜夫主了。”她微微侧首望向他,勾唇一笑。
“然而……”苏子澈却摇摇头,话锋一转道,“出兵赵国,需得名正言顺。我一时还没能抓到赵国的把柄。”他略一停顿,忽然笑意盈盈地问:“卿卿可有良策?”那眼神简直在说:你平日鬼主意最多,给我一两个吧!
“这……妾一时并无想法。”妖娆并非故意推脱,而是确实暂无思路,“要花时间好好想想。”
见她还认真上了,苏子澈只是淡淡一笑:“也不必太放在心上,权作消遣吧。”
原来是怕她太无聊,给她出个智力测试题的意思啊?妖娆忍俊不禁:“哪有人用这种事做消遣的?夫主当真不急?”
“左右都会有法子,只是代价和时间的问题。”他并不打算多提,想来心中是已然有了可以托底的打算。只是不到最后,他可能不愿做此打算。
“那妾还是要认真想想的。”于是妖娆坚持说。现在的她虽再不需要“讨好”苏子澈,却依旧想要多帮他一些。
苏子澈闻言只是低叹一声:“卿卿终究还是愿意替澈谋划的……可又偏偏……”
后半句话并没有说完,但妖娆心下了然,他想问为何她又偏偏如此固执,不肯就范。
妖娆正踌躇是否要趁机对他“洗脑”,就听到书房外有脚步声,急忙低声道:“夫主……有人来了。”
“嗯?来便来了。”苏子澈半眯着眼,声音慵懒地答着。
“夫主!”她轻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松手。
“叩——叩——”门外传来敲门声,随后是管事恭敬地请示声,“大人,太子前来拜访,不知……”
搂在妖娆腰上的手臂一松,她听到苏子澈的嗓音恢复了清冷:“请他在湖心亭稍候片刻,我随后就到。”
“是。”管事的应声而去,并未入内。
“太子可是为了那夜暗杀之事?”妖娆主动问道。
苏子澈略微颔首:“或许有一部分是这个原因吧。要与赵国宣战一事,朝中真正知情者不多,他是其中一人,多半也是来我这儿讨安心。”
“太子对夫主这么依赖,若不是他背后娘家势力太盛,也不失为一个好人选。”妖娆觉得太子凡事都要来苏子澈这里讨一颗定心丸吃,也实在有些太没主心骨了。
“卿卿错了。”苏子澈却一面起身,一面淡淡道,“再温和的狮子,也是会咬人的。若没有几分真本事,他岂能在太子之位上坐这么多年?只要时机成熟,他依旧会反咬我一口!”
妖娆也是聪明人,立刻就明白自己方才的言语天真了些,当即垂首:“夫主说得是,妾一时没有思虑周全。”
话音才落,身前就出现一片阴影,原来是苏子澈俯下身来,冲她伸出了手。妖娆莞尔一笑,将手递给他,缓缓起身。
“然而,在澈身边,妾不必事事都如此思虑。”他轻抚了抚她的手背后才放开,“走吧,随我一道去见见太子。说起来,上回会所的事情,你还得多多感谢他……”
“是。”妖娆面上笑容不减,婉转应诺。
夏日的湖心亭可以说是相府中,除了竹林外,最凉爽的一处。两人双双现身的时候,太子陈琰已经在亭中把酒临风了。不过走近一看,妖娆便觉得这位太子今日忧心忡忡,并不如表面上那么风流镇定。
“子澈每每总是与琰在此处相会,不知是否有深意?”待到苏子澈一落座,陈琰便颇为阴阳怪气地问了句。
苏子澈只是低笑道:“呵——澈每次招待客人,都选在这里,并没有什么深意,不过是这里风景不错,有些偏爱罢了。若是太子不喜,下回换个处所便是。”
“倒也不是不喜,不过是有些疑惑罢了。”陈琰勉强笑笑,终于忍不住切入主题,“前几晚那件事……子澈不会真的认为是我做的吧?”
“太子不必忧心,澈自然不会受了小人的挑拨。”苏子澈笃定地答道,“否则,攻打赵国的计划,澈也不会提前泄露给太子。当时献策,便只有澈与圣上两人,如今朝中目前知道此事者,也实在为数不多。”
陈琰听到这里,面上才稍露出放松的笑意,并且颇为兴奋地说:“这一回,赵国必败。若能让我与我娘家手下私兵作为主力出征,定能凯旋而归,立下大功。如此一来,我在军中的势力便能胜过我那三弟,陈氏一门也很可能就此倒向我这边——”
光明前途仿佛触手可得,陈琰的语调也变得慷慨激昂起来:“待到那时,琰得了势,必定不忘子澈今日帮衬之情!”
“那澈便静待那日了。”苏子澈很给面子地举杯。陈琰立刻会意,也举杯与他一碰,然后一饮而尽,这一举动似乎寓意着一个盟约的达成。
妖娆在一旁静静跪坐着,心中暗忖,苏子澈刻意误导陈琰,必定还有深意。
“说到这里,子澈再神机妙算,恐怕也没有想到这重华会有今日局势,竟然在一年多前还想通过让琰求娶赵国镇北王独女来让我借赵国的势,”陈琰放下酒盏,心情轻松地与苏子澈闲谈了起来,“好在那郡主也不知怎么的,竟然在率军归国的时候被鲜卑人给设计暗算了!否则现在她也成废棋了。”
苏子澈让陈琰求娶她?!妖娆心头一震,生出十分不好的预感。
“呵呵……这太子就有所不知了,澈正是料中郡主的结局,才会让你这么做。”苏子澈却出人意料地自夸起来。
陈琰一脸不信:“子澈这就说大话了吧!你早就料到她会被鲜卑人报复截杀?”
“不。”苏子澈摇摇头,“杀她的另有其人,鲜卑人也不过是徒背了这黑锅而已。”
见苏子澈面上并无玩笑之色,陈琰也收敛了笑意,沉声道:“愿闻其详。”
“赵国新帝赵同甫此人生性多疑,刚愎自用,且冷血薄情。当太子之时就常常暗地里做些过河拆桥之事。他所豢养的死士便是做此用处居多。”苏子澈屈指轻叩案面,缓缓道,“一年多前,赵帝才登基不久,根基不稳,又碰上逢鲜卑入侵,可谓腹背受敌。多亏有镇北王郡主击退鲜卑大军。然而如此一来,他在朝中的声望,甚至比不过一个异姓王爷所留下的独女,他会作何感想?”
陈琰听后,果然深思了起来。
“当此之时,你名正言顺地向赵国提出求娶郡主,等于是将了赵同甫一军。赵国刚刚经历过大战,他不敢因此得罪陈国,却又唯恐有一日出嫁他国的郡主会成为他国手中的利器……”苏子澈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作为太子,陈琰这点领悟力和敏感度还是有的,当即便道:“所以是赵帝下的手?啧啧,他也真够狠心的,听说他和那郡主还是青梅竹马。”
“自古帝王家,最是薄情,只是可惜了那位郡主……”苏子澈也作了一声叹息。
“子澈见过那郡主?”陈琰笑问。
苏子澈则是遗憾地摇摇头:“未曾谋面,只是听闻过她的一些事迹罢了。”
“那确实是可惜了。”陈琰也随口感叹一句,便绕回主题上,“这么说,子澈当时早知赵帝会自断臂膀?”
“嗯。镇北王一支向来是赵国军事力量的顶梁柱,没了这一助力,赵国便垮掉大半。不管今日战局会否发生,对陈国来说,都是一件好事,不是吗?”苏子澈优雅地抿了一口酒,笑得云淡风轻。
“是,是……子澈当真是运筹帷幄之间,决胜千里之外啊!”陈琰细细一想,便为方才自己对苏子澈的低估发憷。和眼前这个人合作,无意于与虎谋皮啊!只是……这样的人若不和自己合作,就要为别人所用,即使冒险些,也要暂时稳住他在自己的阵营啊!
然而,感到心惊的又岂止陈琰?此刻的妖娆心中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她望着苏子澈的侧影,心情复杂之极。原来从穿越而来开始,她的命运就从来没有逃出他的手掌心吗?他甚至“煞费苦心”地安排好了她的死亡!就在这几日,她还以为自己终于触及到了一点苏子澈的用心,可如今,她再次感到一种无力,一种可能从未了解过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的感觉……
“卿卿?该走了。”
“是……”
正是百感交集,妖娆竟然没注意到苏子澈和陈琰的谈话已到尾声,急忙起身,亦步亦趋地跟着苏子澈离开了湖心亭。
这件事,她还要好好理一理……
那晚的妖娆几乎一整夜都没有入眠,直到晨曦照进窗台,她仍是保持着一个姿势,睁着眼躺在榻上。只有当她听到苏子澈起榻的响动,她才忽地闭上双眸,装出在熟睡的模样。果然,她听到苏子澈的脚步声传入了偏房,接着脚步声便没了,只剩下呼吸声。他似乎是在房里停留了片刻后才离开的。
确认他离开后,妖娆才重新睁开眼,盯着门口的方向发呆起来。
这些日子,她断断续续地找回更多真郡主的记忆,除了拜师学艺,沙场征战,最多的内容便是与赵同甫相处的回忆。按照真郡主的回忆,她与赵同甫本可以算是青梅竹马,赵同甫嘴上虽从来不提,但幼时总是十分照顾她,待她极好,她自然也倾心于这样一位“太子哥哥”,可谓落花有意,流水也有情。
然而赵同甫登基后,真郡主就开始感到赵同甫与自己似乎生疏了,可她只当是政事繁忙,让赵同甫心事沉沉起来,从未多想,反而加倍替他镇守边疆……
思及此,妖娆不禁在心中冷笑,真郡主的全心全意换来的不仅是负心薄幸,更是恩将仇报,所以她佟妖娆就算再爱一个人,也从来都不会傻到不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可想到退路一事,妖娆又迷茫起来。她的理智告诉她,苏子澈这番算计是无可指摘的,因为那时他根本就不认识她,对他来说她就是“赵国镇北王郡主”,一个需要除去的隐患。可情感上,她仍是忍不住感到心寒——因为她永远不知道,在什么样的条件下,苏子澈会为了他的野心而牺牲她……
毕竟她现在除了是苏子澈的姬妾,没有第二个身份,生死荣辱也全掌握在他一人手中!安逸的生活过久了,终究是让她心存过多的侥幸。这一次得知真相,倒让她重新冷静了许多,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来人,替我更衣梳妆。”深吸了一口气,妖娆起身唤了婢女前来。
婢女替妖娆更衣完毕后,一面替她绾发,一面笑道:“姬平日里倒是不这么在意妆容。”妖娆素来对下人宽厚,婢女跟她久了,说话也不再那么小心翼翼。
“今日不同往常,自然是要郑重些的好。”妖娆从铜镜中打量自己,发现这一年多来的安稳日子让她眉目更显柔媚了些,倒是配得上“妖娆”二字了。
“是。”婢女不明就里,只道今日的妖娆有些奇怪,只得更加悉心地替她梳妆,做了相对郑重些的妆容。
忙活儿了一阵子,婢女放下木梳,问道:“姬看这样可以吗?”
原本闭目养神的妖娆睁开眼,站起身,打量起自己的装扮。一身深红襦裙,再配上惊鸿髻,着淡妆,艳丽而不艳俗,自有一番风姿。
“不错。”对于这样的妆容,妖娆满意地颔首,接着吩咐道,“去将早膳端来吧。今日我胃口不错,可多拿几样小菜来。”
毕竟是要去干一件大事,不穿得称心,然后吃饱喝足地前去,怎么行呢?
用罢早膳后,妖娆就径直去了书房等候苏子澈。婢女自是不能随行进竹园的,便被妖娆遣了回去。
想来距离早朝结束还有一段时间,妖娆便想在书房中边看书边等着苏子澈回来。可翻了几页,却发现自己静不下心来,只得作罢。
她只能望着窗外的日头偏移,让等待变得异常漫长,直到她听到书房外的脚步声。如今她武功恢复,如果是熟悉之人,她甚至能靠脚步声的特征,判断来者是谁。
殷义跟着苏子澈一块朝这边来了!妖娆心中一喜。因为她接下来说的话,多一个苏子澈以外的人听到,就越能达到目的!
“吱呀——”
推开房门的苏子澈瞥见妖娆正襟危坐其内,不由挑眉笑问:“卿卿今日怎么这么早在这儿了?”
心知他是在挤兑自己每日贪睡,妖娆也有些惭愧,下意识地垂下头。这情形让她回想起自己以前常常上班迟到,然后被上司批评的日子,真是令人怀念啊!
出神间,苏子澈已经落座,殷义则是双手环抱在胸前,姿态随意地站在一旁。
“妾今日来这里找夫主,是有要事。”甩甩头,妖娆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挺直了腰板说道,“昨日夫主让妾琢磨之事,妾有了想法。”
“哦?说来听听。”苏子澈倒真有些意外,不知道眼前女人又会给他什么样的惊喜。
妖娆对上他含星一般的眸子,用那种充满温情的目光凝视着她,竟心生动摇,只得垂首避开他的眼神,沉声道:“昨日妾陪伴夫主左右,听太子提起一年多前迎娶赵国镇北王独女不成之事,认为可以用它做一做文章。”
“倘若,郡主并没有死,赵国算不算欺骗陈国,将咱们的太子乃至圣上都当做愚人蒙蔽?甚至,郡主非但没死,还出面指认,是赵帝刻意加害于她,那陈国还有忍下这一口气的道理吗?”妖娆说完后,没看苏子澈,反倒是望向一旁的殷义。
殷义也没让她失望,听完后果然激动地抢先开口:“妇人这个想法倒是好啊!只是去哪里找个冒牌郡主出来指认?这郡主也算是个奇女子了,不是一般人可以冒充的。”
“冒充当然是不行的,而且也没必要。”妖娆勾唇一笑,徐徐起身,竟然对着上座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动作熟练,“镇北王独女佟妖娆,见过相国大人——”
“你——”殷义瞪大了眼睛,“妇人,你疯了?!陈国贵族见过你的人不少,你怎能充当郡主?”
“阿义,让她说完!”苏子澈这时却抿唇,脸色阴沉地低喝道。
殷义张了张口,还是选择依言退后了半步,静待妖娆的下文。恰巧在这时,书房的门被叩响了,原来是苏合:“主公,苏合有事求见。”
“进。”苏子澈深吸了一口气,扬声道。
苏合应声而入,并未察觉到室内气氛的异常,只是对苏子澈叉手道:“主公,之前您交代之事,合已查清。”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眼角余光扫了妖娆一眼,才接着说道:“前些日子,妖姬遇险之事,乃赵帝豢养的死士所为。”
苏合的回禀已经结束,可苏子澈却只是一味沉默着,面色难看。
“本不是难调查之事,只是这段时间要事众多,人手吃紧,合以为此事并非当务之急,故而拖延到了今日,还请主公恕罪。”苏合心道可能是自己办事不力,有所拖延,惹得苏子澈不快,便又躬身请罪。
然而话音落下许久,苏子澈竟仍是没有反应。苏合忍不住向殷义投去疑惑的目光,殷义一时间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轻声提醒:“主公?”
“无妨,你去忙吧。”苏子澈听到殷义的声音,怔了片刻,才生硬地说了句。
察觉到今日苏子澈状态的反常,苏合也不自讨没趣,便应声退了出去。
望着苏合的背影,妖娆也有些恍惚。她知道这阵子苏子澈一心都系在战局与平衡陈国势力上,上次她遇险一事虽派人调查,却并未重视,才会让这一结果拖到了今日。若是苏合查得再快一些,在她尚未得知真相前便出了结果,那时主动权还在苏子澈手中,她倒真不知该继续欺瞒还是爽快承认了……
然而,毕竟没有那么多如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回想起苏子澈方才的失态,妖娆不禁自作多情地认为,自己便是他的那一“失”。
“妇人……难道你真的是——”殷义率先打破短暂的沉默,问出了这句话。
“方才苏将军的话,已经印证了我所言非虚。作为苏相国的姬妾妖姬这一层身份,我确实为陈国众贵族所知。然而,我也货真价实是赵国郡主。只是之前遭奸人所害,身受重伤,记忆全失。我也是近来伴随着武功的恢复,才渐渐回忆起自己的身份。”妖娆收回深思,解释道。
如今的她以赵国郡主,一方大将的身份与殷义说话,便可以不再使用谦称。甚至是对对苏子澈,她也自称“我”。
“妖娆之前对相国多有隐瞒之处,便是与身份有关。当日记忆模糊,只知有人要迫害于妖娆,事态不明的情况下不敢轻易吐露真言,并非有意欺瞒。再到之后,我也确实想过不再探究自己的身世之谜,就只在相国的庇护下做妖姬……直到昨日听了太子与相国的一番话,妖娆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天真。这样的乱世,只有足够有实力的人才能避祸,不想被他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只有自己先做到权势遮天。”尽管再三劝慰自己不能怪苏子澈的算计,话到嘴边,妖娆依旧是说出了几分幽怨之意。
察觉到自己情绪的流露,妖娆轻咳了两声,迅速调整状态,才继续道:“赵帝一击不中,便一路派人追杀至了陈国。我佟妖娆不是坐以待毙的弱女子,更不愿命运被他人左右。赵帝险些要了我性命,那么有仇报仇,他也不能怪我无情!”
“说完了吗?”苏子澈垂于身侧的拳头暗暗攥紧,冷冷地问。
“公开妖娆的身份,再加上我的指认,出兵赵国便能名正言顺,相国大人下的这盘大棋也能更顺利,何乐不为呢?”隐约察觉到苏子澈的抵触,妖娆特别加了一句。
苏子澈冷笑一声:“呵——卿卿倒是替澈想得周到啊!澈要多谢你啊!”
“不敢。”妖娆摇摇头,“妖娆也是为了一己之私罢了。”
“好一个一己之私!呵呵……我苏子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就由着自己的心意,这么睁一眼闭一眼把你留在身边,既往不咎,幻想至少能有一人能让我在面对她时不需防备,与我心意相通,永不相欺!”苏子澈自嘲了句,缓缓闭上了眼,“然而……佟妖娆,你好,你很好啊!”
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妖娆想上前紧紧拥着苏子澈。因为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苏子澈也不过是一个想在反复试探中,在她身上寻找到安全感的孤独者而已。她又何尝不是总想在苏子澈身上找到这种感觉呢?
“我并非有意……我真的没想到……”言语是苍白的,她无法继续下去。
“殷义!”苏子澈却这时突然喝道,“把她给我带回阁楼,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准靠近,更不许她踏出房门半步!”
妖娆霍地抬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和她同样惊诧的还是殷义:“主公?主公你这是为——”
“照我说的去做!”苏子澈并不做解释,只是提高音量打断他,喝令道,“把她带下去,严加看守,不准让她跑了——”
“是!”殷义极少见苏子澈这般独断,还是一副怒气冲天的模样,当下只得先顺从他的心意,上前几步走到妖娆身前。“请吧。”他举剑指了指门口的方向。
妖娆回过神来,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殷义用眼神制止住了。又望了一眼脸色极差的苏子澈,她也不忍再继续顶撞他,只希望等他缓过劲儿来,接受现实后就能把她放出来。
于是妖娆冲苏子澈行了个礼告退,便跟着殷义离开了。回到阁楼的一路上,她都能感到殷义透过斗笠的面纱暗暗打量自己,她便也昂首挺胸,任他审视。直到要上阁楼之前,她才回眸低声道:“看够了?公还是不信?”
“妇人今日所说,确实骇人听闻。那郡主毕竟是死了一年多的人了。”殷义耸耸肩,“不过我倒是相信你说的话,我之前就觉得你这妇人身上谜太多,主公却一味迁就,不予深究……”
说罢,她也不等殷义回应,便行了个礼,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自己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随着房门从外被殷义关上,妖娆就这样正式被软禁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