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早晨是阿松带来的。

他来敲门时,我正在欣赏游的睡相。我边看边笑,这么文静的女孩子也有这么憨的睡相,她眼睛半闭半张,眼缝里亮亮的像有清水要流下来。秀气的鼻尖上细细的汗珠油似的发亮,嘴张得很大,可以看见她上牙有颗变黑了的虫牙。她一定梦到了什么美妙的事,鼻根皱了皱,嘴咧开笑了笑,有一溜清水淌了下来。

阿松敲过了门,又开始敲窗子,在窗户哗啦啦摇晃中,游醒来了,她嘴鱼似的咂了两下,说苹果,树上的苹果掉下来了。我忍不住哈的一笑,说砸在你的头上,对吧?新的牛顿定律又要诞生了。她的脸就红了,说刚才做梦,我们在一个好大的苹果林里,苹果香喷喷地就在嘴边晃。我想摘一个来吃,你却叫我别动,伸出手指在苹果上的戳,我啊的一声怪叫,你手中抓住一条黑色的大蛇,张大嘴蛇信子哧哧地抖动。我刚要喊,就醒了。我说,是阿松敲窗子把你吵醒的,不然你尽在苹果林里晃,还以为自己是夏娃呢,见着帅帅的亚当就不想出来了。她就伸手掐我,脸红红的说,我的亚当在这儿,我上哪儿去寻他呀!

我们出门,又是清清亮亮的天,阳光水似的泼满了原野。寨子平平静静地躺着,该绿的绿该红的红,再罩着层朦朦胧胧的雾纱,仙境似的漂亮。阿松和甲措都望着我们笑,牙齿在阳光下闪着一星坏坏的光。阿松说,新婚的被窝真的赛仙境呀,进去就出不来了哇。可要注意哟,你两个人老这样揉在一起,别揉成一坨面团了,分不清谁是谁了!他一说,甲措就点头称是,笑得一片灿烂。游的脸就更红了,说我们什么都没揉。我把游拖开,不想她说得太多了,也笑着说,我怎么没有看到朗呢?是不是被你揉到肚皮里去了?朗却从屋里钻出来,说谁在说我?阿松走过去,把朗背的摄影包接过来,指指我说他们都在说,你今天妆化得好,像是美人谷出来的美人一样。朗就在他的头顶敲了一下,说我还没洗脸呢,化什么妆?我与游都忍不住捂住嘴笑。甲措就说,今天引你们去爬碉楼,寨里最高的那幢碉楼。

那幢楼在寨子南边,几棵看起很古老的歪脖子柏树后面,青色的石头砌的,成六角形。底层很大,后渐渐小去,最高的地方也许只能站立两个人。甲措引我们绕这幢楼转了一圈,说这幢楼是寨里的先人们只用一个晚上,就砌成了。砌它是为了躲避当年清兵的围攻。阿松与我都举头看这高高的楼,都不相信一夜间能砌成这样高的楼。甲措吐了口唾沫在手心上,然后朝地上一拍,说我赌咒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们看他认真得脖子都通红了,额上的青筋波波跳,只得拍拍他的背,说我们都相信是真的。他红着脸说,当然是真的呢,我父亲讲给我听时,都赌个咒,说是真的。那个夜晚,清兵就把寨子围个严严实实,只等天一亮就进寨烧杀。寨里头人悄悄地招集寨民拆掉自家的房屋和畜圈,在南边的场院里用脚步量了量,腰刀在地上画了个大大的六角形。然后把人分成几批,按照古老的修筑方式,连夜赶修。没敢点火,只有借着暗淡的月光。天快亮时,碉楼修好了,牛羊和财物藏了进去,老人和孩子们都藏了进去。晨曦刚刚在背后的山顶燃起橙红的光焰时,清兵杀了进寨。青壮们拼死抵抗,大多死在了刀枪下。清兵烧光了寨子的每一幢屋子后,离开了。这幢碉楼里的人才出来了。那些孩子们后来成长为寨子主人,是这幢楼保护了他们。

我们摸着碉楼冷冰冰的石墙,抬头看着高高的尖顶,心里都在想那个救了整个人类的挪亚方舟。

甲措却说,你们想想,这里为什么要修这么多的碉楼呢?我说,是为了在战争或其他灾难降临时,保护寨里人呀!甲措笑,说不全是。阿松说,修它好看。是呀,这山里只长树,还没有看到楼房也像树一样的朝上长。或许正是有这方面的寓意呢!甲措说,这里土地这么肥沃,庄稼和树木生长得那么好,靠什么?阿松说靠菩萨保佑得好嘛!甲措笑着,没说话。我说万物生长靠太阳嘛。甲措竟然说对了,是勃勃生长的阳气。哈,朗看出来了,笑一声,脸就红了。我也明白了,忍住笑没说。甲措也笑了笑,说我不说了,你们明白就行了。好了,我们上碉楼看看去。

我们都激动,跟着甲措走。我在想,昨天我们就看了,这碉楼没有门,从哪里上去呀!甲措把我们朝坡下引,我们更奇怪了,上楼怎么到了坡下?甲措背着手走,脸上是一片神秘而又灿烂的笑。阿松踢飞了一块石头,落到坡下一丛枯草里,惊飞了一群躲藏的麻雀,闹喳喳地朝远处飞去。阿松赶上去拉住甲措,说我们不爬碉楼了吗?

甲措指指前面的一幢矮小的石屋,说那就是进碉楼的门。我们眼睛就大了,嘴也大了,这里怎么进碉楼呀!那幢破屋子像座小神庙,让两棵巨大的赤松树架在中间。门早就烂掉了,里面黑洞洞的,一地的羊粪蛋和枯烂的草混合一起,沤出一股难闻的气味。甲措大步走了进去,让我们跟他走。黑暗中只能看见甲措高大的身影在前面晃动,我们便跟着他来到小屋的最深处。甲措把一堆苞谷秆移开,里面是一道铁铸的门,有门环和巨大的门锁。门黑漆漆的像抹上了一层油。甲措从腰上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很大的铜钥匙,在锁缝里掏几下就开了锁。他推开门,里面是个幽深的黑洞,斜斜地朝上。甲措问我们有没有手电筒什么的,我们说没有。他看着我们说,你们不像是来这里旅游的。他用苞谷杆扎了几只火把,点上火,我与阿松一人拿一只,另一只手抓住各人的女伴,就跟着甲措进了洞。阿松边走边感叹,我操呀,门修在这里,除非是成精的妖怪,谁知道呀!朝上走的路有些滑,土腥味很浓。游怕了,把我的手臂抓得很痛。朗却有些兴奋,说我们有些像是去盗古墓。话刚说完,就一声尖叫,跳到阿松跟前搂住他的脖子,又哇哇哇地尖叫。她说她踩到了个软软的东西,像是老鼠。她最怕的就是老鼠。甲措哈的一笑,说楼上老鼠还更多呢。朗就拖住阿松的手,说不去,不去了。阿松搂着她的腰,说这么个碉楼神圣得很,不去看看,终生遗憾。朗说碰见老鼠怎么办?阿松说,碰上了我就去帮你抓,左手一只右手一只,捉一只摔一只,一只一只都摔死。我在游的耳边悄悄问,怕不怕?她笑了下,把我吊得更紧,说跟着你,就不怕。我把火把举得更高,腰也挺得更直了。

我们进了碉楼的大厅了。好大的厅,足足能装下二百多人。地上铺着光滑的石板。有木楼梯盘旋着朝着顶楼升去。阿松突发奇想,对朗说,我们爬到最高处去,站在顶上接吻,敢不敢?朗兴奋了,说走吧,我要站在那里,对着全世界喊,我和阿松结婚了!

我问游爬不爬上去,她脸很白,说她有些累。我们就站在厅正中抬头看他们一层一层朝上爬。甲措面带微笑,靠着墙蹲下来,点燃一支烟。他说,前年秋天吧,有一对男女也爬了上去。他们站在顶上紧紧拥抱在一起,痛哭了很久,然后跳了下去。他说,他引他们来时,就看出他们肯定会上去殉情的。他没劝,也不想劝。他们安心想做一件事,是劝不住的。他们的脑筋里早就有只虫在啃食了。劝不住的,菩萨来了也劝不住。

他这样说,游把我抱得更紧了。我心里也是一阵紧张,看着阿松与朗的身影悬在楼梯上,越来越小……

后来,我们都听到了笑声,是极兴奋的那种笑声。还有喊声,让风吹得呜呜呜响,听不清喊的是什么。

他们下来了,是阿松背着朗下来的。朗在阿松背上哭,说在楼梯上把脚脖子扭伤了。

晚上,游靠在我的怀里,眼里一片温柔。她问我,甲措怎么说那些碉楼是太阳?我说不是太阳,是阳。她说什么是阳。我笑了,没想告诉她。

非常安静的夜,除了河水的哗哗与偶尔的狗吠,静寂得让再躁动的心也能沉睡。那个夜,我没动游,新婚好几天了,我碰也没碰她。只要她心里还存有一丝恐惧,我就不会碰她。看着她安定地在我怀里蜷缩成一团的模样,还有那张在沉睡中泛红的脸,我平静的心也掀起阵阵波澜。我闭上眼睛把那种躁动压制着,感觉自己躺在一只簸动的木船上,晃着晃着就进了梦的深处。

我是在山坡上走,是拉着一只软软的手走。拉我的人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见她摇晃的身子,苗条婀娜。头发烟似的飘起来又落下去。上面是一个草地。草软软的,有小黄花缀在上面。她把披着的轻纱一解,我还没看清她的身子,就把我紧紧地拥抱住了。我身子的膨胀使我想起了向上顶去的碉楼。我感觉自己是浸泡在温暖的水池里,舒服极了。后来,我大叫了几声,醒来了。游还在我身边沉睡,而我心怦怦跳着,下身的裤裆里一片冰凉……屋外,风很大,把门窗掀得哗啦啦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