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的太阳,让人忘了这是冬天,是天寒地冻的高原。天空像心情一样的愉快,一碧的蓝把天空填满了,阳光像淋浴喷头上的水,飘着热气洒下来,让人想**身子跳到这温暖的天地里去。

我们顺着金川河走了一上午,总算找到那条藏在幽深峡谷里的细长的章谷河了。河水从陡处落下,在山石上碎成白色粉末,轰隆隆炸响着泻了下来。我靠在山壁,觉得整座山都在抖动。我们看见了那座叫着涌波的山,正对在两河交汇处,笔直的石壁陡陡地立在那里,风化的石头像生锈的铁甲,又像一本本累在一起的书卷。我们朝上看去,看见了甲措给我们说的那块巨大的白石头,立在山巅面朝东方。

哇,朗又是一声赞叹,说好帅呀,像这里的康巴汉子。石头越看越像一个傲然昂起头颅的男人,眼睛微闭,口大张着像在吼叫。我们看看石头,又看着崖壁下湍急的河水,坐在河岸谁也没说话了,像在等待什么事情的来临。

我们没有等来想看的奇景,却等来了一队驮着东西的骡马。朗又兴奋了,朝驮队招手呼喊。

赶骡马的是个瘦长的汉子,背上也背了很沉重的牛皮袋。他朝兴奋的朗笑着,把手里一块捏得很暖和的石头送在她的手心,说你们坐在这里吹风呀?阿松指指山顶的白石头,说我们等白人戏水呀!瘦长汉子眼睛笑弯了,说白人冬天从不戏水呀!冬天他躲在家里喝酒,抱着老婆睡觉,冷冰冰的水戏什么呀!

我们就都叹息起来,跟着驮队往寨子里走了。瘦长汉子问我,你们见过白人戏水?我说听说过,没见过。他笑了,说他运气好,每年都会看到,秋天赶骡子路过这里都会看到。他又在地上捡了块圆圆的石头,在手里捏着,眼睛眯成了缝,那白人戏水的画面就从他的眼缝里淌了下来。

我们都看见了。

白人戏水多发生在正午,大晴天。赶骡马的刚想在这里歇口气,突地狂风大作。风先是在路上试探,把地上的细沙铲起来朝人头顶撒去。你揉眼睛的时候,晴空已变得昏天黑地。后来,那风突地奔向水面,像有只巨手在水中搅动,刹那间河水翻腾起滔天银柱,像一条银龙似的冲上天空,突升突降,盘旋翻飞,直达涌波山白人巨石的头顶。这时节,整个丹巴都淹没在倾盆大雨里。只一会儿,喘口气的功夫,风突然停息,招呼也不打一声就云开雾散,天空依然一碧的湛蓝。

水呢?游问瘦长汉子,他抬头看着山顶上的白石头,说当然让那个馋嘴的白人吸光了,哈哈。游脸又红了,瘦长汉子眯眼看她,眼里淌出柔软极了的光来。我的心却阴了,有些冷,拉着游的手快步朝山下走去。汉子在后面憋足气嘘了声响亮极了的口哨,风似的卷上了山壁,撞出嗡啊嗡的声音。

快进寨子时,阿松在后面学那汉子嘘口哨,闷哑闷哑的,惹得朗一阵哈哈笑。我回头,见朗骑在一头黑色骡子背上,阿松给她牵骡,她提起缰绳不打骡子打阿松,好像阿松才是她的马。她打一下,阿松就恨她一眼,说你再这样,我把你拉下骡背,扔在地上不管了。朗还是笑,嘴一张串串哈哈就飞了出来,远远的瘦长汉子接住着了,送给她的又是阳气十足的口哨声。

甲措在屋里收拾东西,大包小包地堆了一地。他母亲还在柜子里翻,把一包一包的酥油与砖茶取出来,往甲措的牛皮袋子里装。他见我们回来,模样很兴奋地说,我要回家了。我们都奇怪了,这不是甲措的家吗?他要回什么家呀!甲措说,这房子是他母亲的,是他母亲的家。他的家在上面靠河边的那一幢白房子里。他今天要回去看女儿去了。

我想起了甲措顶着毪毡靠近的那幢房子,想起那个不露面的女子从高高的窗子里朝他泼下的冰冷的水。

甲措站在白楼底下,抬头朝上望,窗户紧闭,窗台上一盆什么花只剩下枯萎的叶子在风中抖动。他眉头紧皱,嘴唇颤抖,却对我们强作欢笑,笑得那张紫色的脸更苦了。他指指紧闭的门,说我女儿在里面等我。

狗也抬头,望着窗户汪了几声,尾巴却亲热地摇动起来。

门开了,小女孩哇地跳出来,抱着狗一遍遍叫狗的名,狗也激动得喉咙呼噜噜响,伸出舌头舔她的脸。甲措咧开嘴憨憨地笑,对我们说,我的女儿。

我却有些受不了,鼻孔眼窝都是酸酸的。游把一大包吃的东西递给小女孩时,小女孩看她一眼,又看着甲措,眼里有些恐惧。甲措用藏话给她说了些什么,小女孩笑,一把抢过游手中的东西,朝狗吹了声哨子,就推开了门先钻了进去。甲措让我们也进去。我进门前又抬头,真怕上面又泼出一盆冷水。

屋里很黑,有股土腥味,但清扫得很干净,桌子与木条凳都擦得亮亮的。牛粪火烧得旺旺的,土腥味就是从这火炉子里发出的。朗说闻不惯这味,就去了屋外的太阳里。我习惯了这暗黑的屋子,四处看看,没看见那个泼甲措冷水的神秘女人。

甲措好像知道我找什么,让我坐在火炉边,倒上茶后说,我的老婆睡了,在她的屋子里。她睡在隔壁,我们小声点,别吵醒她了,她可不喜欢我带外人来呀!

小女孩带着狗跑进跑出,嘻嘻哈哈地把游给的巧克力吃得满嘴都是。甲措满面柔和地看着她,没有批责她的吵闹把老婆吵醒。他叫我们吃他摆出的油炸面果子,说是她老婆做的。面果子做得很精细,像一朵朵开繁的花瓣,染着红。吃在嘴里,甜脆香全了。他见我们爱吃,又得意了,眼睛笑眯了说,我老婆做的。

我们的心里却想着别人讲的,发生在他和他老婆的那件悲惨的事,再也吃不下去这个花瓣一样的面果子了。

甲措喝了口热茶,看着蓝焰焰的牛粪火苗,眼内的忧郁又吐露出来。他叹息着说,我老婆不会见我,她永远不会见我。她让我回来,是让我看看一天天长大的泽拉姆。

我们都像他一样,看着火苗,心里不是滋味。

朗说,其实你可以再去找一个嘛!好好的男儿汉埋没在这里,真的可惜了。阿松抓住朗,叫她别乱说。朗还是想说,抱着甲措的肩膀,说你们是美人谷,美人儿那么多,你去选一个嘛!我如果是你老婆都不会怪罪你的。

甲措没生气,说降央玛也这样说过。她应该明白我甲措是什么样的人。她是为了我成为那个样子的,我抛下她走了,我还是人吗?

你就这个样子生活吗?没有女人的日子过得惯吗?朗说。

他憨憨地笑了,说早惯了。每天让我看看我的女儿,还不习惯吗?

朗就咂着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阿松与我,说好感人哟,我都要流泪了。这么古典的爱情,你们在哪里寻找呀!她拍拍阿松已经隆起来的肚皮,说你们这些用啤酒泡胀的男人,能这样看重情感吗?你们像畜生想着吃草一样,天天想着的就是在女人身上**,从这个女人的身体,走向另一个陌生女人的身体。这里真是世外呀!我算明白了,男人就该养在这里,花花世界看多了,不坏才怪。阿松就恨她,呼呼喘息着说,你也弄成半残试试,我肯定比甲措还古典。朗就跳起来,九阴白骨爪舞动着,把阿松抓得东躲西藏,哇哇叫着说,你疯了,真的疯了!

朗的泪水就出来了,坐在火炉旁呼呼喘气。

甲措不明白他们怎么一下就这样了,看了半天看不懂,笑着对我说,他们两口儿的事情,我们不要管,也管不了。我也说,晚上他们在枕头上睡一下就和好了。甲措就哈哈笑出声来。

小泽拉姆与狗都玩累了,进屋后,狗就蹲在门边再也不想动了。泽拉姆抱起茶碗狠狠地灌水,肚皮看着看着就圆了,她满脸是水,对着父亲嘿嘿笑笑,就扑进他的怀里。甲措在袍子里掏了很久,掏出了一块巧克力,那是我们刚到这里时朗给他阿妈的,他阿妈肯定叫他给自己的外孙女的。他还揣在身上,就是为了今天掏给女儿呀!巧克力已经揣软了化了,黑油油的从纸包装上溢出来了。泽拉姆摇摇头没接,从衣兜里掏出两块好好的巧克力,指指游,说那个孃孃给的。甲措就把他那块软化了的放在桌子上,又在怀里掏,掏出了几张百元钞票,递给泽拉姆说是给她和妈妈的。泽拉姆还是不停地摇头,说妈妈不让接。妈妈说收了你的钱,她要打死我。

甲措拿钱的手在抖,我看见有泪在他眼中闪。他站起来,到了隔壁门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敲门。门内响起了一串咒骂声,嗓音很尖很响。说的是藏话,我们听不懂。甲措也用藏话苦苦哀求,里面没有声音了,甲措怎么敲门,里面都没声音了。

甲措无奈,回到屋里抱着泽拉姆亲了亲,对我们说,回去吧。

他把狗给泽拉姆留下了,让狗陪几天这孤独的孩子。

站在路上,甲措回头看一眼那幢高傲的白房子,憋足气高声吼了几句什么,就把路上一块石头狠狠地踢飞了,瘸着腿大步朝坡下走去。

阿松跟了上去,说你怎么不把钱放在桌子上呢?你老婆出来时会看见的。甲措摇摇头,说她也不会要的,会把钱扔进火里烧掉。

阿松看看我,一脸的疑惑,苦笑一声悄悄说,懂不了,我们永远也懂不了呀!情感那么深,却又那么绝情。朗看不惯,说她不理你也好,你就找个更好的。你这样的汉子,想找,不知有多少美人儿排队让你挑选呀!一丝苦笑从甲措脸上颤过,他脸朝前方,说降央玛是为我才成那样的,我不会扔下她的。总有一天,她会接受我的。

降央玛到底成什么样子了,我们离开寨子时都没有见到。听寨里人讲,降央玛过去可是寨里第一美人呀!雪白的皮肤就像从月亮里下来的一样。县里每次要接待贵宾,都要找人来接她去呢!美人谷的美人就数她最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