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架在小河上伸臂桥,甲措牵马在小河里喝了些水,就对我们说,可以骑马了。阿松听说就去抢甲措手里的缰绳。甲措不让他抢,说我们男人本来就生着马一样强壮的腿,这马要让给她们女的骑呀。阿松眼馋地看着朗在甲措搀扶下骑上了马背,接过了甲措手里的缰绳。游去骑另一匹青色的马。她还没上马背就紧张得满脸通红,上了马背却像坐在烧红的铁板上一样哇哇叫着,滚了下来,说什么都不上马背了。她抱住我,满面是泪,不停地说,我怕,我真笨!

甲措却哈哈哈笑了。他再去搀扶游时,游却跳开了。甲措把缰绳给我,说你们两对人,一人一匹。你的女人不敢骑,你骑吧。我牵着马,说她不骑,我也不骑。朗在马上公主一样的漂亮,脸都快笑烂了。我还是对游说,我给你牵马,你还是骑上去吧。她说你带我骑,我才敢骑。此时,马行在上坡路上,我当然不能带她骑了。我只有与她牵着马,说到了平路,我们再一起骑吧。

在阳光下走远路,都有跟着太阳走的感觉。太阳始终走在你看得见的地方,像在给你做导游。我们看着太阳歪向了西边时,爬上了一个不高的山口。那里风很大,把路两旁插的五色经幡刮得哗哗响。上了山口,下面是一片宽阔的草坝,冬日枯黄的草皮,很像板硬的土地生出的苍老毛桩。甲措站在山口上,舌头一卷,一串尖厉极了的哨音朝坡下滚去。他红着眼睛看我们,说中路草场到了。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东女王宫吗?空****的,没有牛羊没有人,连荒野里常见的小鸟兔子都没有,风在浅浅的草皮上扫过,草尖上的阳光皮肤似的颤动。

阿松说,我们搞错了吧,那么大的王宫应该有残墙断壁,废墟的影子。怎么啥也没见到?甲措却很坚定地说,这里就是,老辈人都这么说。过去有墙有房子,现在没有了。他听见阿松的冷笑,脸也阴沉了,说你不信?去年来了好多专家,都说这里就是王宫。据说,国家还要投资修复王宫呢!

阿松说,那是为了骗旅游者的钱。朗就掐他的膀子,掐得他尖叫,连说你疯了呀!

甲措冷冷地说,你不相信又跑来做啥子呢!

游问我信不信,我说我相信。游说她也相信。我看着这片草坝,想象就梦一样的飞,飞着飞着一座金碧辉煌的王宫就升起了。我看见美艳的东女国王站在王宫庄严的门前迎接我们,手里还捧着五色野花冠,准备戴在我们头上。

甲措说,王宫没了,王宫里死去的灵魂都住在这片草地,天阴下来时,还能看见魂烟雾似的在草尖上飘。他看着我们,嘴角露出狡猾的笑,说如是情人里有谁不忠,骑马走在这片草地上时,就会受到惩罚。朗看看阿松,说你敢不敢来试试。阿松笑了,对我说,我们来赛赛马,你与游对我与朗。我笑了,说看鬼魂真的会惩罚谁?阿松牵着马,让马舔舔他手心里有盐味的汗,说我的马会惩罚那些专会吓唬人的鬼魂,把它们的腰踏碎脚步踢断。说完他仰起头朝向冷风刮过的地方哈哈哈笑着,又一阵咳嗽,把灌进肚皮里的风咳出来。

游靠着我骑在马背,就没那么多的担心了。我拉着马缰绳朝草地跑去。马跑得很稳,风从耳旁擦拭过时,真有飞起来时的感觉。游抓紧我的手臂,快乐得哈哈哈笑着。我们平安地跑到了草地的另一头,回头看阿松他俩,黑色的马像患了病似的走得慢吞吞的,走两步又停下来啃吃几口草皮。阿松急呼呼地打马嘘口哨,马还是慢吞吞。看着他们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儿,甲措捂住肚子笑得喘不过气。他们还是平平稳稳地走到了终点。阿松跳下马,说这马太懒了,怎么赶也不跑。不然我们肯定跑第一。我说,是你们运气不好吧,让草叶尖上飘动的鬼魂缠住了马腿吧。阿松把缰绳一扔,坐在草地上说,是我们心里关鬼的屋子太窄,再也关不下新来的鬼魂吧,所以它们就报复我们。

甲措赶来了,说你心里都没有鬼,都是真心实意的。你们平平安安跑到了头。他说,那一年有一对游客,就骑我与游的那匹马,跑到草坝中心时,马莫名其妙地惊诧了,在草场上狂跳狂奔。两人都狠狠地摔了下来,摔断了腿手。原来他们看起来是情侣,其实都心怀鬼胎。草叶尖上魂儿惩罚了他们。

游看着这匹膘壮的马,把我的手拉得更紧了。我叫她别担心,说鬼胎还没怀在我的心里呢。

甲措带我们到一个枯竭的水池旁,说这就是王宫内的温泉池。过去女王最喜欢洗温泉,娜姆西公主从小就泡在温泉里,所以皮肤嫩得像五月里初放的花瓣。甲措说着眼睛内有泪涌出,他指头擦拭了一下,说公主的故事很惨呢!

我们看这枯水池,周围砌有条石,岁月的风沙已把它磨得黑亮亮的。池底是白色细沙和一些破碎的啤酒瓶。我们坐在池边,放了马让它们自由地在草地溜达。甲措说,东女国就是亡在这眼温泉池里的。

久远的过去便从他眯缝的眼心内飘了出来,咸咸的有海风的味道。甲措说,娜姆西公主是这里最漂亮的姑娘,人们看着早晨刚上山口新鲜的阳光时,都说娜姆西公主醒了,对我们笑了哩。那时,汉地的皇子、拉萨藏王的王子、尼泊尔国王的王子都来求婚,娜姆西公主都拒绝了。她早有了自己的意中人,一个从太阳落山的地方骑马走来的英俊勇士。那勇士用腰刀斗败了一头朝拉姆西的马咬来的狗熊。他把马交给公主时,公主便把头巾给了他,那可是女孩子的心呀!当然罗,他们美丽的故事很长,要讲得坐在草地从早晨讲到夜晚,可我们还得赶路。我简单说吧,公主看上了一个普通的勇士,从草场那边走来的普通牧羊人的儿子仁真降措。面对王子们的求婚,公主却选择一个普通的牧人,女王也没意见,她只想女儿能活得快乐。藏王的儿子却驮来大量聘礼和一只精锐的军队,对女王说,三天内不接受聘礼和他的求婚,军队将把东女国土和王宫踏成平地。三天快到了,军队已把王宫严严实实包围起来了。公主对女王说,让她最后洗一次温泉,并同仁真降措一起洗,再嫁给藏王子救水火逼近的东女国。女王同意了。公主和心爱的人浸泡在暖融融的温泉里,紧紧拥抱着,吞下了早已准备好的药丸。他们面含笑容静静地离开了人世,身体轻得绒毛似的漂在水面……

那晚上,藏王的军队攻进了王宫,焚烧了这座壮丽的宫殿,杀掉了所有遇见的人。

女王带着很少的随从由暗道逃出来了,她们逃到了金川河畔,在那里建起了新的王宫。

甲措瘸着腿在草地上一拐一拐地走着,看着我们,脸上含着一丝嘲讽的笑,说公主与仁真降措这对坚贞不屈的情侣,就长留在这里了。他们的魂在草叶尖上飘**时,也睁着眼睛看这世上到底还有多少像他们一样对情感忠诚的夫妻和情人。心里有鬼会受到惩罚的。

游就用她的眼睛咬我,我摸摸被她咬伤的脸,笑了,说你看出我心里有没有鬼呢?

阿松却在一旁大叫起来,踢脚脱衣,说咬死我了,快快帮我脱下!他踩到了一个蚂蚁窝,野地里生长的红头蚂蚁凶狠地顺着他牛仔裤朝上爬,咬得他眼珠都鼓出来了。

朗帮他赶着小东西,把他的衣服提起来抖着,哈哈笑着说,遭惩罚了吧?心里有鬼的都要遭惩罚的,灵得很呢!

甲措没理睬我们,朝那座立在枯黄草山下的白塔走去。他说女王宫只剩下那座白塔了,还是前些年政府出钱修复了的。他的强壮的背影在阳光下耸动,像一座山在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