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康大成,康小东是我的父亲,我叫他老汉。

他的学生来我家,常常小东小东地叫。那时我还很小,他也一点不在意。我个头有他那么高时,他不高兴了,别人一叫,他就用手指戳我,眼眶内充着血,声腔有些抖颤地说,我不是什么小东,我是你老汉!

有时,我大着胆跟他开玩笑,问老汉,我与你谁大谁小?他眼睛便瞪得老大,大手掌挥过来,说你别没大没小,我可是你老汉!

我懂事时,还是不明白,为啥他那么小的名字,却给我取了那么大的名字。

我老汉是个画家,在这座中国西部最大的山城里没有名气,他也不想要啥名气,只想每天都有一点时间在画布上刷油漆。他把自已沉入海底埋进沙堆,默默无闻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

我很小的时候,就爱看他画画,用好几种颜色画桌上的一个苹果,最后苹果灿烂得像一朵快开放的花骨朵。他对我讲,苹果摆在桌上是一只苹果,能吃能嗅到它的香味,可是它没有了形与意,色彩也在人习以为常的思维里消解得干干净净,它退化成一个吃的东西。但在画家眼里就不同了,它有了形状体积光感色彩,还有了情感与梦想。唉,你不懂这些的,因为你还没长成一个画家。

他说得对,我看着苹果,嗅到了清甜的香味,咽了口唾液。有时,趁他不注意,我会偷偷拿起那只苹果,狠狠咬一大口,又偷跑开。他来了,把那只苹果看上半天,没有责怪我,拿起残缺的苹果放到灯光下左看右看,连声说好,好呀。就放在桌子上,把画过的色彩用刮刀刮掉,又开始画这个残缺的苹果。

我很崇拜老汉,看着他把色彩涂抹上画布,就觉得他高得像一座山一样,他无所不能。那个时候,随便人家问我,喂,小娃娃,你长大想当什么呀。我肯定说,想当我家老汉。说这话时我一脸的傲气,我家老汉就乐得把茶缸里的酒咂得很响。那个时候,我没上托儿所,就静静地坐在老汉身旁看他画画。有时他也给我一张纸,一支笔,啥也没说,让我在纸上画。我画什么他都叫好,哪怕是几条我自己都看不明白的线,他左看右看,说你小子在哪学的这些呀,这可是毕加索才能画的东西呀。毕加索是什么?也是苹果吗?他笑了,毕加索是大画家,世界有名的画家。他沾满油彩的手拍着我脸,说你小子有成大画家的潜质。

啥叫潜质?就是你是我的种,一粒画家的种子肯定会生出画家的苗来。

我常与他出外写生。那时,下半城望龙门一带山坡上还堆积着大片的叫作吊脚楼的破旧房子,老汉最喜欢来这里写生。他用笔头扭曲的钢笔写生,很仔细地把那些破旧房子画下来。他说,这才是真的重庆,画着它时,能摸到重庆灵魂里的东西,就像山坡会长树与花草,也会生长这样的房子。这些房子才是这里生长的有生命的真东西。他对那些刚建的高大楼房看也不看,说一股水泥的尸臭味。我也跟他一起画,那堆房子在我眼里只是一些胡乱堆在一起的四方形和三角形,我把这些图形混乱地堆在纸上,弄得又脏又乱。老汉看了,却哈哈笑了,说你眼光不错呀,儿子。你看到了真的艺术,又用这样简便的方式画下来。比我强,看看我,眼睛老了,只会看外观形状,看不到内在本质,满眼的俗气。

有时,我们坐在江边的沙滩上,他久久看着江对岸青绿的山和一波又一波玩弄金色阳光的江水,把一支又一支烟吸短,手指一弹烟蒂飞进平静流淌的江水里。我就用江水润湿的沙堆起一个又一个城堡,挖出一条条沟槽像是城里的街道。老汉就眯着眼睛看我,在我头发上拍拍,说你是上帝,看看你创造了世界。我就笑出一脸的阳光,对他讲我想搬到我的城市里住。他住哪儿,我住那儿,我儿子又住哪儿。他就哈哈笑得合不拢嘴,说等你有儿子时,我就住进坟墓里了。

我说,我就给你修个大大的坟墓。比城市最高的楼房还高大的坟墓。

他什么也没说了,铺开画纸用水粉一笔一笔画着对面的青山绿水。

我看着对面高高的青山,心想山坐在地上都那么高,站起来肯定会把天空顶个窟窿吧。

老汉从来没给我讲过,画该怎么画,也没拿出个样本教我去画。他就是给我铺一张纸,就啥也不管了,我画什么都说好。他说,画画是靠脑子和眼睛。脑子和眼睛是你自己的,不是人家的,别人说你画得像不像别管他,你把自己看到的想到的画出来,心里快乐了,就是好画。老汉给我讲话时,我就扔下笔,眼睛也不眨地看他,看他的突儿红亮突儿又灰白的脸,看他突儿张开突儿又收拢的鸟翅一样的两撇黑眉毛,看他蠕动的嘴唇和小动物似的在牙缝边探头探脑的舌头,看着看着我就忍不住笑了。老汉脸就青了,声腔也大起来,你小子笑啥呀,你是听我说话还是看我脸上爬有苍蝇还是蚊子呀!

他不知道,那个时候,老汉在我心里就是一座青绿青绿的高山。我的梦我的幻想就是变只鸟也在这座高山周围飞翔。

我上学了。老汉那座青绿的山也开始褪色了,露出冷冰冰的石头,青黑青黑的苔藓。

老汉一生气就把画笔与色管扔得满地都是,坐在半干的画前一支一支地吸着烟。他会几天都不理我,把我冷冷地扔到他的身旁,好像根本不存在我这个儿子。其实,我只不过在课本和作业本上画满了画,画那个时候我心里梦想的东西:妖怪机器侠和山一样高大的老汉。语文老师总是揪着我做得乱七八糟的作业找到老汉理论,好像我做的一切都是老汉教的。老汉总是低着腔调给老师说好话,还答应帮她画板报什么的,直到把那个肥肥胖胖老妈样的老师说得笑起来。他揪着我,一声不吭地把我揪回家,就把我扔到一边凉着,晚饭时泡一包方便面端给我,就不管我了。直到我困了倒在沾满油彩的地板上睡着了,他才把我抱起来,放在沙发上又盖上他的大衣。

在我记忆里,老汉从来没有打过我。可我最怕的还是他黑鼻子白眼睛地冷落我。他也从来没给我讲过啥大道理小道理,在他的突冷突热的处理中,我悄悄长大了。

那天,我不知道老汉又让老师叫去学校。

他没等在校门边揪我,早早回到了家里,把饭菜做好了,然后坐在饭桌边等我。

我进门,放下书包,他便让我吃饭。我说,这么早就吃。他说,我做好了,你就快来吃吧。他烧了红烧肉,还炒了我最喜欢的猪腰花。我与他都吃得哗啦啦响,谁也没说话。我吃完后,他问我,吃饱了。我说吃饱了,扔开碗就想跑出去玩。老汉的眼睛才抬起来,很冷的黑眼珠看着我,说你别走,我吃完了还有事要给你讲。

他把碗和残汤剩菜拢到一旁,让我坐到他身边来。他脸上很怪地笑着,手在衣兜里掏摸着。我以为他会掏一支烟来,再吧嗒按响火机点燃烟,然后慢吞吞地对我讲你已经长大啦,该做些家务事了,该去洗洗碗扫扫地啥的。他脸上的笑还是挂着,手里却掏出一本作业本子。我认出了,那是我的作业本。淡黄的封皮,纸很细腻,铅笔在上面画东西很舒服。可是我早就没在书和作业本上画画了。他把作业本摊在我面前,问我,看看这是咋回事?

我看着作业本,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老汉指着老师姓名后几个歪歪斜斜的几个字问我,是你写的吗?我脸红了,退后几步,点点头。

老师姓名后几个字是:我的儿。

老汉又把我抓回来,一脸严肃地看了我半天,说我还以为你长大了,开始养儿子了。你看清楚点,你连儿子是男还是女都不清楚,你不仅脑子糊涂,连你眼睛都糊涂。

他从画夹子里抽出一张白纸,用笔飞快地画了男人的身体,又画了个女人的身体。他说,你仔细看看,男人与女人有什么区别。是形体上,不是生理上。我们画画的得看人的形体,你注意那细节就白长了画家的眼睛了。他用笔杆比画着男人的肩与女人的肩,男人的胯与女人胯叫我看,还有腰与身体的比例。他说,你明白了吧,男人与女人在形体上差别多大,男人是山,再不济也是一块石头,坚硬粗犷的石头。女人修长柔软,是一棵树,随风吹拂就会舞动的树。还有,女人也分女孩女子妇人老妪,她们的形体也不一样。你老师该是你母亲那么样的人了,你该像母亲一样尊敬她,而不是在本子上这样没常识地乱写乱画。

他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他肯定想起我的母亲了。拍拍我的头叫我回自己屋做作业去,我进了屋,他又蹲在画布下把一支一支的烟抽得很短很短。在满屋雾腾腾的呛人烟雾里,我突然觉得老汉很可怜。

第二天,我拿着老汉用白色油彩涂抹掉了作业本找到老师认错。老师一脸的冰冷问,你知道错在哪儿?我说,我长大最想当的就是老汉,我还没长大,就想当老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