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老汉为啥给我取这么个简单俗气又难听的名字,老汉从来没有解释,但他一叫大成时,眼里的那团水样的东西就会像无底深潭一样,充满了期待与厚望。

无大成便愧为好男,无大功便枉为人世,老汉的那本旧日记本里便这么写着。

快而立的我,却无甚大成,抱着一个小装饰公司设计师的名头,浑浑噩噩地混着日子。

老汉又在喝酒,他爱喝江津老白干,满手的油彩抓着玻璃酒杯,酒水里也有红的绿的色彩。他抬起头看我,一只眼睛是红的一只眼睛是绿的,手朝我伸来,说你还记得你妈长得啥样?

我闭上眼睛,一片没有底的黑暗,就摇摇头,说记不得了。

老汉脸就阴了,眼睛瞪了很久,又弯着笑了,在我头顶拍了一巴掌,说你当然记不了。我送你妈走时,你才这么大。他手在自己大腿下比画一下,说这么大。看看你现在,差不多要赶上你老汉高了。

他说,我送你妈走的时候,你在哪儿呀,还记不记得?

我笑了,因为我看见有只苍蝇爬在他长长的头发上,他头在摇晃,苍蝇像猴子死死抓在他飘飞的头发丝上。他又在我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说你去了你大娘那儿。你在那儿住了好几年呢?还记不记得?

我又闭上眼睛,眼前还是一片黑暗,像阴雨天的雾一样沉重。

他说料你也记不得了。那时,你还没满一岁呢。你趴在地上,像一只老鼠同一群小鸡娃抢饼干渣吃,头发上都沾着鸡屎,嘴里还把抢到手的饼干渣吃得吧嗒响,好像饿了几十年的小饿鬼。老汉把酒含在嘴里,咂得吱吱响。他抬起头,两只眼睛都是红色的,一汪浊泪润着眼眶。

他说,你还记不记得,你差点死了。你死在我的姐姐你的大娘手心里。她竟然让你去江边洗胶鞋。你才三岁,那么小的娃娃怎么能去江边呢?还是涨水的六月天,浑黄的水淹到了洗衣台板上了,她还是叫你去了。你蹲在那儿,就忘了洗鞋了,伸手去捞里冲来的小木盒子,你说是船。你就滑进水里了,那水把你和小木盒朝江心卷去。幸好,岸边还有个打鱼的,那人水性好,跳下江把你捞了上来,你脸已经让水憋成了青蛙皮。我把你大娘那个骂,我这人骂不来粗话,但会骂酒话。我骂她是妖婆子,就把你弄了回来,再不让那狠心的人照看了。

我又闭上了眼睛,浑浊的水浪哗啦啦地冲刷堤岸,我大娘吓得惨白的脸,这些都记得清楚。我还记得,不是大娘叫我去洗胶鞋,是我自己偷跑去的。我是想到江边捞些小鱼小虾来养着玩,隔壁老猫哥哥就养了一瓶,让我眼馋得掉泪。从那以后,老汉和他的姐姐就有了仇,不让她再进家门来看我,大声地叫她妖婆子。

老汉红着眼睛说,你再想想,还记得你妈的模样么?我摇摇头,舔了下干裂的嘴唇。他失望了,说你啥也记不得了,你那时太小了,小得我都可以捏在手心里闷死你了,唉唉。他连叹好几声,粗大的手掌捂在脸上,狠狠抽搐鼻孔。我心里伤心的云也乱了,鼻孔酸得想狠狠打喷嚏。我哭出声来时,他抬头很怪地看着我,嘴唇抖动想说什么。他手朝门外指,说你画你的石膏去。

那个时候,我上中学。我有了一间小画室,桌上地上堆满了石膏物件,废弃的纸张。那个时候,我都在白纸上画素描,一遍一遍细细地描一个又一个石膏雕像。我想,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厌恶画画的,有时画着画着,我心内突然烧起一团火来,厌恶得想摔东西。我握着的炭笔像握着一把利刀,狠狠朝刚画好的画纸戳去。地板上便堆满了我画烂、戳烂的废纸。

我喜欢老汉的画室,不是因为宽大整洁,是大块的窗户正对着长江,江对岸是一大片青绿的山林。阳光照进窗户时,会听见江水哗啦的响声。老汉就坐在阳光下钉画布,刷浆刷底子,然后坐在画布前沉思。那个时候,我就会倒一杯浓酽的花茶,端到他身旁的小桌上,坐在一旁一声不吭地看他用木炭条在画布上起稿。他也像忘了我一样,沉迷在画里,我仿佛能看见他的灵魂飘入画中,在纷乱的笔触和线条里寻找他梦里的山水村庄和人物。

老汉在刚钉好的画布前沉思了好几天,也没下笔。他咂光了一大瓶老白干,双眼烧红了,头发根上都有了些灰白了,也没见他下笔。他叫我别端泡的花茶来了,那东西喝了就想流泪。他说想听一些藏歌,有没有碟子,给他找一些来。我刚有一盘新买的容中尔甲的,就给了他。他的小音箱很久没放过了,有些杂音,他在音乐里闭上眼睛,却对我说,我的碟子质量不好。

他合上眼睛时,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那个日子,我正在复习中考,丢开了画笔,在数字堆里游泳。老汉不怎么管我考什么中学,我可不愿这样,假如我考不上高中,我在朋友堆里可就把脸丢尽了。还有我的同桌芳卉,眼睛里有泉水的女孩子,她说过想同我上一个高中。那个时候。我们不知道啥叫爱情,却明白了啥叫男人和女人。男人就应该信守承诺,我答应了芳卉的,就一定得去做去实现。

已是深夜了,老汉把梦里的我推醒。我以为发生了啥事,跳起来,梦里的色彩还在眼前晃动。老汉把衣服披在我身上,说没啥大事,就是想让你看看我起的稿。我终于找到了,我在脑袋很深的地方挖呀挖,终于找到了。他笑得很快乐,像挖出来了一大堆金子。

站在画布前,我在乱糟糟的像枯藤缠绕的木炭线条里,清晰地看见了一个丰满的女子,圆脸颊,有酒窝。一对眼睛很黑很亮。我看见,那是个年轻的藏族女人,头发辫缠着丝带盘在头顶。丰满的胸脯前吊着一个大大的珠子,好像耳环也是珠子。藏族女子背靠着的是木门框吧,老汉把木纹都勾出来了,土墙上种着些花草,门内隐没在一团灰暗里,好像有个茶锅煨在炉子上……

我看画,老汉就眯着眼睛看我,看得很仔细,好像在我脸上寻找什么东西。他问我,这画好看?我笑笑,啥也没说。其实心里说,太一般了,啥人都可以画,就是画上色彩也算不得怎么样。老汉说,你对这画就没什么感觉吗?我说,你还没画完嘛。

他有些失望地摇摇手,说你去睡吧。他拿起木炭条又在画布上飞快地画起来,嘴里的酒咂得吱吱响。

他又画了好多天,却不让我进他的画室。画完后也把画用布遮起来,我也不知道他画成怎样了。

雯霞来我家时,老汉拉开了画室大扇的阳光窗。强烈的阳光快把她高挑的身材融化了,我看着就像一团金灿灿的雾。老汉说,这两天他想在家里画模特,叫我别进他的画室。我就抱着我的画板和书离开了他的画室。

在我的印象里,老汉从不带模特回家的,我长这么大了,都没见他带任何单身的女子回家来。常有学生来看他,都是一群群来又一群群去。在画室内,老汉面对画布时,就不是孤独的。音乐响起来时,像是有一群人在屋里跳舞。

雯霞来给老汉做模特的那几天,老汉的画室里没有了音乐,大扇的阳光窗前有了一大盆龟背竹。青绿油亮的叶片在阳光里闪耀。雯霞看着不大,像老汉学校里新来的学生,脸很白眉很长,喜欢浅色衣裙。她除了陪老汉画画,还做一手好菜,我喜欢吃她炒的宫保鸡丁,老汉喜欢喝她煲的酸萝卜老鸭汤。开始,我们吃饭时谁也不说话。她头埋得很低,看我一眼都觉害羞,那嫩白的脸颊上就涌一团艳红。不久,她就吃着吃着,想起啥事张嘴笑个不停,嘴里的东西全喷了出来。我也跟着她笑起来,说闷着吃饭不说话,就是好笑。老汉脸就阴了,把碗一放,说你们笑吧,我不想吃了。

她就捂住嘴,眼里一片诧异,老汉离开后,她悄悄说,康老师生气啦?

老汉真的生气,是在两天后。我们坐在饭桌,她端来一大盘刚烧的糖醋鱼。她看着我笑,说小崽儿,我来你这儿好多天了,怎么只看你埋头吃饭,没听你喊过我一声呢?我低头笑了笑,脸有些烧。她的柔软的手就在我头发上搓了搓,说你头发很好看,卷曲的油亮的,像你老汉的头发一样。我摇摇头,甩开她的手,那手有些凉,摸在头顶怪不舒服。她夹起一大块鱼头放到我的碗里,说喊一声雯妈妈,我天天做你喜欢吃的菜。我抬起头,鼻腔内哼了一声,啥也没喊。老汉却把筷子狠狠扔到桌子上,对雯霞说,你吃饭就吃饭,脑袋里胡思乱想个啥呀!雯霞很吃惊地看着老汉,脸一点一点地青紫了。她扔下碗筷,捂住脸跑回了里屋,把门死死插上了。

老汉又拾起了筷子,对我说,别管她,你吃你的。

雯霞再也不进我家门了。她没当成我的妈,却让老汉把那幅画完成了。一幅漂亮的油画,画上那个丰满的藏女**雪白的上半身,嫩得像花瓣的两乳间吊着一颗翡翠珠。老羊皮袍紧裹着下半身,盘腿蹲坐在草地上。草地开满了金黄的小花朵,她手里紧搂着一只卷毛小羊羔,脸上透出母亲一般的慈爱。老汉看看我,又看看他的画,把嘴里的酒咽下去,喷出一股香甜的味,说你看你看,这画上的女子像不像你。

我想说,我是男的。我没说出口,因为那女子的眼睛真的很像我,眼角有些上翘,不笑也像在笑。我知道他画的是谁了,伸手拉住了老汉油彩还没干的手。

老汉说,这就是你的妈妈。我当年在草原看见她时,就是这个样子。

我说,我妈妈真的是藏族。

老汉没说什么,把我的手捏得很紧,我感觉到他手心很烫。他沉默了很久,才说,可惜,你妈妈走的时候,连一张照片都没留给我。她全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