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开老汉说的那个牛皮绷的木箱子,婉玉哇地叫起来。箱里整齐叠着鲜艳的绣花绸缎衣袍,还有像彩虹一样有五色条纹的围裙,玛瑙珠头饰绿松石珠串,漂亮得让眼睛都花了。婉玉吮吮鼻孔,说好香呀。我也嗅到股新鲜的奶香味,我知道是阿妈的香味,心里一酸,鼻腔就堵塞了。我抱起衣袍,看见了箱底躺着的那只青花瓷瓶,手突然没了力气,衣袍一件一件掉在了地上。
婉玉说,就让你妈妈躺在箱子里嘛。我轻轻把瓶子抱起来,放到桌子上,看着纯净的瓷瓶,说老汉叫我们一定要把它带到草原去。婉玉看着窗外,眼里一片迷茫,说草原远吧。我说再远我们也要去。
她没说话了,一件一件把彩色衣袍收拾好,又把珠串首饰放在水一样平滑的绸缎上,说你妈妈当年肯定漂亮极了。
眼泪还在我眼心里晃,心里却一下敞亮开了。我对婉玉说,你最好留在家里,我送妈妈去草原。那里海拔高,气候又恶劣,你挺着大肚子遇上危险我抓天呀!婉玉又想跳,说不让她去草原,她就去医院把孩子做了。她一脸青紫地看着我,嘴高翘着像受了委屈一样。我想抱抱她,她也把我推开了。我说你别太任性了,这样对你不好。她说,就想去草原,你让我去了,我啥都好了。我摇摇头,说你是老大,我不敢不听你的。她才笑了,脸红红的说,我还想去草原尝尝马肉的味道呢。
我心里说,你去变马吧,看看谁能吃了你。
听说高原的路难走,我没开车。我与婉玉坐长途客车,一路跳着晃着,我真担心一直靠我肩上睡觉的婉玉,问她行不行?她懒懒地笑了,抚抚肚子说,你是问他行不行吧。他很安静,像只羊一样安静,我还听见他羊一样吃草的声音。
我放心了。长长的高原路是天路,走着走着,天就近了,蓝如海水的天空朝你迎来,你一笑天空就破碎了,碎成银子一样的云彩。到了甘孜县城,天空忽啦一声变了,阴沉得像老人哭泣的泪水,浑浊压抑。下了车,婉玉慌慌地四处找厕所,我说慌什么,等把行季下了,我们去候车室问,那里肯定有卫生间。她眼泪都快憋出来了,说你以为是我想撒尿吗?我上了车就一口水也没喝。是你的儿子想呀,这小东西肯定知道快到老家了,想撒点什么来作纪念。
凭老汉留下的那个旧信封,我在城北一间皮革小作坊里找到了甲措舅舅。在我的想象里,甲措舅舅应该是身材高大,阔脸阔嘴,头上扎着英雄结的康巴汉子,可站在我面前的舅舅是个矮胖的老头,戴着大盘的毡帽,鬓角也露出了花白。笑起来满脸是很温暖的皱纹,眼眸水洗过似的亮堂堂的。他拉着我的肩膀左看右看,说好像,你和我姐长得好像。他又看看婉玉,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说,你这个老婆太娇小了,不如我们高原女子,健康漂亮的多着呢。我生怕婉玉听见了,又把他拖远了些。不过,他很快又兴奋了,拉着我到婉玉身旁,说我在批评我侄儿,他怎么不好好爱护自己老婆,看看让你吃得多瘦。这在我们高原是不允许的。婉玉脸羞红了,说没事,我又不是娇惯出来的弱女子。甲措舅舅说,内地的女子就是嫩,看看你生得像刚提炼出来的酥油一样白嫩。不过,晒晒高原的太阳就好了。你要小心点,高原的太阳可不认你是内地开的花,还是我们高原长的草。
舅舅看着我抱在怀里的青花瓶,沉默了,吮了下鼻涕,眼睛湿润了。他说,我阿妈你外婆前天还说,梦见卓嘎回来了。看来是真的。
我们在舅舅家住了一夜,喝了舅妈打的酥油茶。开始,我还以为婉玉吃不惯浓香的酥油茶,她喝了一口,眯着眼睛咂咂嘴,眼睛一睁就哇地叫了一声,说好香呀!不过,睡在**,她悄悄告诉我,她喝进嘴里,闷得想吐。她硬忍住了,肚里的小东西却兴奋得踢腿,她知道是他喜欢尝那个味。
早晨,我以为舅舅会开辆什么车送我们去呢,他牵来两匹高头大马,一红一黑。婉玉看着又哇哇尖叫起来。舅舅说去草原都是骑马,这两匹是我们家养的最老实的马。婉玉看着红马的眼睛说,它在看我呢,还会眨眼睛呢,太酷啦。我就骑这匹。舅舅没让她一个人骑,叫我骑在马上照顾她,另一匹驮我们的行李包。舅舅就给我们牵马,在高原细长的山路上摇晃起来时,舅舅回头看着我笑了,说会不会唱歌,我们这里的歌。他吼了吼嗓子,一个很高调的曲子就在一丝寒冷的晨空里飘**起来了。
婉玉又哇地叫了一声,说你舅舅的嗓子好听极了。
天阴沉着,老是黑着脸。风很冷,婉玉就缩在我怀里。舅舅没戴帽子,卷曲的头发在风里飘着,脸上的汗珠油油的。他说,我们得快点,可能要下雪了。风小些的时候,雪花真的飘了下来,婉玉摊开手捧着雪花粉,说想不到快七月了,这里还要飘雪。我却从包里取出了羽绒服,披在她的身上。
到了草原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雪停了,一抹淡月在黑色的山脊旁挂着。草原很宽阔,在夜里看不到边。只有遥远处的狗吠知道那片黑色的原野里居住有人。甲措舅舅卷着舌头嘘了声很刺耳的口哨,狗吠声更强了,接着有马蹄橐橐踏着草地从夜雾里冲了过来,来人一边叫喊一边嘘着口哨,近了,我才看清有三匹马站在我们身旁。马上汉子跳下马,就和甲措舅舅拥抱。舅舅叫我们下马,说他们都来接你们了,你的三个表兄弟。
三个英俊的康巴少年,长发毡帽,皮袍和长刀,看着武士一样。老大叫仁真昂旺,老二叫洛绒尼玛,老三卡松旺青。仁真昂旺说阿意早知道我们要来了,好多天前就让我们到草原边上等了。甲措舅舅眼睛瞪大了,说她怎么知道呢?昂旺说,她去找洛桑曲批仁波切打了卦的。舅舅看着我说,你来我们草原,好些事我们就说不清了。我阿妈你外婆是太想你们了吧,看看这一切就变成真的了。
在一群狗的欢闹声里,我们把马拴到了一顶黑牛毛帐篷旁。有个老人掀开帐篷帘出来,舅舅对着她的耳朵说了些什么,她就朝我看,看着看着就阿啦啦叫了一声,过来把我抱在怀里。我嗅到了温暖的牛奶香味,心里酸酸的。外婆的藏话说得很快,我一句也没听懂,但我明白她说了些什么。她说看着我就想起阿妈了。外婆看见婉玉了,又拉着她的手说,用额头碰碰她的手,眼睛就落下来了。
帐篷里好暖和,茶锅开着,肉汤的香味飘散着。我想起当年老汉就是嗅着这个肉香味,寻到我阿妈的。那一夜,我们都喝了青稞酒,出门看了会儿拳头大的星星,婉玉说,她决定了,要把孩子生在草原上。
那一夜,外婆在几盏酥油灯下念了一夜的经,装着我阿妈的那个青花瓶子让她揩得亮堂堂的,在酥油灯光下闪着迷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