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措舅舅天没亮就走了,说是去寺院里请喇嘛来念经,让回家的我阿妈安安心心住下来。我醒来时,阿意早就起来了,生燃了牛粪饼火,熬上茶就提着一个大桶出门了。我想她是去挤奶的吧,就披上了羽绒服也想跟着去看看。

婉玉睡得直咂嘴巴,像条水中游着的鱼,我看着很想笑。

帐篷外雾好大,奶浆似的雾气灰蒙蒙的沾在草叶尖上,使远处更远,看不到边际。阿意一手提着桶,一手捏着佛珠,渐渐融入了雾气里。我吸了口气,清新的空气把我浑浊的肺冲洗了一遍,舒服极了。我朝阿意去的方向跟去。

我听见的羊的叫声,一群群绵羊从雾气里钻出来,又消失在雾气里。草地湿漉漉的,有些地方雪还没融化,像踩在冰上一样咕咕响。哗啦啦,几只大雁一样的鸟飞起来,慌慌地朝雾气弥漫的地方逃去。雾气在眼前滚动,一会儿浓酽如漆,一会儿又清淡如乳。我想起老汉说过的,他就是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早上去寻找那匹埋在乱石堆里的死马的,并在那里见到我的阿妈卓嘎。那是个什么地方呢?

我面前是一条小河,水很浅,沙石从水底一直铺到了岸边。我蹲在河边,伸手摸了一把河水,冷得直哈气。这水是从雪山肚子里流出来的吧,水比冰还冷,我想。

听见响动,我抬起头,有只黑狗站在对岸,像熊一样庞大,我能看清它的水一样明亮的眼睛。那时,我还不知道它就是很凶猛的藏獒,还伸出手嘘着哨和它打招呼。它尾一抖毛一耸,给了我一声沉闷的吠叫,我的背后有好大一群狗吵闹起来,我回头,老天,黑压压一片狗窜来窜去,我让它们包围了。我沉住气,跳进了河里。冰冷的水针一样刺进了我的骨头,背脊上都冒出了冷汗。那头大黑狗又抬头沉闷地吠叫几声,背后的狗争抢着跳进水里,朝我扑咬。有只灰白的很像狼的狗竟然扑过来,把我的衣服撕破一大块。

呜呜,一块卵石从雾里飞了过来,砸在那条大黑狗的身前,它跳开了,抬头吠了两声。又一块卵石飞来,砸在河里的狗群里,狗分散逃去。我看见一匹花斑马冲了过来,马上人手里呜呜呜地挥舞着一条什么东西,那只黑狗逃开了。马前蹄高高举起,又砸进水,水溅了我满身。马上人朝我伸出手来,要拉我上马。我摇着头,朝对岸走去,上了岸把鞋子脱下来。我的脚都冻红了。骑马人上岸后,也下了马。他摘下头上戴的皮帽,我才认出来,他是我的大堂哥昂旺。

昂旺说,那条黑狗是这里最凶的藏獒,是那些草原野狗的王,敢跟豹子打架。幸好他看见了,去年有个探险的美国人就让这群野狗咬得浑身是血,差点送了命。

我看看刚才那头黑熊一样的狗站的地方,好像灰雾里还有它的影子晃来晃去,摇摇头说,它们真的是野的?昂旺说,黑狗本来是家养的,养它的泽多吉老人去年死了,它又不服其他人养,就成了自由的放生狗了。

昂旺说,走吧。他阿爸我舅舅可能回来了。

他又问我,怎么一大早跑这里来了。我说,我是跟着阿意来的,她提着桶,我想她是去挤奶,就想看看她挤奶。他笑了,说阿意是去他家畜圈里看那匹花斑母马去了,那匹马快生了。我说,我也想去看看。

我看着那匹漂亮的花斑马说,我阿妈当然追我老汉,就是骑着一匹花斑马,就是这匹吧。他说,这么多年了,该是那匹母马的女儿的女儿了。嘿,你不该跟着去,母马生崽男人是不能跟着去的,特别是外地的男人。他见我一脸的疑惑,就说我们这里的规矩就这样。

太阳出来了,就像一盆清水哗地洒在草地上,一眨眼雾气就散得干干净净。我看见了青嫩青嫩的草地,看见大群的牛羊在草地上滚动。一队穿戴漂亮的女人背着水桶朝河边走去。昂旺朝她们嘘了声口哨,她们便朝他尖声叫起来。昂旺笑着笑着,一首很好听的歌就从嘴里吐了出来,在金灿灿阳光里盘旋着,似乎能看见歌里的音符在蹦跳飞舞。他的歌刚停,一串更高更脆的女声便追了上来,像鸟儿似的飞得更高更远……

我看见婉玉从帐篷里冲了出来,看见我了,又挥手又大叫,然后蹲下来使劲揉眼睛。

帐篷里一股浓黑的烟雾喷了出来,我慌了,跑了过去,昂旺却哈哈笑得喘不过气来,到了门前,昂旺还在笑,指着婉玉说,你肯定把牛粪火弄熄了。

婉玉眼泪汪汪地看着我,说什么我也没听清。昂旺捂嘴回帐篷,在火里捅了捅,呼呼拉扯着皮火筒,火苗就燃红了。帐篷里的烟雾一会儿就飘散干净了,昂旺掀开帐篷天窗,鲜亮的阳光就洒满了屋子。

甲措舅舅回来了,带着一位穿绛红袈裟的老喇嘛。舅舅叫他阿约降措,老喇嘛看着我们笑得很和蔼。他带着经卷,说是要给阿妈念一夜的经,就带她去她该去的地方。

我悄悄问舅舅,是不是天葬。我从书上知道的,这里人死后都要天葬。舅舅说,他请活佛打了卦,我阿妈他姐姐得从水路进入极乐世界。我想起那条小河,水清清亮亮地流着,阿妈会不会就葬在那里?

还在梦里,我就听见了阿意的歌声,我醒来时,歌声在帐篷外低沉地唱着。

我披衣出门,一抬头,就看见天边那片金色的云团。尽管只有一小点,四周还是黑沉沉的夜雾,但那团云像燃烧的牛粪饼,慢慢地朝黑沉沉的地方蔓延,金色的火焰呼呼响着,团团霞光催醒了又一个草原的黎明。

阿意背对着我,久久望着那团霞光,风轻轻抚弄她雪白的头发,我看见金色的光斑在她白发尖上闪耀。她的歌声一直没停,反复呤唱着六字真言,歌里带着一丝忧伤。天敞亮开来,远处的雪山露了出来,我看见雪山变成金子堆砌的大山,灿烂如火。

阿意双手合掌,举过头顶,又在额头胸前恭敬地点了一下,全身伏在了地上,一下两下……我真担心她那么大年龄,受不受得了这样的折腾。舅舅在后面抓住我的手臂,悄悄说,她常常这样,就想为我们全家,为你的阿妈祈祷个好运。哦呀呀,扎西德勒。

舅舅备好马,准备了柏枝和五色经幡,还有一些祭祀用品,叫我把阿妈抱在怀里,今天可以安葬了。我想河岸那么近,怎么还要骑马?舅舅嘴里一刻不停地吟诵着经文,没理我。婉玉也想跟着去,阿意拉住了她,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她竟然听懂了,对我说快去快回,就跟着阿意朝草地的羊群走去了。

老喇嘛抱着经书先上了马,我和舅舅骑另一匹。骑在马上,我才觉得草原好大好大。

到了河岸,马没有停蹄,马头犟着想喝一口河水,舅舅却硬拉了起来。我们沿着河水朝上游走去。我没问是去哪儿,从舅舅和老喇嘛谈话里,我听见他们说了好几个叫“措”的地方。那是个啥地方呀?

舅舅说,你爸没给你讲过卡松错吧?我说,没有。他笑了,说卡松错藏在你爸心里了,他是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可我们卡松草原的人都明白呢。当年我阿姐带着你爸,去了卡松措,一去好多天呢!他们回来了,两人衣服都让树枝撕破了,人也弄得又黑又瘦。我们谁也没有问,都知道那里发生的事,将把他们一辈子紧紧捆起来了,那可是用牛皮筋做的绳子,永远也挣不脱。

河水拐进了一个山沟,沟里树林茂密,地上铺满了树枝上掉下的枯叶和腐烂植物,积雪还没融化,马边走边打滑。我们就跳下马,一步步朝上攀着。舅舅说,错就是海子,你们汉人叫湖。这条河水就是从湖里流下来的,很清很甜呢。

看见湖水了,静静躺在树林间,蓝得像眼心里的水。早有人在湖岸准备了,是尼玛和旺青两个堂兄,还有两个寺院里的小扎巴,他们把五彩经幡挂起了,煨桑台垒好了,湖岸边还停着一只牛皮船,也飘着五色旗幡。

我对舅舅说,这就是水葬吗?他说,这不是水葬,是送你阿妈的灵魂回家。

舅舅说,水葬都在河边,那里有水葬台。葬的都是活尸,像天葬一样。我们是送灵魂回家,送灵魂得有等级的人才能呢,你阿妈像圣女一样洁净,得从圣湖水送她去该去的地方。

桑烟飘起来了,朝静静的湖心散开。湖水清得像镜面,天空和白云,雪山和森林全倾倒在湖水里了。我们上了牛皮船,朝湖心划去,像行在透明的蓝天之上。

到了湖心,船停了下来。舅舅叫我朝水下看,我看见一股强烈的金光从水底射出来,刺得我眼前一片昏花。那是正午的太阳,是吉祥的时刻。老喇嘛一页一页翻着经书,念诵的声音像唱诗一般的有韵律。舅舅叫我把捧在怀里的阿妈葬在水里。我以为得揭开瓶盖,把骨灰撒在这片清明洁亮的水里。舅舅说,别动,连包着瓶子的绸缎也别动。他要我把它们放在一个装满石头的皮袋子里。他和我轻轻把皮袋子放进了水里,看着阿妈朝没有底的水里下沉,我心里一酸,喉头又像什么堵塞了似的难受。

我的堂兄弟们高喊着啦吉诺!把一片片叫作风马的纸片扔向了空中,彩色纸片像彩色的鸟一样在空中飘飞,又轻轻地落在了平静如镜面的水里。

舅舅高声喊着,卓嘎啦,你回家了!

四处的山壁上都映着回家了的声音,一群雪白的水鸟从森林的边沿飞了出来,沿着湖岸旋了几圈后,纷纷落在了水面。舅舅说,很久很久以前,天女化成雪白的水鸟飞到湖里洗澡,她们洗过了澡,本来浑浊的湖水就变得山泉一样的清澈,蜂蜜一样的香甜。看看,你阿妈我姐姐回家了,看看,她回到了她的姐妹中了。我看着那些水鸟,像鸭子又像大雁,安静悠闲地浮在水上,寻食嬉戏,一点也不怕人靠拢。

回家的时候,舅舅打了很大一桶水,驮在马背上。他说,这湖水熬茶治风湿痛,我阿意天一冷就喊腿痛,他是给阿意带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