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玉半夜猛地撑起来,拉着我说好痛好痛。我爬起来,叫她别动,我去给她倒些茶喝。她拉着我,手腕颤抖。她叫我摸,肚皮里的那个小东西马一样的踢腿淘气。我悄悄说,会不会想爬出来了,她就在我头顶敲了一下,说你想看儿子想疯了,才八个月呢。十月怀胎,八个月就出来的是早产。我叫她躺好,说你肯定是白天去看马了。她就笑,说是跟拉措嫂子看了看他们养的马,有匹花马好可爱,她还骑了一下呢!还有一匹母马肚皮好大,拉措嫂子说这两天就快生啦。她说,刚才梦里还骑在马上东跑西跑呢,醒过来,肚子就痛得厉害,肚里的那个小东西就像马一样的踢腿蹦踏,弄得她想吐。她又哇哇干呕了两声。
帐篷里一片黑暗,我生怕把阿意吵醒了,就叫她躺好,躺在我的胸脯上。她安静了,眯上了眼睛,嘴里喃喃说,那匹马又跑来了,好淘气。不一会儿,她就让清清亮亮的鼾声淹没了。
突然,屋外有人喊,生啦,生啦!狗也兴奋地吠咬起来。
阿意在黑暗里摸索着,点上了油灯。我也起来了,问啥生了?阿意在灯下笑,手指在头顶比画了个马的样儿,很开心。我就说,我想跟她去看。婉玉也爬了起来,说她也要去看。阿意脸色就变了,手掌摇动着叫她好好睡,别去。婉玉说,我为啥不能去,我就想看看马是怎么生出小马来的。她摸摸隆起的肚皮,一脸的不满。我在她耳旁悄悄说,这里的规矩就这样,我也说不清楚。你得尊重人家的习惯。她嘴一瘪,说啥臭习惯,我怀着儿又咋啦?
我还是让她躺下了,我们出门时,她又抬起身子说,小马生下来后,我总可以去看看嘛?我看看阿意,她听懂了,点点头又吹熄了屋内的灯。
我搀扶着阿意,借着满天的星光走在软绵绵的草地上,那只黑狗冲在前面给我们引路。那是一排牧民定居点,是崭新的土坯屋,两层楼,楼下是畜圈,我们去的是昂旺堂兄的畜圈,屋内的汽灯亮堂堂的,早围了很多人了。新鲜的马粪味和闷人的血腥味混在一起,笑声和惊叹声吵成一团。我看见一匹枣红色的母马站在一地的柴灰里,肚皮上粘着干硬的血疤与干草柴灰。母马大约用尽了力气,双眼很疲惫地盯着地上张嘴吸气的小马驹子。看着小马,我差点惊得叫起来,好漂亮的花马呀,身上的斑纹一团黑一团白,还散着点点枣红,像桃花似的开放着。母马闭上眼睛,低下头很亲昵地在小马身上一下一下地舔着。小马的眼皮子睁开了,很黑的眼珠朝四周看看,又合上了,张开嘴,粉红的舌头伸出来,在母马唇边脖子上舔着舔着,身上便有了力气。它在地上动弹了一下,四周的人霍地叫一声,跳开了。它又弹动了一下四蹄,四周的人甩着手大叫了一声“几!”它挣扎着,又弹动了下四蹄,四周的人又叫“里!”在最后一声脆脆的“送!”给了它时,它挣起了身子,歇了歇,又挣了一下,立了起来,摇晃着摇晃着摇了好几步,终于稳住了。
一匹马就在草原上诞生了,它站起了就不会再倒下去了。
太阳从雪山口水似的泼下来,草地让早晨凉爽的阳光浸泡得水湿淋淋。小马驹摇摇晃晃奋力地迎着阳光走去,上了一个小山包时它抬起了头,抖动着脖子上的鬃毛,构成一幅美丽极了剪影。人都愉快地走散了,只剩下我和阿意,还有埋头喝阿意加了盐的水的母马。我听见尖厉的喊叫,是婉玉,她也看见小马驹了,站在帐篷外惊咋咋地喊叫,朝我舞着手。阿意笑了,脸上的皱纹展开又收拢,说了好一串我听不的懂藏话。
我看见婉玉朝小马驹走去,红艳艳的羽绒服像移动的火苗子。她伸出手想摸摸马驹子,马驹子跳开了。她哇的一声就摔倒在草上,我的心也快蹦了出来。
阿意却捂住嘴哈哈笑出声来。
婉玉躺在草地也在笑,大睁着眼睛,我在她明净的眼眸内看见了蓝天和白云。她说,好漂亮呀,草地软绵绵的,像绿色的水潭一样,躺在上面可以与天空接吻。她说,她就想躺在这里,生下我们的孩子。
我却变了脸,冷冷地说,小玉,你别老是副长不大的样子,整个草原的人都在笑话你。
她坐起来,说我怎么啦?我就想在这里生孩子,怎么啦?谁想笑谁想说,随他们去!我拉她的手,她也扔开了。我说,别闹了,我们还是准备一下,明天该回去了。她说,要回去,你回去。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里。我说,你没听拉措嫂子说呀,这里的女人生孩子是不能让别人帮忙的,连接生的人都不要。一切都得女人自己忙。
她的眼睛瞪大了,说都要我自己做?难道就没接生婆吗?我自己怎么能把那么大的娃娃生下来呀?
我说,你得跟着我回重庆去。好好躺在医院里,好好生下我们的孩子。她想了一下,摇摇头,连说好些个不字。她说,她想在这里生,就在这里生。拉措嫂子还跟我说过,她生好几个孩子都是躺在草地上生的,听着河水哗哗地流,鸟儿在身旁叫,天空星子比拳头还大,她就啥也不痛了,孩子就幸福地生下来了。我说,她是草原的人,草原的神都在保佑她呀。婉玉眼泪就流下来了,说阿意还叫我好女儿呢,我就是草原的女儿了。
那一夜,我与拉措嫂子都在劝说婉玉回重庆,她就是不。阿意说,好女儿怀着的是我们草原人的转世,她不回去就留她下来吧,我也想看看她生下的是哪一个灵童的转世。我对阿意说,不能留她在这里,她啥也不会干,连切菜时都用不来刀,而这里全是女人自己生孩子,还得自己用刀割下脐带,自己照顾好婴孩。她那么娇气,怎么能做呀!阿意很温和地笑了,说放心留下她吧。我和你嫂子都不会让她自己那样做的,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我要走了。婉玉拉住我,眼泪花花的说,你可不可以不走呀?我笑了一声,拍拍她的背。她头靠着我的胸,低声说,其实我一个人在这里生孩子,怕得要死。我说,你怕就跟我回重庆吧。她掀开我,很坚定地说,我不回重庆,我就在这里生。
草原的晨光很刺眼,周围东一团西一团都是夜的颜色,一柱强光从雪山垭口射了下来,像唰的地刺来的一道剑光。舅舅牵着两匹马站在草坡上,晨风抚弄着他满头的卷发和马的鬃毛,狗蹲在他身旁,不时用低沉的吠声催促我。阿意叫我过来,她抓紧我的手心,在额头和眼睛上靠靠,把浑浊的泪滴在我的手背上。阿意指指天空,做了个鸟飞翔的动作,我看懂了,她是要我像飞走的候鸟,到了季节又飞回来。
婉玉突然尖叫起来,她指着前面叫我看。哇,我也大叫起来,那匹出生没几天的花斑马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又蹦又跳,把刚刚苏醒的野兔和小鸟一群群赶起来,又吓得四处逃窜。
我对她说,要给我打电话,把这里的情况时时告诉我。她看着小马驹眼睛一眨也不眨。我说至少手机别关机,我打电话时能找到她。她拍着手叫起来,原来小马驹奔回母马的身旁,一口叼住了马奶子。
我走了,踩着满地的阳光,舅舅朝远去的小帐篷挥挥手,就上了马。他一夹马肚子,马奔跑起来。他手一挥,一串歌就飞了出来,他边唱边朝我挥手,叫我也跟着他唱。我只有跟着他哼哼,因为这歌曲子高过了天,我的声腔像没有翅膀的小鸟飞不到那里,藏语的歌词我一句也不会:
高山上跑来一百匹骏马,
那里可有我亲爱的花斑马;
如果有,我不会认错,
花斑马的跑法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