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时,我习惯看看天。
灰雾从草滩的尽头升起,像锋利的爪子把远处巨大的雪山抓得模模糊糊。灰蓝的天空沉重起来,我生怕自己不小心弄翻了什么,使整个天空坍塌下来。司机也有些担心,说我在前面一点下车就好了,那里有个小镇子,还有个能吃到四川炒菜的小旅店。我说,我来过这里,翻过对面的小土坡,就是我要去的那个叫克果的小寨子。司机望望天,说要下暴雨了,河水会暴涨的。我把车门重重关上,对他说,你就快快走。到前面汽车旅店住一夜,天晴了再走。这地方常塌方,遇上了,就倒霉了。
他把油门轰得像打雷,我担心地看看天。天空似乎摇动了一下。我看着车走远了,才朝土坡上爬去。
有风从沟底刮过来,铁铲似的铲着土坡低矮的草皮,干脆的草叶被铲得满天飞扬。我朝远处看去,总希望有好的景致让我的相机能闪两张。乌云还在低垂,雪山看不见了,天空和草滩都暗黑下来。遥远处的厚云颤动了一下,响了声闷雷,像把什么东西压碎了,接着是稀里哗啦的一串尾音。风更猛了,从裤角灌进背心,我感觉到了一阵寒冷。
没有雨,只有低矮的草叶拼命地摇晃,我的头也有些晕了。我脱下衣服,把摄影包紧紧裹起来。雨下大时,也可以保护保护器材。
雨还是没下,我却嗅到股焚烧桑烟的气味。风却狂扫起来,像有一双大手推着我的背,我爬上坡顶时,又一股风从前面推来,堵塞了我的呼吸。我只好蹲下身子,才呼吸到一口气。
就在此时,我听到了一声轰隆隆的响声,我以为是从山壁上划过的雷声。可雷声里却明显夹着一长串憋久了的喘息,还有股热乎乎的腥味。我抬头,另一个巨大的毛茸茸的东西也抬头看我。我的狼狈相便掉进它的眼眸内,又压得偏偏的,让一汪浊黄的水淹没了。
我的心缩紧了,腿也迈不动了。它的喉咙里有一串串雷在不停地滚动,双眼死死地看我,眨一下,我的身子便在它眼眸内挤压一下。我抓了块石头,却不敢抬起来,手稍稍一动,它的脖子上稀疏的毛便耸得老高。我不动,它也不动。在我俩的对视中,我的心也渐渐平静了,知道我不动,它不会伤害我。
它的确很苍老了,本来浓厚的黑亮亮的毛,已经掉得差不多了,毛尖也染上了枯草的颜色。**的皮生满了大团大团的白锈,很硬很厚。它咧咧嘴,稀疏的牙齿有些钝了。
它见我没动,眼眸也柔和些了,舔了舔嘴唇,在前面蹲下来,只用前爪撑起身子。枯草似的毛让风揉搓得摇摇晃晃。
我盘腿坐在地上,把背包拉到前面,手伸进包里掏着,掏出一块上午没吃完的巧克力,撕开纸咬了一口。它也嗅到了巧克力的气味,喉头格儿一声,双眼眯上了,一串涎水从嘴缝里掉了下来。
你也尝一口吧。我把巧克力递给它,它嗅了嗅,伸出舌头舔舔,又昂起头理也不理。我说,吃吧,很好吃的。把巧克力扔到它的脚前,它仍是一副高傲的样子,看也不看。我说,好吧,我不动,你也别动。我们坐在这儿,等你们寨子的人来。你们寨子的人都认识我。这里有我曾经画过的画,还有照片。看看,你也认识吧。
我把十多年前画的几张素描,拍的几张照片给看。它懒洋洋的睁开眼,又合了上去,头昂向天空,那高傲的样子是说,这些都像“切甲”(狗屎)一样不值得一看。我有些伤心了,在包中掏着,想掏出点它认识的东西。
我在笔记本里翻出了另一张照片,这张照片在本子中躺了好多年,我已经记不清了。照片的色彩已经变得深沉了,有的地方还印有钢笔字的痕迹。可这张照片保留了我的一段记忆,我想,当年我把它卡在笔记本里,就是想常能看见,时时在我记忆中亮起一盏灯,不然那段经历会让生活杂事琐事屁事淹没在一片黑暗中,永远也打捞不上来了。
那张照片上有两个人,一条狗。男的是十多年前的我,一个脸上还有稚气的大学毕业没几年的小毛头。那时的我很瘦,脸皮是透明的,很清楚地看见骷髅的解剖结构。大约是左腿吧,让厚厚的土制夹板夹住小腿骨,硬硬地立在一块白石头上,双手却揍住一只胖乎乎的黑毛小狗的头。狗的爪子举过了头顶,像要跳到我的头上。我的背后站着一个秀气的藏族姑娘,脸笑得很灿烂。双手捧着一只小木桶,桶里装满了白嫩的酸奶。我今天还能从照片上嗅到酸奶的草香味,听见小狗从喉咙里滚出的娇嗔的声音。
我把照片朝它递去,观察着它的反映。它嗅到了什么,眼睛睁开来,又闭上。我说这头小狗你也认识吧,它叫乖熊,现在肯定长得很大很大了。
我的话把它半睡的记忆弄醒了,它又睁开眼睛,看看照片,舔一舔,嗅一嗅。抬头朝向我。我在它忽明忽暗的眼睛内,发现了一些我熟悉的东西。它终于站起来了,像一头熊那么高壮。我没站起来,我知道面对一头凶猛的藏獒,站起来也是没用的。我只有坐在地上,尽量保持一种平常的心。我在一部古书上读过,大师莲花生收伏猛虎时,就是平静地坐在地上,用暖风一般的微笑看着它,做出神秘的手势。一股强光射过后,暴虐的猛虎平静下来,蹲在大师的面前像只温顺的猫。
它不像猫,站在我的面前,在我的身上嗅来嗅去,像在寻找什么东西。我嘴里嘀咕,乖熊肯定是你的好伙伴,对吧,乖熊是我的好儿子。看看它当年对我的依恋,我就想把自己的心肝掏出来喂它。你看你看,乖熊的尾巴同你的一样,也有那么的浓,像个大刷子。我当年还让它的尾巴蘸着色彩画画呢!它真是个天才,画的雪山草地还晒着金灿灿的太阳呢!
它嗅嗅照片,听懂了我的话。我看见它的尾巴高高举起了,充满感情地摇动。粉嫩的舌头伸出来,在我的脸颊上舔了一下,喉头上滚出一串我熟悉的声音。我惊呆了,真不敢相信它也会发出这种声音。我盯住它的眼睛,从那灰暗的眼眸深处,好像看到了丢失已久的熟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