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呀!一股强烈的闪光从我记忆的最深处燃烧过来,一切沉睡的东西在一瞬间苏醒了。我的乖熊灵巧的身子在我面前跳跃,奔跑,温柔的牙齿叼着我的脚后跟……

而我眼前那只巨大的黑熊一般的藏獒,用一双我熟悉的眼睛看着我时,我感动得受不了,抱着它粗糙的皮毛,一遍又一遍地说,你认识我的乖熊吧,说话呀,你认识我的乖熊吧!

它站起来,眼内闪烁着温情的光。嘴一咧,长长的**掉了下来。它朝坡顶跑去,步子显得笨拙而又苍老。到了坡顶,它朝寨子的方向叫了两声,粗犷的像一面铜锣突然敲响。寨子里有许多狗回应了它的叫声,此起彼伏,像一波一波涌过来的泥流洪水。它又跑了回来。叼起我的背包就朝山顶拖。我看见了山上山下源源不断涌来的狗群,散开又合拢,黄的黑的灰的一大片把我围起来。在这些狗群中,乖熊更显巨大,像一头牛犊昂着傲慢的头,眼睛半闭着,看也不看它们。那群狗悄无声息地让开了一条窄路,看着我们朝寨子里走去。

一群孩子大叫着从寨子里冲了出来,狗群才像醒过来似的,汪地狂吠起来。

十多年了,还是那种我熟悉的气味,混合了青草、牛粪、熬得浓酽的茶和肥得冒油的土腥味儿。我走在寨子里溜滑的石桥路上,背后跟着一群光脚板黑脸的孩子,一切都没变。天亮得像开怀大笑,蓝色的水天,绿色草木,褐色的石头与白色的房屋,都亮出了它们好看的笑脸。

没人给我打招呼,身旁撞过的人,回头看看我,什么也不说地又低着头,忙自己的事。我向他们打听泽珠时,他们才有些惊讶地望着我,眼珠子里像水潭子里掉了盏灯似的发亮。我又打听泽珠,打听老降克,他们都哦哦地叫,说我这时候来,晚了晚了。并不回答我其他的话,背着尖屁股竹兜,回到了自己的屋内,关上了门。

我意识到,肯定发生了什么事,这事肯定很重大。寨里人的脸都有些慌乱。

我找到了泽珠曾经住的那幢低矮的土屋。靠着河岸,屋后那棵杨树已经长得很高了,戳着一团绿云在风中摇晃。屋子的墙皮上还是贴满了牛粪饼,平顶上很少有人打扫了,落满了枯黄的树叶。门前一声粗重的喘息把我吓了一跳,是那条巨型藏獒,眼睛水汪汪地看着我。

哦,你也是泽珠家的,肯定认识我的乖熊了。我在它的脑门上拍了拍,它眼睛眯着做出很害羞的样子。那样子在我浑浊深暗的心里**开了一圈水纹,天呀,我的乖熊也会做这个样子,它一定是向乖熊学的。我又拍了下它的脑门,说:“快进去叫你的主人,他们的老朋友洛嘎回来了。”

它堵在门前,巨大的身子把窄小的木门塞得满满的,昂头看我,鼻孔是湿漉漉的。看样子,它不会让我进去。我只有喊,叫泽珠,叫她的阿妈朗卡措老人。

它对我吠了两声,很生气的样子。

屋内黑黝黝的,没有任何响动。

我站在水湿淋淋的地上,脚底有股很寒的气流在向上升腾。它没动,眼眶和鼻孔都是湿漉漉的。风把它稀疏的毡片似的毛扇起,荒草似的在眼前摇晃。寨子里突然静了,看不见一个人。细细的雨珠子茸毛似的满空飞扬,又化作黏稠的稀泥铺在路上。有几只老鼠从墙根下跑过,它粗硬的皮下颤抖了一下。我伤心地向它摊开了手,说了一串我都听不懂的糊涂话。我知道它不会理睬我,这空****的街,滴着雨汗的老墙,紧闭门窗的寨子,都不会理睬我。

天黑下来了,风更冷了。我脸上冰冷粘湿得难受,用手揩了一下,我尝出了那水中有咸味。是我的泪水,从我伤心的心内溢出的泪水。

“喂,喂喂……”

我转身朝寨子外走时,有人在背后叫我。

“你是找泽珠一家吧?”

我回头,擦擦眼眶上模糊的雨水。我看清了,墙根下站着一个紧裹老羊皮袍的老人,手笼在皮袍内。老人说:“你来迟了。她们走了快两个月了。泽珠嫁到了县城,是个读了大学的草原小伙子把她领走了。”

我问:“阿意朗卡措呢?”

老人什么也没说,枯干的脸颊朝向远处。面朝她的是个缓缓升高的草坡,夜色里像一堵巨石堆成的高墙。一片旗幡在风中晃动,看不清颜色,像许许多多挥动手臂欢呼什么的人。我明白了,什么都不说了。朗卡措老人是在那里升的天,这里的许多人都会从那里升天。那里有一道门,门开了,什么恐惧都消失了。你只管迈着大步走进去。有成千上万只神鹰在护送你,毁灭你对世俗所有的依恋,无牵无挂地走进香芭拉。

老人用鼻尖亲热地揉揉狗湿漉漉的鼻子,眯着眼睛说:“阿尼,多可怜呀!饿了吧,看看我给你捏的糌粑团,油都冒出来了。吃吧,肚子饱了才知道迎接自己等待的人。”

狗在她的手心内把糌粑团吃得很香。吃完后,它没看我,在老人的手心和脸颊上舔了一下,就回到了漆黑一团的屋内。老人说:“看看,它记得你呢!它在生你的气呢。”

我没问,我知道了它就是我曾经的乖熊。

老人说,泽珠嫁走了,它在半路上跑回来了。泽珠寻到了这里,可它死活不走。泽珠说它是想你。你走后,它和泽珠天天都要在寨口等你,等到太阳落了,茶香把寨子包围了,它才回去。每天如此,这么多年了,你在它心里已生成了一棵树,长高了,根却更深了。

我的眼泪都快滚出来了。这么多年,我的心内怎么就是一团漆黑,偶尔它出现了,也是模糊不清的一团。如果不是走到这里,我还想不起我的乖熊的模样。它已变得苍老不堪,可苍老的却是我的早已荒芜的心。我站在漆黑一团的土屋门前,屋内的油烟味和畜粪味像一堵墙那么厚,我能进去吗?

老人却说:“我知道你会回来,屋内给你准备了睡觉的毛毡和生火熬茶的牛粪。”

我心内像突地升起了一堆火,暖暖的。我再也不顾忌什么气味了,闯了进去。老人把火镰打燃了,点上了油灯,又在灯碗内添了块酥油。屋内的一切在火光中浮了上来,撕开了我回忆的最后一层薄膜。我仿佛一抬腿就回到了过去,二十多年前的一切就生在我的周围。

老人的声音幽幽的,像风中火苗子似的颤抖:“你坐在火边来。天冷了,脚底会结冰的。”

我坐到火旁,一抬头,那头巨大的狗正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我。我笑了一下,把背包和相机扔到**。

狗的眼珠内有两团火苗子,红红的蹦跳着,它眨动一下,就有火星子溅出来。老人脸上也是和蔼的笑,说:“看你还想不想得起我?在我们这里,只有一年四季刮的风不会变,所有的东西都在变。这头小小的家伙都变成这样了。”她又揉了揉狗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