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珠看着我的样子,开始有些惊讶,接着便忍不住格格格笑起来,捧着肚子腰弯下来,弯下来,又瘫在地上,身子还不停地颤,笑得喘不过气。
我的脸变了,有些火烧过的感觉。歌声停下来,一脸的疑惑看着她,说:“怎么了?我唱得太难听了吗?”
她一边笑一边喘,说:“你唱得真怪,怪极了。我从没见过你这样唱歌的,我家的牦牛都没像你那样叫过。”
她说得我脸更烧了。我对自己唱歌很自信,在城里唱卡拉OK,我的歌声常常引来一片掌声,特别是鄂语流行歌,都说很像香港的某个天王级歌星。
泽珠说:“我们草原的人不这么唱。他们的嗓子会骑马一样骑着天上的云,歌声会升得很高很高,再从天空落下,你就会看到歌声都生出了五颜六色的翅膀。你会觉得这世上所有的好事情都是歌声变成的。”
我又有些失落了,垂着头看地上的一只只跳来跳去的蚂蚱。我伸手捉了一只,另一只却跳到我的手背上,尖尖的腿抓住我,是在报复我想伤害它的兄弟。我放了蚂蚱,另一只也一弹后腿跳进了草丛。小狗过来舔我的手,像是在安慰我的伤心。我把狗放在膝上,把它皮毛上的干硬的泥土抠下来。泽珠看着我笑,也跳上我刚才站的那块石头上,又看着我笑笑,脸红扑扑的,眼睛却更亮。我把狗朝她举起时,一串清亮极了的声音从她嗓子深处淌了出来,越来越亮,像呼啦啦飞起的一群闪动五彩羽翅的鸟,朝太阳飞去时,化作了炫目的金光。她的声音同草原一样没有任何污染,纯正的洁净的,像这里的水和山,像这里的天空和云朵,像这里的炊烟和畜群,像这里的奶茶和纯酒。我从没有听过那么纯的声音,歌曲的意思我一句也听不懂,可我的心却让她的歌俘虏了,同歌声一起高高飞起时,我的眼前变得无比的辽阔。
他把一句高音唱到最高处时,我似乎看见高高的雪山卧在我的身子下,温顺得像头得到抚爱的母牛。
她捂住羞红的脸,蹲了下来,背心颤动着连声说:“羞死人了。我唱得不好,羞死人了。”
我朝她走去,双手举起像捧起一根哈达。我走过去,做了个把哈达挂在她脖子上的动作,说:“苍天作证,你的嗓音是天底下最美的嗓音,比我听见的世界上最最有名的大歌星的歌,都要强一万倍。看看,我用阳光和高原的风给你织成的哈达,挂在你的脖子上,多么的高贵和美丽呀!”
她仍然捂住脸,说:“你别说了,羞死人了。”
太阳偏西一点,山色暗了下来。向下伸延的草地由明到暗,像伸向一个烟雾迷茫,神秘无测的虚空。我激动起来,这时候山的刚劲的骨骼与草原柔软起伏的线条更加清晰,畜群与帐篷都自然有序地撒播在原野上。我掏出笔来,打开速写本,笔激动地颤动,炊烟、帐篷、山峦、河流都深深浅浅地涂抹在本子上。我在前景靠左加了奔跑的狗,觉得不够,看了一眼坐在地上沉思什么的泽珠,也许上侧面,她脸上与身体的轮廓美极了,像刻在木板上的画。睫毛与微微上翘的鼻头,紧抿的嘴唇都透出纯净无邪的美。我抹秃了画笔,激动的心还行在波峰浪尖。
她冲过来,瞧着我的画,嘴唇不满地一翘,手指在画上人像上一抹,说:“画很好看。这里没有人,怎么画上了一个人?”
我说:“那里是没人,那个人刚才坐在那边。”我看看她刚才坐的那个地方,笑着说:“我就用眼睛这么一拖,就把她拖过来了。”
她的嘴翘得更高了,声腔中有些生气,说:“你画的是我,就把她擦了。”
我说:“你那么好看,就不要我画一张你吗?”
她说:“不要。你用照相机给我照相,想照多少张就照多少张,我没一点意见。画我就不行。”
我说:“你是嫌我画得不好?我可是省里得过大奖的画家!”
她手在画上狠狠一抹,画上的人成了模糊一团,说:“我就不想你来画。还有这只狗,你也别把它画走。”
我伤心地沉默地望着地上的画,炭粉已抹成漆黑一团,像堆在山脚下的垃圾。我有些不知所措了,不知不觉就把这么纯的女孩子得罪了。我只有沉默,在越来越冷的风中沉默起来,才能感觉到我与她之间有堵坚硬的石墙,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回到寨里,天已暗了。
朗卡措阿意已熬好了茶,在等我们。吃了饭,天就冷了,风一吹,还有细碎的冰屑飞进屋内。阿意去拴好畜圈,给马添了草,就回到垫子上,默念了一会经,歪在羊毛毡片上睡了。我把照相机摸出来,一块一块拆开,用柔软的绸子擦拭。其实,相机早擦拭得发亮,我还是想擦,那只是种习惯。泽珠蜷曲着身子,坐在火旁。她皮袍内拢着小狗,毛领高高立着,脸阴在暗处。只一对眼睛亮亮的眨着火苗子。要是过去,她早伏在我的身旁,看我拆擦相机,提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今天她不想动了,草滩上的怨气还堵在她的心头,同屋外的旋风一起呼啸。我朝她轻松地笑笑,她也不理睬,把怀中的狗抱得更紧。
我又掏出了速写日记,翻了翻,尽是些草滩河岸和牛羊,没有人的写生。我的文字描写也是单单调调,简明扼要。像在草滩上随手扔的几块石头:阳光。没有风。草地很绿。牛羊低头吃草……
我拿起笔,画了崩孔(土屋)内的炉灶、铁锅和雕花柜子,画了贴在柱子上的几张佛像。我没画像石像似的泽珠,没有画歪睡在垫子上的朗卡措阿意。锅里的茶喷着香喷喷的热气,把暖融融的气味送进我的冻了一天的心里。火烧过的牛粪味与神龛上的藏香散着松树与嫩草的香味,只有住在帐篷内,与这洁净的天地结合一体,才能嗅到这么纯净的香味。我对她说:“你还不想睡?”
她没回答,也没动。
我说,我再也不画你了,不画这里所有的生物了,行不行?
她还是没动。
火快燃完了,锅里的茶吐的白烟也弱了。有寒气从背心处刺进来,拥抱了全身。我裹紧了毛毡,歪在地上,说:“我累了。我想睡了,在梦里我向你道歉行不行?”
她用一根木棍在火里刨了刨,火又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