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早晨来临时,朗卡措阿意给我烧了一大锅水,要我好好地洗个澡。我说,烧什么水呀,我跳下河去泡泡就行了。阿意急了,伸出食指在我鼻头上一刮,说:“你想死了,刚刚退了烧,魂儿还在天上飞着。洗洗热水澡,干干净净的身子,念家的魂儿才想回来住。”

泽珠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往钢炉里扔着干牛粪,把铁锅上的白雾扇开,望着我笑得很开心。那条小狗还躺在我的大腿处,蜷曲着身子睡出了粗粗的呼噜声。

我脱光了衣服,却没好意思脱下最后的三角裤衩。我跳进水里,浑身的毛孔张开了,我能听见每一个细小的毛孔咕嘟咕嘟喝水的声音。我浑身浸泡在这烫烫的水里,舒服极了。泽珠把我所有的衣裤抱到了河边洗去了,朗卡措阿意用铜瓢舀水从我的头上浇下,在我的背上轻轻地按摩。她说:“小伙子,你很强壮,会找个称心如意的女人的。”

“哦——”我舒服得眯上了眼睛,说:“女人像风,凉爽的风,吹到我的身上,我可以满足一时,可风却不想在我身上久久停留,吹过了,又走了。”

“哦——”阿意并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又把一瓢水浇到我的头上,说:“女人不像风,喜欢上了你,就会贴在你的身上,成为你身上的肉。”

“有那么好的女人吗?”我在心里问。在我的记忆中,女人留给我的都是酸酸的记忆,都是我想起心里就扯起疼痛的记忆。我说:“草原上有那么好的女人,我心甘情愿留在草原上,做一棵草,一朵云,一座永不移动的石山。”

阿意乐得哈哈笑起来,说:“你也是刮过草原的一阵风,这里的一切都留不住你。”

洗完后,阿意叫我脱得溜光地躺在卡垫上。她从木柜里抱出一床羊绒毯盖在我的身上,说:“你很强壮,会迷住所有的像花儿一样开着的女人。你再睡一会儿吧,在你的梦里,你会明白我说的话一点不假。”

我大口大口吸着毛毯上好闻的气味,感觉着细细的毛刺扎着身子的痒舒舒的味道。那个时候,我没做梦,也没睡,大睁着眼睛,看着粪烟熏黑的天花板,而我眼前出现的却是省城青灰色的,从来就没有蓝过的天空,是我的早让离婚的妻子一搬而空的家,地上扔满了我拍的废片,画的草稿。墙上一幅**图让前妻的兄弟划了两刀,惨烈地划开了胸脯。家里什么都没有了,我对那里一点都不留念了。前妻是话剧团的,漂亮得像个妖精,我再不能忍受她常常张开的血口,撕咬我的对艺术的执着追求,就在她与她家人愤怒的吼叫中办了脱离。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早上,下着小雨。城里的雨都带着鱼腥味,飘在脸有硬毛扎刺的感觉。我推着自行车,车上驮着我的背包和一些旅行用品。我想骑车去一趟西藏,路上拍一些片子。这样,也可以逃离使我心烦的一切。

一路都非常顺利,山野村庄河谷都让我拍了个痛快。进入康定时,我感觉到了高原的寒冷,那是种锋利无比的钢刀把你劈成两半后,再把冰碴雪块往你体内塞的寒冷。高原的风正是那锋利的刀。我蹬踏自行车的腿开始发软了,背脊上常常让汗水湿透又凝成冰,粘在背上一扯一块皮就掉了。我的脸让欺生的阳光涂抹成了油黑,鼻尖上晒掉了皮,手一触就钻心的痛。

我不顾朋友们的劝阻,他们把前方的路说得多么危险,我也得走。我的目的是拉萨,是那个建在阳光中的美丽的城市。我感觉自己是朝天堂行走,越往高处,太阳越烈,天空越蓝,空气却薄薄的仿佛我深吸一口就会吸干的酒。我在费力地登上一个山包,朝下滑时,车撞上了路边的一个石头。我感觉自己腾空飞去,在最高处我伸手想抓住一根从岩石上吊下来的青藤,人却重重地摔在了另一块巨石上。

我醒来后,便躺在泽珠家的土屋内,头上缠着绷带,左腿捆着夹板,身子稍一动,就钻心的痛。一个穿光板皮袍的老阿意(奶奶)坐在火炉边,望我一眼,轻松地笑笑,又眯上眼睛摇着经筒。一个脸蛋红喷喷的小女孩却很惊喜,说:“阿意,他醒来了,醒来了!”

我脑袋里还是一片混沌,不知这是何方,想问却很难开口。小女孩懂了我的意思,说你摔得太惨了,我和阿意发现你时,都以为你死了。我们叫来寨子里的人把你抬回家,请门巴给你接上了断腿。你一点声息都没有,像死了一样。门巴听着你的胸脯,说你没死,只是想睡个好觉。门巴说你醒来就没事了,就怕三天后醒不来,那时就是叫来菩萨,也把你唤不醒了。

我说,给我点水,我口里有火在烧。

小女孩就含了一口水,对着我的口慢慢地吐了出来。我尝到了她嘴里的青草和鲜奶混合的味道,尝到了热的和冷的水混合不均地从我喉咙灌下。

我没问,可我知道了阿意叫朗卡措,小女孩叫泽珠。小女孩每天要到很远的河对面去上学,回来时都要给我采各种各样的野花,放到我的头旁。她说这些花草地上到处都是,采回来是叫我每天嗅嗅,这样才对我的伤愈有好处。

我真的好了,折了绷带和夹板,可以自己去草原采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