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的乖熊靠着我,它的长毛已枯萎成了毡片,短毛却像针刺一样的硬。短毛硬扎扎的豁着我的掌心,我感觉到在冰山上冻了一夜的粗糙石头一样的冷。只两只眼睛还温和,看着我,眼内晃着两盏灯苗,很亮。我喂它肉干,它伸出舔舔,没有吃。
屋内有寒冷的雾气在飘,凝在天花板上成了白花花的霜。火旺时,它又化作水滴下来,在空气中哧哧扎扎响着。措嘎阿婶闭着眼睛,好像沉入了没有底也没有头的梦中,只手中捏的佛不停地动,在暗黑处亮晃晃的,是一只只对前身未来充满向往的神秘的眼睛吧?有时,她的声音飘来,幽幽的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话,听得我眼眶内盛满了泪,而碗中盛满的茶却忘了喝,凉了凝结薄薄一层冰。她讲泽珠和朗卡措阿意的往事,停下来嘴唇还不停地动,那是诵着她诵了快一生的经文。
“我们都会死,”她说:“像释迦佛说的,我们的生命像秋天的云彩那么短暂。在朗卡措阿意归天时,我们全寨人都看到了,这只狗不是一只普通的狗。”
朗卡措归天之前,就昏迷不省人事。乖熊就天天陪着她,用还很软很茸的毛暖着老阿意已开始变凉的身子,什么人也拉它不走。那几天,它的眼珠子让咸咸的泪水浸泡得发红,头和身子紧紧靠着老阿意,像生在了上面。老阿意脸色灰暗下来时,它才把老阿意让给了送葬的人。它拖着饿了几天的身子,朝高坡上走去,在一片薄薄的雾中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它去了哪里。有人说,看着它升上了天空,它是在天上为老阿意送行。它消失了,好久都没见它的身影,泽珠找遍了草地和森林,连它的一丝痕迹都没留下。过了好几个月,人们开始把它忘记时,它突然坐在寨子口的那座老土墙下。阳光下,它的皮毛变得苍老而粗糙,见着陌生人时,吼出的吠声也带点伤心。它每天都蹲在那里,从来不挪动一步。人们说,它是在等待善良温和的朗卡措老阿意,有人说还看见老阿意的灵魂蹲在墙角下,狗便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老人叉着它背脊毛丛中的手。泽珠说,它是在等待一个叫洛嘎的城里人,他说过要来,要带上相机照相,画板画画。他是乖熊真正的主人,是狗第一眼看见的人,是它的父亲。
“朗卡措阿意归天后,她和乖熊一起又等了你三年多。过了秋天下第一次霜的时候,就是四年了。”措嘎阿婶的声音还是幽幽的,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的。“泽珠说,你会来的。从山下那条小路上走来。乖熊能嗅到你的气味。你来了,会娶她做老婆,带她到遥远的城里去住。”
泽珠等了我三年,还是走了。那是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牵一匹脑袋上扎满红丝绸的高头大马接走了她。乖熊也同他们走了。那天,全寨的人都站在那堵老墙壁下送他们。乖熊巨大的身子有些笨重,走两步便回头望一眼寨子,朝每一只家狗野狗打招呼,喉咙深处吼几声伤心的吠叫,像哭又像笑。乖熊脖子上套着重重的铁链,我给它做的颈圈不见了。帅气的小伙子和他的漂亮温柔的老婆骑在马背,手牵铁链拖着乖熊胖大的身子朝远处走去。乖熊晃着笨重的身子,还在草坡上滑倒了,爬起来看看前方,又走。寨里人看着乖熊都在哈哈笑,说泽珠喂养的是头比熊还笨的狗。
他们走了快一年时,狗独自找了回来,身上有许多伤,大多是在山石上划破的,血凝在毛皮上,看着让人心疼死了。措嘎阿婶用一桶清水洗干净它的皮毛,可毛没有过去那种黑得发亮的润泽了,毛尖上有了一层苍老的灰黄色。狗也瘦多了,肚皮上的毛磨光了,两肋的骨头硬硬地快要戳穿薄薄的皮了。措嘎阿婶曾经瞧着它生下来,瞧着它长大和衰老,心疼死了。
它就住在这空****没有人气的屋内,这屋内留着它的记忆和气味,它什么地方也不去。它还是从早到晚蹲在寨口的老墙根下,像在等什么人。只有夜里才回到屋内,让我给它喂点东西。泽珠叫人来寻过它,可它不走,像生在墙根下了,同墙边的那棵百年老杨树一般,有长长的根在这片厚土下埋着,命很硬,怎么也移不走。
“它会死在那里的,”措嘎阿婶说这话时,屋外刮起一阵强风把门板推得哗啦啦响。我抱紧了冻僵的身子,朝火炉边靠靠。阿婶幽幽的声音便在冰冻起来的屋内流淌:“它的双眼是菩萨给的,能看到死去的和活着的人们,看到他们的过去和未来。能识别好人和坏人、恶人和善人。它每天都和朗卡措阿意在一起,它舍不得阿意走,想留住她。这么多年了,它也累了,疲惫了,想歇歇了。它会朝天国走去,没有人拦得住它。它的来世会是个很善良的人,能给人带来运气的人。”
我看看狗,狗也在看我,那样子像在说,措嘎阿婶说的全是真的。我把皮袍脱下来,盖在它的衰弱的身上,它的身子在皮袍后瑟瑟发抖,背脊和肚皮都是一片冰凉。我真怕它就这样冰凉下去,成了一坨没有生命的冰,就对着它的耳朵说:“你也睡吧,在皮袍里你会暖和起来的。”
我把毛毡盖在身上,朝它笨重的身子挤了挤,我感觉到它的身子有些暖气了,瞌睡也在朝我进攻了。在我朝梦里走去时,我隐隐听见它从鼻腔内哼出的声音,长长的一串,音调很高很高,像在唱歌。
我醒来时,发觉狗咬着我的裤角往外拖。我抬起头瞧着它说:“你在干吗?快去睡了。”
它也抬头看我,眼内有东西滚动,像有什么话想说出来。措嘎阿婶早歪倒在火炉边的卡垫上,睡出了一声比一声响的梦鼾。
狗又咬着我的裤子拖。我急了,说:“喂,你是有什么事想对我说吧?说出来,哪怕你讲的是一个长长的故事,我也会静静地坐在这里听的。”我哈地笑了,笑自己真蠢,竟然对一头狗说这样的话。不过,在炉子里蓝幽幽的火光映照下,它的模样是像要讲一个长长的故事。我想,一头苍老的狗尽管只活了十多年,也是一生的经历,也有人类永远也不清楚的传奇和故事。它痴痴地望着我,目光和脸上都有层柔和极了的光芒。
我站起来时,它也站起来,喉管深处滚出一串兴奋的声音。它是在赞许我读懂了它的意思。其实我什么都不懂,只是想站起来跺跺冻僵了的脚。
它朝屋角处跑了两步,又回头看我,眼珠很亮。我跟着它走时,它喉管里又滚出两声兴奋。
在屋角它常刨挖的地方,它又刨了刨,然后跳开,让我看清下面埋的是什么东西。我看见了一个皮带铜扣,已锈迹斑斑。我抓住皮带扣往外扯,终于扯出了整个变形老化了的牛皮带,还挂着一个锈坏了的铜铃铛。那一刻,我浑身上下忽地僵硬了,不知做些什么了。我看看那头仍然痴痴地看着我的狗,真的相信了措嘎阿婶的话,它外貌是狗,心却是人的心,还有一双菩萨给的神力无边的眼睛。它还记得我当年用自己的裤带给它做的项圈。
我提着项圈,想挂在它的脖子,却小了许多了。那时,它还太小,现在它大如牛犊。我只有用手臂做成项圈,把它紧紧抱住,说一遍:“乖熊,我的乖熊!”眼泪花就一串串地往外冒。
天亮起来的那一刻,一股强劲的风把门掀开了,风夹着雪哗地淹了过来,措嘎阿婶狠狠呛了几口,指着门外想说什么又让风堵回去了。
我冲过去,紧紧地插上了门。措嘎阿婶说:“加点牛粪,火生旺,屋子才暖和得起来。”
我照她的吩咐做了,屋内真的暖和了许多,刚才由风带进来的雪粉也融成了一摊水。我煨上了一锅茶,措嘎阿婶说喝了热茶,就同我去敬山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