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早晨的太阳,给人感觉不是太阳,是清幽幽的水,冷冽明净毫无纤尘。走在阳光中,地上的影子好像变了色,成了一团长长的带着紫色斑点的灰蓝。你怀疑自己走进了清水晃**的湖泊,水样的阳光漫过了脚踝、大脚、胸腰和脖子都感觉不出烤晒的热。措嘎阿婶用阳光洗浴了粗糙多皱的脸,把舔得干干净净的碗放在桌上,响响地弹了一下舌头,说:“我要去拜神山了。”我说:“我也要去。”我想离开这里时,拍几张神山的照片。我说,是嘎尔斯神山吧?那座山就雄立在草原的尽头,早上佛塔似的山体像镀上了一层金,衬着明净的天空漂亮极了。
措嘎阿婶没说什么,把磕拜的牛皮围裙扎在腰上,手掌上戴着绷着牛皮的木板。她是要磕着等长头朝神山走去。
我站起来,狗也站起来,望着我又望着措嘎阿婶。阿婶眯上眼睛做出可怜它的表情,说:“你也想跟着去?山路很远,你老得快要走不动路了,行吗?”
狗从喉头深处哼了一声,那声音有种凄凉,让烤着太阳的心突地阴了下来。阿婶说:“你想去就去吧。不过,得吃饱了肚子才去。草地可没你吃的东西。”
她喂了狗一点糌粑调的粥,就出门了,对着嘎尔斯山相反的地方一步一磕走去。我问:“神山在哪儿?”她指指前方,那是一座不起眼的很像生铁似的小山包。我更搞不懂了,背后在阳光中雄奇非凡的嘎尔斯神山为什么不拜,却拜这么一个小土山。
措嘎阿婶脸胀得通红,眼内盈满了虔诚,没有回答我的疑问,很认真的一步一磕朝前艰难地移动。
我和苍老的狗跟在她的背后,不时回头去看那座金色宫殿般壮观的大雪山。我没举起手中的照相机,是我心里充满了搞不清楚的疑问。那座渺小得像神圣的嘎尔斯山随手弹出的眼屎似的小土堆,也是神山?
我看见草地上,不仅措阿婶向着那座黑色的土堆虔诚地磕拜,还有好多草原上的牧民也在磕着等身长头。我坐在了湿润的草地上,狗却跟着阿婶朝前走去,笨拙的身子在衰弱的腿脚移动中,走得很艰难。有人在那座土堆下烧起了桑烟,长长的黑色烟雾飘**起来时,周围的空气顿时神圣了。
太阳渐渐的温暖,也没那么刺眼的亮了。天蓝得说不出的美,没有云朵,嘎尔斯山才从雾纱后露出了它银塔似的真面。山体洁白,看得清衬着蓝天水晶似的闪亮的冰板。我的相机没有白费,把蓝天下的雪峰拍了个够,心里还是欠欠的。我真希望这个明净的早晨,那么多人都朝向这座雄奇美丽的雪山磕拜,那才是真正地体现高原本色的作品呀!
人却向着相反的方向磕远了,融进土山下桑烟中去了,只有那条苍老的狗,还在草丛中缓慢地移动笨重的身子。
我喝叫了一声,希望它能放弃,能跑回我的身旁,依偎着我与孤独的我做伴。它没有回头,也渐渐融进了桑烟。我像被彻底地抛弃了,孤独在一个四周都是茫茫大海的孤岛上。不管我怎么吆喝,回答我的只有风的喝叫。
阳光烤晒着我的身子,我却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冷。我背上摄影包,朝土山包跑去。
看见一遍遍唱着赞歌的人们时,我喘着粗气倒在了草地上。
乖熊就在那时跑了回来,站在我的面前,浑浊的眼内有一种奇怪的光在晃。它朝我走近时,我看见它眼睛内有一条条蛇似的东西在游动,一汪泪水涌了出来,眼眶湿润润的。我问:“你想对我说什么?”它没动,眼睛也没眨,我却听见有个声音在说,在神山下它看见了死去的朗卡措阿意,还看见了嫁走的泽珠。我理梳着它沾满枯草叶与泥土的毛,说:“你走累了吧?坐下陪我歇口气。”
措嘎阿婶回来了,磕长头的人们都回来了。阿婶看看我,又拍拍狗粗硬的皮毛,朝我们笑笑,就朝山下走。我与狗都跟了上去。阿婶嘴里念着六字真言,那神秘的声音在人群中传递着。我仿佛看见了阳光里也晃动着许许多多的影子,也在用同一腔调唱歌似的念诵。快进寨子时,阿婶喘口气,头也不回地对我说:“今天我们去的是嘎尔斯山的弟弟卓巴拉日,今天是他的生日。哟,我们的乖熊过去常常跟我们去,它也会磕长头。现在老了,却学会了喇嘛一样的思考。”
狗便蹲坐在它常呆的墙角下,我同措嘎阿婶回去收拾东西,等会儿山下的公路上就会有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