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上了挎包。措嘎阿婶朝桌上的碗指指,眼内盈满了泪。碗里是她早为我倒上的青稞酒。我喝了酒时,看见她皱巴巴的脸紧缩着,眼一闭一串浊泪掉了下来。她一句话也没说,朝屋外走去,嘴唇快速地蠕动着,没有声音我却能感觉,她是在为我念诵法力无边的六字真言:哦嘛呢叭咪哞……

我跟着她走。寨子里很安静,泥泞的路上只有几个小孩在玩,守门的狗全躲藏在屋里朝我吠叫。我抬头,见每一孔窗洞里都有一双眼睛在送我。寨里人总是这样护送客人,默默祈祷,用真诚的眼睛盼你再来做客。

踩着铺了浓霜的冻得硬邦邦的小路,经过每一棵生着枯皮的杨树,我都伸手去抚抚它冰凉的树身,我的耳朵总是直直的伸着,我能听见寨子和荒野与我告别的非常生动的言辞。我的鼻腔酸涩,心内却有滚热的东西在涌动。我知道自己如果忍受不住,便会仰头像个伤心欲绝的男人那样,对着冷凛的寒风号啕大哭,把悲愤和勇气全扔在这片枯黄的苍老皮毛似的土地上。措嘎阿婶等在路旁,让我走在了前面,才悄悄地在后面跟着。她的诵经声便很有韵味地绕着我的脚步。

就在那一刻,我眼光紧追着一只孤零零的鸦雀低低地贴着霜土飞去时,我的心内很奇怪的跳出了那位俄罗斯老头纳波科夫在《洛丽塔》里的很经典的话:

洛丽塔,照亮我生命的光,点燃我情欲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顶到硬腭做一次三段旅行,洛,丽,塔……

当我的泽珠在我舌尖上滚动时,没这么复杂,也没有转弯抹角,泽——珠,一个起点,一个终点;一个开始,一个结束,单纯而干脆。就像舌尖品尝到甜甜的味,消失后留下记忆中还是甜甜的味。我感觉到泪水把眼珠淹没了,我心内有团乌云在渐渐长大。我再回想泽珠的模样时,乌云把我的眼睛染成了一片昏暗。

我回忆不起泽珠的模样了,她的纯净的笑声从我心里蹦跳出来,也是淹没在尘世中那些奇奇怪怪,毫无生气也无真实感觉的嘈杂刺耳的笑声里。

哦,我的泽——珠,一个起点,一个结束。我伤心的是,结束了,就再也寻不到起点的任何痕迹。我回头看一眼站立在冷风中的寨子,看一眼那一幢幢或灰黄或雪白土楼,一咬牙转身朝寨子外大步走去。

我知道,这一去就再也不回头了。

巨大的乖熊蹲坐在让越来越猛的风刮得惨白的老土墙下,像一块木头随意砍削雕出的座像。我来到它身边时,它的头仍然高傲地抬起,朝向山下。它身上已堆满了细盐似的雪粉,脚底竟然结上了一层薄冰。

“喂,老朋友,你怎么不站起来送送我?”我说。

它还是没动,粗硬的毛在风中颤抖。

“你应该回屋里去,回到措嘎阿婶烧红的火炉边去。这里好冷呵,你会冻死的。”我拍拍它的身子,又惊恐地缩回手来。它身子硬邦邦的,像冻成的大冰坨子。我才发现,它的大张的眼睛让飘飞的雪粉堵塞了,干燥的鼻尖冻裂了条条血口。

“它死了,灵魂找朗卡措去了。”措嘎阿婶站在我背后说,又把超度亡灵的经文念诵得很有韵味。

“它死了。”我说,顺着它昂起的头朝它在最后一刻看的地方望去,那里淹没在厚厚的雪雾里。风从那里刮上来,打着旋把浅浅的雪粉吹得漫天飞扬。那里是一片枯黄的土地,春天里生满了绿草和鲜花,现在就是一片枯黄。我像读懂了这块土地,明白了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永远追不回来。青春是同土地一起青春,苍老也是同土地一起苍老。

只有记忆是不死的,它留住的东西会封存很好,像窖着一窖好酒。没有过去,没有现在,只有永恒。

我笑了,朝雕塑似的狗,朝同样一脸温暖的笑的措嘎阿婶笑了,举起手来做了个告别的手势。我什么也没说,就大步朝狗头指向的地方走去。我看不到他们时,我知道我也淹没在浓浓的黑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