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迎春天麻麻亮便起身,叫醒金信和。这时王碧莲已经做好早饭,金主任特地安排吧几个侄儿辈的陪同农迎春一同前往金家祖坟扫墓祭祖。大伙都在王碧莲家一块吃早饭,吃完出发。一行有七八个人,有的拎着供品,有的提着锄头,有人还拿了一大串鞭炮。农迎春只交待王碧莲买纸钱元宝香烛,她想,亏得这些亲戚们准备得周全。

走了五六里路,翻过一座不高不矮的山,在山那一头的背风地带,有许多的墓头,隐现在山上石头和树木中间。这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大家脸上都有汗了,金信和嚷着走不动,被一个大叔背在背上。清明刚过去两个多月,他们路过的一些坟头都清理过,新长的青草给这些寂静的墓地带来缕缕生机。金有礼父母还有爷爷奶奶的坟头彻底被草木掩盖了。到了地头大家先拔草,农迎春带着金信和也一块拔,拿锄头的将坟边的土给培起来。人多好做事,半个时辰,几座整洁的坟头呈现出来。等香点上,供品供上,鞭炮噼叭噼叭炸响,农迎春领着金信和磕头。她对着坟头说,金家祖宗,我今天带着你们的后人金信和来祭拜你们了,请你们保佑他健康成长,学习好,孝顺,以后有出息。她转过头对金信和说,这是你爷爷奶奶太爷爷太奶奶的坟,以后有时间就回来,最好是清明回来扫扫墓,记得你是有祖宗的人,就像这树啊是有根的。金信和好奇地听着看着,问了妈妈一句,我说的话祖宗们能听到吗?农迎春说,用心说的,就能听到。

等仪式完成,大伙按风俗在老坟前吃了一顿午餐才往回走。农迎春让金信和和大伙一块先走,她晚点再回去。大伙也不觉奇怪,他们先带上金信和往原路返回了。

农迎春跪在坟前,她对这坟里的人没有半分印象,她把他们想成自己父亲的形象。她一声声地叫,爸啊,爸啊,哭倒在坟前。

父亲去世那一年她21岁,那时她无心读书,只想往大城市走,父亲成了她的阻碍,所以父亲的死没让她觉得忧伤,反而有一种解脱。那个长年在外边做买卖的男人只不过把她养成人而已,往后还得靠她自己呢。是的,她在异乡闯**,即便是她被男人抛弃了,即便是快流落街头了,即便是拿了他为她准备的丰厚嫁妆,她都没有认真地怀想这个男人。她自己万万想不到,当医院告之她检查结果,宣告她的生命在这尘世了无多日的时候,她躲在房里失声痛哭,她哭号的嘴里喊的一声声竟然是爸爸,爸爸。像被禁锢多年的灵,在被释放后报复性地吞噬了她的全身,她像堕入黑井那样全身冰凉瑟瑟发抖,她只有呼喊这个名号才能得到一丝温暖,才能得救。如果爸爸在这里,他会像她小时候阑尾炎发作,疼得打滚时,背着她一路狂跑,一路跟她说,不怕,不怕,爸爸在,没事的,没事的。那时父亲会是最踏实地安慰。初中时她跟几个女生被流氓盯上,晚自习回家时流氓屡屡找她们麻烦,是父亲提了一根扁担威风凛凛地挥扫,大声宣告,谁再敢来惹迎春,我打断他的腿!那时,父亲是最高大的英雄。

她跟父亲说,我真不是个好女儿,没有保护好你给的肉身,但我已经尽力地在这个世界活得没有遗憾。她用父亲留给她的15万的嫁妆,在几年里创造了一个奇迹,她将一家米粉店扩大成为五家。其实,在拿到父亲给她留下来的那些钱,她已经深深悔恨,辜负了父亲的期望和爱,只不过她不愿意承认,她想以另一种更为决绝的方式来告诉父亲,自己是一个能干的姑娘,既使她没有读好书,没有嫁给一个斯文人,但她很能干,她能将这15万变成100万。爸爸,如果你还在,想来你一定高兴。爸爸,我错了,请原谅我,我想你了,我想你了。农迎春一直在呼唤这个温暖的名字,在这空旷的野外,声音像风一样漂浮在空中。

农迎春轻抚着坟上细土说,爸啊,我今天能来到斑竹村,是因为我不恨金有礼了,我一点都不恨他了,感情的事真是难搞懂,有时我都感觉自己不太了解自己。金有礼刚走的头一年,我一直认为他会回来的,回来向我认个错,我们重新好好过日子,后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我开始恨他了,你想我一定咒他死吧,没有,我从来不咒着他死,我希望他活着,活得很凄惨,老、穷、病,最后孤苦一人回来找我,趴在我的脚下请我原谅他,我呢,当着他的面,牵着孩子的手和另外一个体面的男人张扬而去,让他趴在地上吃灰尘,而且,儿子就叫那人做爸。爸爸,这些年我脑子里反复出现这个图景,只有这般才解气,他死都没有这般解气,你说我是不是很恶毒啊?不过,现在这些都是没有意义了,人争那一口气都是来气自己的。我只希望我离开以后,他能够陪伴孩子,我的孩子不要一个人孤单单地活在这世上,他要有很多的亲人,我不要他哭得时候,都不知道要叫谁的名字,想不到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人。

农迎春坐在午后的阳光里,她与金有礼曾经热爱的片断时隐时现,他们相爱,然后有了孩子,他是孩子的父亲,是他让她在这世上留了一粒种子,可以继承她的生命,也许只有他最怀念她。她享受过爱情,尽管它没有完美的结局,可谁知道有多少爱情是有完美结局的?他和她就像一座桥梁,她倒了,他得在另一头撑着。她死了,她的儿子不能没有亲人,没有一个人记挂他,他也不记挂任何人。这是一种多么凄凉的感受,就像今天她嘴里呼喊的只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不能这样,她要为她的儿子找到爸爸。一颗种子发芽开花结果,不是没来由的,金信和不是一个孤零零的存在,他要有亲人,有人关心他,爱他,他也有可以去关心和爱的人,至少他哭的时候,嘴里呼喊的名字可以回答他。

农迎春在坟前把所有的心事倾吐了,她的身体轻了,她抬头看一眼天空的太阳,觉得阳光直接照进了她的身体里,让她充满了力气。

回到村里,农迎春跟王碧莲说要回金家老屋去住。王碧莲说,那屋很长时间没人住了,得有一番收拾,还是住我家里方便。农迎春说,我这已经算是回家了,怎么能不住自己的屋呢?她问金信和,要不要回我们自己的家住?孩子高高兴兴地挥手说好。王碧莲没奈何,只得找出扫把抹布一起帮忙。屋里几年没有人住,倒不是很乱,只是很多东西发霉了。农迎春打扫干净后,将被子抱到院里去晒,又跟王碧莲借了个小煤气灶,到村口买了很多肉和菜,晚上生火做饭,还隆重邀请一干亲戚人来家里吃饭喝茶聊天,磕瓜子。

昨晚上在金主任家里的人基本又来到金有礼家了,大家继续昨天的话题,可还是没有人说得出金家兄弟的下落。农迎春说,没关系的,既然金有仪在武汉打工,我就去武汉找他,我看现在村里人的日子过得都不错呢,我找到他一定劝他回来,没有必要一定要外边打工。有人说,是啊,现在种果树就能赚钱,我们在农村花费少,日子过得不错的。他们在外边打工,挣得多花销也多,存不了几个钱。金主任说,金有礼家是分有地的,那些地现在租给别家种,如果他们兄弟回来,自己种些果树瓜菜日子会能过得不错的。

农迎春说,有礼家还有地吗?明天我走之前去看看。大家说,明天要走了,不多住几天了?这屋子刚有人气呢。农迎春说,我时间不多了,什么都得赶紧了。大家都垂下头,被一种悲伤的气氛给笼罩着。

金主任发话了,找不着他们兄弟,你就把孩子送回来,他是金家的人,我们全村替你养着,不敢说别的,要孩子上学是能保证的。农迎春拉着金信和跪到地上说,谢谢,谢谢大家。

第二天早上王碧莲开了一辆电动车将农迎春送到金有礼家的田地边。平整的畦地爬满蔓藤,绿叶间结有拳头大的小瓜。农迎春说,看起来好像南瓜哦。王碧莲介绍说,这叫黄金瓜,可以生吃,当水果一样,南瓜几角钱一斤,这收购价就得一块多一斤,我们这水土种这个好,瓜的水份足又甜。农迎春说,真不错,我见到金家兄弟,得劝劝他们回来种地,这日子比在外边混日子强百辈倍,要还有时间我都想来种。王碧莲笑了,没准你就把他们劝回来了,这么多年,他们也算是在外边闯**够了。农迎春掏出手机对着这些地方拍了很多照片。

看完田地,农迎春收拾行李准备走了。金主任安排了一辆三轮,好些人将他们母子送到村口。农迎春让孩子给来送行的每个长辈磕了头。农迎春坐上车子的时候想,她是没有机会再到这里来了,而金信和却和这里连上了根。她摸摸孩子的头说,宝贝,记住这个地方。金信和说,记住了,你不是告诉过我,爸爸就在这里出生的吗?我肯定忘不了。农迎春把头别开,她不想让儿子看到她眼中的泪水。以前她不让孩子提爸爸,而这次她提出带着孩子出来找爸爸,孩子心里那股热情让她有些吃醋,又有些心酸。好在天真的儿子从来没有发问,为什么要找爸爸。

农迎春坐的是到恩施的客车,到了恩施汽车站她买了直达武汉的汽车票。

农迎春手上掌握的金有仪的线索就是金主任提供的金有仪的身份证号码,和他在一家罐头厂工作,那家罐头厂附近有一个樱花公园的这样的信息。农迎春到达武汉后直接打车前往市公安局,之前查找金有礼的户籍身份她已经有经验了,金有仪在罐头厂工作,应该办有暂住证,这在公安局应该是有备案的。事情竟然出其顺利,公安局的人说,这人你不用找了,他抢劫伤人被判四年,已关押半年多了。农迎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像她找到斑竹村想不到金家俩老会去世了一样,金有仪竟然作为一名罪犯被关在监狱里。

农迎春找到看守所,要求探监,有关负责人推说她和犯人非亲非故,不准。在独自带孩子这些年,农迎春已经变成一个泼辣的女人,她能把一家米粉店变成五间,有她的处世原则。她认了一个死理,最不值钱的是人的脸面,看上去最有脸面的那些人其实最不要脸,而她为了活得有脸面首先是不要脸面。不让她探监,她就天天到看守所大门口等领导,等了好几天,高墙大院的,领导见不着,她急了,她可以死磨,但她没这么多时间来浪费了。她突然想到一招,直奔电视台新闻热线报料去了,当然她爆料的内容不是看守所不让探监,而是——一个临死的女人带着孩子寻亲,目前唯一的线索在监狱里。

新闻热线的记者们正愁找不到这类有悬念的题材,马上定了采访方案。记者跟农迎春说,你配合我们,我们就能让你找到你要找的人。农迎春说,只要让我找到要找的人,我无条件配合你们。她还加了一句,你们还有办法能让犯人减刑吗?记者说,你人都没见着,什么情况都不清楚,想得可真多。农迎春说,多想没坏处。

电视台说我们追求真实性,要拍真人,问农迎春有什么顾虑吗。农迎春说我一个快死的人了,还有什么顾虑,没有顾虑,只是在孩子面前你们不能提我的病情,还有,孩子的图像上还是打个马赛克吧。

电视台很快联系上有关部门,农迎春到监狱探望金有仪批准了,这个过程电视台全程跟踪录相。

虽然事先被预告了农迎春来寻亲的目的,但金有仪不喜欢这样一次会面。他黑着一张脸面对镜头。他见农迎春的第一句话是,你找我没有用,我不认识你。农迎春说,你长得还比较像你哥哥,就是比他矮点。你现在认识我了,我刚从你们斑竹村来,是金大伯他们告诉我你在武汉找工的。金有仪听这么一说,脸色稍缓和,又说,你来是想问我哥情况吧,要这些电视台来录我干什么呢?我不想上电视,你还嫌我当犯人不够丢人是吧。农迎春说,我只有这样才能见到你,请你原谅。金有仪说,你来找我无非是想问我哥情况的,可我还没有进来前就联系不上他了,听说他跑内蒙古种蓿苜去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农迎春说,哪我过后再慢慢找,我们就不说你哥的事了,就聊你的事,你出这么大的事,应该联系家里人。金有仪说,这丢人的事为什么要让人知道,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农迎春说,亲人们知道了,会想办法帮助你,如果你知错了,想办法减刑。金有仪说,我本来就不应该被判这么重,我只是个协从,我当时只当好玩而已——说了半截,金有仪瞟一眼摄像机又不说了。农迎春说,我过后会找律师帮助你的。金有仪说,别费那个精力了,我怎么都要关几年的,你也等不及了吧?金有仪觉得这句话伤到农迎春了,停了一下说,我的意思是,孩子的事我根本没有能力管。农迎春说,你没有能力管就不用你管。金有仪笑了,那我们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和你之前也不认识,也没听我哥说过你。农迎春让电视台工作人员把金信和带过来说,我把孩子带来看你这个叔叔,主要是认个亲人,我的情况你知道,以后除了他父亲你就是他最亲的人了。以后孩子长大了,你老了,他可以照顾你。她扯一把金信和说,叫叔叔。金信和叫了一声叔叔。金有仪盯着金信和看说,长得是有点像我哥,你叫什么名字?金信和说,我叫金信和。金有仪说,哦,信字辈的,行,我记住了,以后等我出去了你来找我,我认你。农迎春说,我在斑竹村住了三晚,给爸妈也上了坟,在我们家老屋还住了一晚,都是乡亲们帮安排的,村里人不错。以前听你哥说村里穷得很,现在我看生活还过得不错,很多年轻人都不在外面打工了,回家创业了,我想劝你也回去。金有仪说,回去做农民锄地?我不回去。农迎春说,在外面在想找到家的感觉很难吧?斑竹有你家房子,有地,有亲戚,等服完刑回去,找个老婆,种种地,安稳过日子。果树现在很赚钱,我给你投资,你出来后可以种果树,在家里有住的有地种,平安过日子。金有仪说,我不要你的钱,你留着治病吧。农迎春朝金有仪使了个眼色说,我身体好得很,那些钱让你多种果树,开花结果的树,我听起来都高兴。

农迎春说完转头和电视台的人说,我们录节目就到这里结束吧。电视台把镜头对准金有仪说,你怎么也要表个态啊,不然这节目录有什么意思?金有仪对准镜头说,听嫂子的,等我改造完我一定回家,侄儿我来养。农迎春低声地说,说话算话,这话可不能胡乱说了。金有仪看了一眼农迎春对电视台的记者说,我有话跟我嫂子说,单独的,不要你们拍,管教旁听就可以了。

电视台的记者老大不愿意地站着不走。农迎春过去说,记者,等会我会跟你们去请个律师,替孩子叔叔找机会减刑,你们看有没有新闻价值,有的话先到门口等我几分钟。电视台记者扛着摄像出器材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金有仪看人都出去后压低声音对农迎春说,我哥,其实我哥现在广东虎镇养虾,他结婚了,虾场是他老婆的,那个女人比他大不少,我哥什么都做不了主,像个雇工一样,我前次说要去找他玩,他满口回绝了,说没时间没心情接待我,所以我估计你找上门也没有什么结果。不过,去看看吧,没准我哥吃了这么些年苦,会觉得亏欠你们娘俩呢?农迎春说,虎镇?挺有名的地方嘛,听说那里海景很美,去旅游的人很多,我还没看过海呢,这次总算找着机会去了。金有仪说,我哥的具体住址我说不上,原先我有我哥的手机号码,但后来我出这事就没记得住了。但虎镇不大,你专打听那些养虾户,那女的正好也姓金,估计你能打听出来。农迎春说,好的,你放心,我一定能打听出来,谢谢你有仪,孩子的叔叔。金有仪笑笑说,祝你健康!农迎春笑笑说,再见!

从看守所出来,电视台记者问刚才金有仪说什么了,农迎春知道如果透露,他们就要跟她一路行了,刚才金有仪说了,金有礼已经再婚,哪里能出镜。农迎春心里暗忖,当是她对不起电视台了,这里得撒谎了。她说,金有仪跟我说他是被冤枉的,判得太重了,他希望我能给他找个律师。记者问,你要给他找律师吗?农迎春说,当然,你们如果愿意可以追拍我找律师的经过和结果。记者向领导汇报后,觉得还可行,就跟追拍了这一情节,整个故事现在变成励志片了。农迎春不是做秀,她真正拿出钱来,请律师替金有仪申请减刑,并请律师公正留了一笔钱给金有仪,指定了投资方向——农业。不过,结果她就不一定等得到了。她协助电视台用了两天把节目做完,就出发虎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