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享搬到学校一间闲置的办公室。这办公室有现成的桌椅,书架,还有一块大黑板,新添的就一张床。这么简陋的一间房,比雷享家的卫生间大不了多少,要放在三天前他哪会想到他会在银沙岛上落脚,还会当上一名老师?稍稍收拾,他开始备课。他把第一节英语课要教的内容备写在黑板上,这里没有教材,也不需要教材。黑板上写了六个英语单词和一句话,爸爸、妈妈、大海、蓝天、太阳、鱼,我爱你。

学校给孩子们发出通知是早上九点上课。雷享八点钟扛起黑板,站在小篮球场上,马上有一群孩子向他围拢过来,他让孩子们以他和黑板为中心席地而坐。这课不在教室里上,就在操场上上。雷享先是给每个孩子取了一个英文名,光这英文名已经让孩子乐得不可交。上课时,爸爸、妈妈、大海、蓝天、太阳、鱼,我爱你,这些词句一遍又一遍地被学生诵读。雷享说,“今天给你们列出的这些词,是我认为你们应该最先掌握的,而‘我爱你’这句话你们应该经常挂在嘴上,对父母,对老师,对你喜欢的大声说出来,以后我会天天说我爱你们,希望也天天听到你们对我说——我爱你。”学生们哈哈大笑,旁听的老师和校长也笑了。

雷享第一堂公开课圆满结束。很多学生围着他不肯走,他说,“别急,一天给你们教一点,你们得像攒钱一样把学过的东西好好攒起来呵!”

吃过晚饭,他骑着自行车往虾池去。这自行车是庞雄给他配的“专车”。如果从学校走到虾场再快的脚也得走上半个小时,有了自行车就几分钟的路程。

巡视完一遍虾池,雷享回工棚躲在蚊帐里看书,外边蚊子实是太多了,看得个把小时出去给虾投料,回来钻进蚊帐,他给闹钟定了时,打算睡上一阵再出去巡夜。躺了好一阵睡不着,今天晚上没风,电风扇虽然一直吹着,汗还是把他的衣服沾得湿乎乎的,辗转到半夜两三点,刚有点睡意,突然听到外边传来扑、扑、扑的声响。他穿好鞋子出门查看,手上拿上一支手电筒。天上的月亮没有了,周遭黑漆漆的,他把屋外的路灯打开,手电筒也拧开,池面上水花一片,闹腾的竟然是那些虾,它们像吃了兴奋剂拼命地在水面上扑腾。雷享吓坏了,这才是他第一天上班啊,难道就碰上翻塘的现象?

雷享掏出手机要拨打庞雄的电话,双腿突然像通电一样晃动,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扶着前额发怔,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是自己头晕,是地动了。

李广度和穆紫蓝也都跑下楼,来到楼前的平地上。他们站在全岛最高的位置,看得见各家的灯光陆陆续续亮起来。李广度说,“我出去看看。”穆紫蓝说,“我就不去了。”李广度说,“你呆在院子里,先别进屋。”

大部分人走出家门,议论纷纷,猜测这地震是在什么地方发生的。作为小岛中心的银沙小学操场上聚了不少人,李广度走到这里的时候,校长正打开学校的广播室,校长的声音很快盘旋在黑漆漆的小岛上空,“各位家长,请你们把孩子带到小学操场上,今晚不要留在家里过夜了。”

雷享听到广播也骑着自行车往学校来了。他跟校长查看学生宿舍的墙根,有一处有两根指头宽的裂隙。

操场上许多人聊得呵欠连篇,有的扛不住躺地上睡了。李广度和庞雄吸着烟,在离人群稍远的一副双杠底下聊天。庞雄说,“天气这么古怪,那些虾不知道会不会出问题。”李广度说,“这种时候别多想,想也没用。”庞雄突然抽抽鼻子说,“什么味道?”李广度也闻到了,那味道又湿又腥,还有一定的热度。一个孩子好奇的声音响起,“你们看海上——”。

所有人的目光被吸引到海上去。遥远的海面泛起一道白线,那白线越来越近,扑天盖地的,像野马一般奔驰而来。岛上的所有人,包括长者,都从未见过这桩奇景,他们的目光被粘住了。一个恐怖的语词跳出李广度的脑海,他跳起来大喊,“大家快,往失魂台的方向跑。”

先前地震的震源来自距离银沙岛一两千公里的海底,这震动带动的水流虽然袭到银沙岛已如强弩之末,但能量仍足以席卷大半个海岛。

喊着的、哭着的、骂着的,所有人拼命地往失魂台的方向跑。

水在几个小时后消退,岛的三分之二露出来,房子,船都还在,还有散乱的尸体。大家在寻找自己的亲人。对于李广度和穆紫蓝来说,雷享就是他们的亲人,他们在银沙小学一带寻见了他,他的样子仍然很英俊,很平静,就是比平时苍白了一些。他上课用的那块黑板待在离他身体不远的地方,上面全是黑黄的泥浆,将他昨天写过的字迹遮盖了。

李广度说,“看来他是喜欢当这个英语老师的。”穆紫蓝觉着自己的心和这片被海水冲刷过的土地一样荒凉,“他这么年轻,这么健康,我愿意死的人是我。” 李广度说,“你可能不相信两天前他还有过跳失魂台的念头,但我知道当他决定给孩子们教英语后,这个念头就抛掉了,只可惜,海水没有放过他。” 穆紫蓝原以为自己当护士久了,已经不会对着死人哭,听了李广度的话,她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哗地冲出眼睛,像水一般,“老天爷,你真的忍心!”

李广度说,“我知道你到岛上来也是要跳失魂台的,你也许也看出我有这个意图,但昨晚上海水扑上来的时候,我们都没有放弃活下去的念头,我们活下来了,活下来了!”

穆紫蓝似乎失去了和李广度聊天的兴趣,她站起来,把沾满泥浆的鞋子脱掉,打着赤脚走在海滩上,每一步都扣出一只脚印。李广度说,“你去哪里?”穆紫蓝没有回答他。

救援的队伍来了,穆紫蓝来跟李广度告辞,“我要把谭海浪带走了,她家里只剩她一个人了,我得努力保住她的眼睛。” 李广度说,“走吧,留我一个地址,我会把照片寄给你的。”穆紫蓝说,“如果老友墙还能恢复原状,将我和雷享的合影放一张在上面。李广度说,“一定。”希望你能把这世上的美景都拍下来,算是替我去看一看,我没有力气走太远的路。”她伸出手,他也伸出手,他们握了握。

穆紫蓝带着谭海浪,坐了一天的班车,十二个小时的火车,到达她生活的城市。她以为她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这城市到处是人是车是声音。

穆紫蓝回到家,把放在抽屉里的遗书找出来,点着了,烧成蝴蝶翻飞的灰烬。她给谭海浪安了一张小床。“明天我带你去看医生,我们这里最好的眼科大夫,放心,有阿姨在,阿姨不会让你看不见的。”谭海浪说,“阿姨,你也放心,我即使瞎了,我也会好好活的,我如果放弃了,就对不起雷老师,也对不起你。”穆紫蓝搂着他的肩膀说,“好孩子。”

看到穆紫蓝吃药,吃一大堆的药,谭海浪问,“阿姨,你生病了吗?”穆紫蓝说,“是啊,我这病很严重,癌症,你知道的,医生说治不好了。”她不打算向这个孩子隐瞒。谭海浪说,“你会死吗?”穆紫蓝说,每个人都会死,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谭海浪说,“你真勇敢。”

穆紫蓝笑着说,“嗯,我是觉得自己挺勇敢的。”谭海浪说,“阿姨,你放心,我也会很勇敢的。

李广度将文香旅馆里面的淤泥一泥箕一泥箕清出去,墙上粘的泥浆也用刷子一点点刷干净。桌椅板凳慢慢寻回来,洗了,摆回原来的位置。太阳出来,那墙一晒就白了。天井的花草木有根,在原处生长,包括那假山,那寻穴归来的叫千岁的龟,一切好像都恢复了原状。李广度心痛的是他的摄影包找不到了。

近岛的海水也慢慢湛蓝如初。李广度偶尔停下手头的工作歇口气,还和以前一样坐在露台上看海。没有了摄相机的镜头,他用自己的眼睛来记录这变幻莫测的海。那一天,他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唔唔唔如婴儿哭,声音来自海上,他着急地搜寻声音的来路,海上泛起一层层白沫,啊,看到了,白沫下面有一只奇怪的鱼,那鼻子又宽又大,不止一只,两只,三只,五只,一只只仰着嘴,嚅嚅切切。这是海市蜃楼还真真切切的现实?李广度的眼睛像被太阳灼到,红了,泛着泪水。转眼间,它们都不见了,海面上只剩下动**不安的白沫。美人鱼,你们真的来过了?李广度立在海边,他感觉自己又像是漂在海上。

文香姨回来时,旅馆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她很难相信文香旅馆经历过一场浩劫。庞雄过来告诉她,“房子是李摄影一个人收拾的,他每天从早上收拾到晚上,每块砖头隙里的泥都要洗干净,没有谁像他这样认真干活的。我告诉他你要回来了,他还是走了。”文香姨说,“多亏他了,他把旅馆当家了。”

文香姨半个月后收到李广度寄来的好几张照片,有他自己的,还有一个帅气十足的小伙子和一个身着婚纱的姑娘,他们的背景全是失魂台。信上写着:我们来过,但我们都回家了。文香姨看那些照片看了一天。后来,她把它们贴在老友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