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享早上起来,发现手机没电了,他给手机充了一会儿电,手机开始恢复工作,一个个短信息鱼儿般滑溜溜窜进来。其他的倒也罢了,要命的是一个叫雅均的女孩,给他的电话和短信息加一块有好几十个。短信息大致一个内容,我怀孕了,你到哪儿去了?雷享头皮像通了电,蹭地麻了。

雅均是他前阵子交上的一个女孩,个子偏矮,皮肤稍黑,但脸蛋像画出来的,下巴尖尖,眼睛圆圆黑黑,嘴唇总像花朵一样盛开。从这张嘴里吐出来的话又软又甜,她跟雷享说过,“我爱你,我愿意跟你浪迹天涯海角,我永远是你的女人……”因为经常从女孩的口里听到这类情话,雷享并不十分放在心上。雅均因此总是忧伤不已,弄得雷享还很抱歉。雷享也记不清楚他们到底亲热过几回,反正是有过关系,他应该还给女孩买过手机买过高档化妆品买过LV包包,她喜欢的东西他可以不皱眉头地买下来。

雷享拨了一个电话过去,雅均还在半梦半醒之间,迷迷糊糊粗嘎嘎地问是谁。雷享说,“我是雷享。”雅均又软又甜的嗓子马上回来了,“天啊,真的是你吗,你跑哪去了?我担心死了。”雷享说,“说说孩子吧,你有什么打算?”雅均温顺地说,“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我听你的。”雷享语气严肃,“有件事我必须得告诉你,我父母破产了,我是出来躲债的,如果你愿意跟我过苦日子,我们结婚,要这个孩子,你放心,怎么难我都不会让你和孩子受苦的。”女孩子沉默了。雷享说,“你是自由的。”雅均说,“我觉得这事我们要慎重一些,我们还年轻,早早要孩子也是一种拖累。”雷享说,“是要慎重,无论怎样,我尊重你的选择,如果你不想要,把卡号给我,我借钱给你上医院做手术,很抱歉,不能去陪你了。”雅均飞快地说,“再见。”

电话挂上,一个短信息随即进来,是一串数字。

这是雷享经历过的最痛快的分手,以往,他得狠着心肠听哀求听哭闹甚至是听谩骂,关大磊是他的谈判专家,最后总能用最合适的价钱换来他的自由和对方的沉默。雅均跑得太快了一点,是怕他沾上去吧?谁有勇气和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谈恋爱,生儿育女?这才是他剥去华丽外衣后的真正处境。雷享自嘲地在自己头顶上拍了几下,力道很足,他今天就要以这样一个一穷二白的身份开始他的新生活了,这样好,踏实了。

想一想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干,他用手机上了网,发了一个贴子,他把他的豪言壮语在网上终结了,用的是李广度提供的版本,至于别人怎么看他不会再理会。

他收拾停当出门前往银沙小学。银沙小学和文香旅馆在方位上是打对角的,一个在西北角最高处,一个在东南角最低处。东南角有一片开阔地,除了教学楼,有供孩子们活动一个运动场。他找到校长办公室,校长很是惊喜地说,“小雷,你来了,太好了,太好了。”雷享说,“昨晚上说好的,我来教孩子英语,你看怎么把岛上的孩子召集起来?”校长说,“这容易,随便告诉几个孩子,不出半天全岛的孩子都知道了,我想知道,你能在岛上呆多久?”

雷享说,“不好意思,这我说不准,我尽量吧。”校长说,“你看我们给你开多少报酬合适,我说过的我们岛上的渔民手头还是有点钱的,都舍得为孩子读书花费。”雷享摆摆手说,“教孩子我不要报酬,算个自愿者吧,给我找个住的地方就行了。”校长笑呵呵地说,“这样我们占大便宜了,等下我去跟教导主任商量商量,看怎么安排你合适,中午再让几个同学去帮你把行李搬来。”

雷享从学校出来一路打听找到庞雄的养殖场。庞雄在自家的虾场忙活,身上围个围裙,脸上挂满油汗,和一个看起来像是他老婆的人在给虾池消毒。当时雷享不知道他们那些举动是在给虾池消毒,过去问了才知道。庞雄顺便把身边的女人介绍给雷享说,“这是我老婆。”老婆微笑着说,“昨晚我见过你了,你准备在岛上教英语是吧?我们家阿杰也在银沙联小读书呢。”雷享说,“我刚刚去学校和校长碰头了。”庞雄说,“好事情,我家那小猴仔学习一放假就找不到人影,你帮管管。”

雷享此行目的不在于讨论教育。他说,“庞大哥,你们家有这么大的虾场怎么不请人帮忙呢?”庞雄说,“请人不容易啊,这岛上家家缺人手。”雷享说,你要不要请一个会计?庞雄笑着说,“那些账我老婆一个人就能算搞定,我缺的是守夜的人。”雷享说,“那我来干,我最能熬夜了。”庞雄抹一把额上的汗说,“你逗我开心的吧,要给我打工?”雷享说,“是,是专门来给你打工的,李摄影推荐的。”庞雄皱起眉头说,“你肯定是上岛体验生活的,现在真的流行这个吗?我成全你,我给熟练工人开的工钱是一晚上六十,给你加点?雷享说,我不是熟练工人,五十就行了,等做好了你不加我钱我也要找你加的。庞雄脸上露出奸商的笑容说,成交。”

雷享一口气搞定两份工作,很有成就感。他回到文香旅馆,李广度不在,穆紫蓝也不在。外边大太阳亮得晃眼,虽然不到中午,空气中已经有一层被蒸腾起来的氤氲的蓝光。这么个天气他们还有兴致结伴出游?雷享找了一圈,居然给他在银滩上找着人了。李广度和穆紫蓝顶着烈日正在拍婚纱照。

穆紫蓝好歹撑了一把小伞,身上是隆重的一袭白婚纱。李广度也很隆重,一整套器材都搬出来了。沙滩上一棵能遮阳的树也没有,只有一块大岩石,像个佝着背的胖老婆,罩着伞大块的阴凉地。穆紫蓝在镜头前摆几姿势,定格几张,便跑到这阴凉地擦把汗,往脸上拍粉补妆。等穆紫蓝又跑到太阳底下,雷享快步奔向那小块阴凉地,扬手跟李广度打招呼。

李广度像是一名导演在给演员说戏,他跟穆紫蓝说,这在沙滩上拍出来的照片,会有银光闪动,整个人就像走在星河里,仙境一般。你当没有我这个人,面前没有一台摄影机,脑子想着自己走在开满鲜花的草原上,慢慢淌入一条清凉的河里……

穆紫蓝碎步轻盈,裙纱轻柔摆动,李广度不断摁下快门。过一会儿他停下来说,“这画面里没个新郎太可惜了,下次把你的新郎叫上,我替你们拍一组免费的。”他瞅一眼蹲在岩石底下的雷享说,“对了,这帅小伙可以做个替身,陪你拍一组。”穆紫蓝说,“不用了,这多不合适。”李广度说,“有什么不合适的,我不让他露脸,只要侧面或背影。”

李广度招手让雷享过来。雷享一只手遮着阳上前。李广度说,“你站在穆姐旁边,让我看看效果。”雷享大大方方站过去说,“让我做模特?”李广度在镜头里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行,你去换身衣服,换一套黑西服,没有的话,弄个白衬衣也行。”雷享说,“这大热的天,我哪会带这些衣服,热都热死了。”李广度走过来,附在雷享的耳边说了几句话,雷享看一眼穆紫蓝低头快步走了。

穆紫蓝觉得有点奇怪,问李广度,“你跟他说什么了?”李广度说,“你过后问他好了,来,我们再换个角度,你把脸稍稍往左偏,下巴不要抬起来,对了,就这样。”

七八分钟后雷享骑着一辆自行车,手上拎了一只箱子,大声嚷嚷,“我把庞大哥的箱底货给借来了。”

雷享乐呵呵把衣服套上,和穆紫蓝站到一块。他还跟穆紫蓝借镜子,左照右照,手抹脸上的油汗,牙齿把嘴唇咬红。李广度说,“雷享,你脸部的表情不重要,姿态摆好就行,你要想着自己是新娘的一个背景,你不是主角。”雷享说,“什么,背景,是不是连脸都不能露呀?李广度说,“基本上是用你的侧面和背影,你的存在是为营造出两人世界的感觉,真把自己当新郎了?”雷享气鼓鼓把镜子扔回给穆紫蓝说,“我辛辛苦苦借来这身行头就做背景,你真会糊弄人。”穆紫蓝忍不住笑了说,“好弟弟,委屈你了。”雷享说,“不,不,这是我的荣幸。”

又拍了好几十张,李广度收起器材说,“走,我们再换个地方,最后一个地方。雷享和穆紫蓝异口同声“哪?”李广度说,“还会有哪,失魂台呗。”穆紫蓝说,“嗯,失魂台上不能不拍。”

到失魂台上又拍了好些,李广度最后征求穆紫蓝的意见,“你说允不允许雷享这小子露个正脸?”穆紫蓝说,“我就怕他露脸后,我的脸就没地方摆了,不过,我很乐意。”穆紫蓝挽着雷享的手说,“来我们好好照一张,今天谢谢你。”他俩手挽手照了一张。李广度打出个OK的手势说,“完美组合。”

拍完照,穆紫蓝问照片能不能尽快洗出来,李广度说,“照片得传回我店里让员工冲洗,那效果绝对一流,等上三四天,绝对值得等待。”穆紫蓝说,“那我就再等三四天吧。”

雷享用自行车驮穆紫蓝回旅馆,穆紫蓝抽空问他,“刚才李广度跟你说什么?”雷享说,“没说什么。”穆紫蓝说,“肯定说了,你老大不情愿去借衣服的,一转眼跑去取来了,这动力是怎么激发出来的?”雷享笑了,“这家伙说可以免我这几天在文香旅馆的伙食费,我人穷志短,腿脚就勤快了。”穆紫蓝不太相信地哦了一声。

李广度当然不是这么说的,他跟雷享说,“这个姑娘是在给自己留最后的照片,你不帮帮她?”雷享一点不怀疑李广度说的话,不单因为他曾经点破他,也因为他看过老友墙,看过跳海的姚世才,他了解这世上有太多灰心的人。他问穆紫蓝,“穆姐,你怎么不带新郎一块上岛来照婚纱照呢?”穆紫蓝说,“新郎太难找,一个人照着玩呗。”雷享说,“新郎不好找,新娘也不好找啊,我几小时前刚失恋了,我现在总算知道自己裸奔是个什么样了。”穆紫蓝说,“裸奔?”雷享说,“嗯,就是裸奔,一无所有,像个初生婴儿一样啊。”穆紫蓝笑着说,“凭你的条件就是裸奔裸婚也有大把姑娘抢的。”雷享说,“是,我会找到更好的,我也祝你幸福,早点把自己的新郎找到,凭今天我替你当背景的交情,你结婚一定要请我呀。”穆紫蓝说,“如果——好的,一定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