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场在乡中学和镇中学之间。其实,它只是一块大坪场,坪场里面没有草地,也没有球门,平时,两个中学都在这里上体育课。乡里和镇上要召开群众大会,也在这里开。但这样一块简陋的坪场,却培养出了像长林这样一群足球爱好者,他们在坪场的两头摆上两块石头,就成了球门,他们就可以在坪场上任意驰骋了,十几个人,不怕汗水淋漓,不怕尘土飞扬,也不怕头顶火辣辣的太阳烤晒,他们忘记了一切,他们的心中只有贝利,只有马拉多纳,只有那些驰骋绿茵场的英雄好汉。这一群久别重逢的伙伴,似乎要把这些日子憋足的劲都释放出来,把足球瘾过足。一直踢到太阳下山,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足球场。
一身尘土,一身汗水,却都不愿就此挥手分别。过去读书时,大伙儿在一起,不管是中午或是晚饭之后,想踢足球了,相邀着来足球场踢就是。如今,毕业了,想聚在一块也就不怎么容易了,再过些口子,有的去读县一中,有的去读二中、三中,有的去读镇中学,有的还会去读中专,各自东西,再要相邀着在一块,踢一场球,是万万不可能了。
长林说:“踢了半天足球,我的肚子饿得只有巴掌厚了,我们去馆子吃猪脚粉吧。”
“我们都打个赤膊,没带钱来。”
“我请客。这些日子,我天天和文生做活儿挣钱哩。”长林很豪爽地说,“每人一碗猪脚粉,我请客。”
“吃就吃吧,我们的肚子也饿了。” 大伙儿进了馆子,就有人提出,还是别吃猪脚粉,10来个人,每人一碗猪脚粉,要30来块钱,这么热的天,长林挣的是汗水钱,不容易。
长林说:“难得同学一场,又是足球场上的好朋友。再过些日子,各自又有各自的新同学,新朋友。我们这些老朋友,老同学,再也没有机会一个不缺地聚在一块了。吃猪脚粉,不能改变。正因为这钱是我自己挣来的,是汗水钱,才能显示出我对朋友们的真诚。”
长林一席话,说得大家都不做声了。
各人一碗猪脚粉,长林又给每个人买了几个灯盏窝,一算账,吃去了40多块钱,让大家直伸舌头。长林心里却特别高兴,一再地问大家吃饱了没有,没吃饱,他再去买。
人们都说吃饱了,再也吃不下去了。还说过去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猪脚粉,这么香的灯盏窝。长林才高高兴兴地付了钱。出了馆子,天已经黑了,长林和同学们挥手告别,一个人往黄泥坡赶。他今天特别地高兴。这些日子,天天和文生做活儿挣钱,实在是太累了,回到家中,父亲责骂,母亲又总是将一张嘴搁在他身上,他真的把足球彻底地忘却了,足球在脚下一点都不听使唤,伙伴们都惊诧地问他怎么了。踢了半场,他这个学校足球队的优秀中锋才渐渐地找回感觉,进入角色,在7月如火的骄阳下,那般矫健地驰骋在足球场上。
只是,他摸摸口袋,心里又有些发疼,20多天来砍柴禾,搬运红砖,采摘山苍子,不知道流了多少汗水,受了多少窝囊气,挣得百多块钱,只在馆子里潇洒一回,就去了大半。胡老师说,上镇中学学费也不会少到哪里去,不要1000,也要800,父亲不愿给钱,这钱自己怎么挣得到手啊。
长林一边走,一边想,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泥坡,天已经全黑了,淡淡的月光下,黄泥坡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偶尔,还有一两声狗吠。一天的炎热,也渐渐退去,夜风时而带来一丝凉爽。也许,父亲和母亲正坐在桌子旁边等着自己回家吃饭。也许,哪个家里有什么纠纷了,有什么矛盾了,将父亲请去解决一番,父亲是村支书兼村长,不管他的能力有多大,他的文化有多高,能不能解决他们的问题,但这是他管辖下的事情,他必须放下自己手中的活儿,去给他们评判是是非非。
突然,长林的眼睛向村子外面的红砖厂瞅去,周富贵的红砖窑又点火了,夜色里,窑火正红。长林心想,前些日子,自己和文生还在汗流浃背地给周富贵搬运红砖,如今,新的一窑砖坯又装进砖窑了,又点火烧窑了,过不了多少日子,又可以出红砖了。长林早就听人说过,周富贵烧一窑红砖,能净赚两万块钱,一年下来,怕要赚10多万。长林这么想的时候,就想起自己和文生10多天前给他出砖窑,周富贵才给他们开7块5角钱一天,和别的帮工比,每天要少给他们1块多钱。那么热的天,他们还是孩子,他也要从他们身上榨取油水,沾便宜,他的心肝实在太狠了,还是银环看在老同学的分上,给他和文生又要到了10块钱。长林这么想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对周富贵生出了许多的憎恨,脚步不由自主地向红砖厂走去。
红砖厂只有金大奎一个人在那里烧窑火。金大奎站在砖窑门口,打个赤膊,一身热汗涔涔的,可他的那张国字脸上,却流露出一种得意的笑,也许,他的表姑父今天表扬了他,说他带工带得好,给他加了奖金。长林躲在砖窑旁边的黑暗处,对着金大奎瞅了一阵,便悄悄地爬上窑顶。窑顶上有三个烟囱和一片天田,天田灌满了水,三个烟囱则冲出浓浓的火焰。长林蹲在窑顶上,心里想金大奎这家伙也不是个好东西,那几天,把他和文生看得特紧,稍稍偷一下懒,他就鼓起眼睛吼他们。
那天,他打瞌睡,他还踢了他一脚。要不是他在周富贵面前说他和文生的坏话,周富贵也不会不要他们干活。他真想抛个石头下去砸破他的脑壳。只是砸伤了他那是不得了的事,这么走了,心里又不甘。长林在砖窑上蹲了一阵,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他悄悄地从砖场旁边搬来了几块断砖头,牢牢地压在窑顶的烟囱上,从烟囱呼呼冒出的浓浓烟雾,一下就没有了。
长林刚刚从窑顶下来,就听见金大奎在砖窑门前惊惶失措地叫喊:“有鬼哟,窑火怎么突然不旺了呀。”
长林看见金大奎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心里十分得意,悄悄地藏在砖窑旁边,眼睛盯着金大奎,心里骂:“看你还敢欺负我么!看你还敢踢我么!”
金大奎这时十分地焦急,拿着一根铁棍,在砖窑里不停地鼓捣。可是,越鼓捣,砖窑里的火越是燃烧不起来,砖窑膛子里面黑黑的。
忙乱了一阵,金大奎还是找不出砖窑怎么会烧不燃火的原因,他只得打着手电往砖窑顶上爬去,当他发现窑顶的三个烟囱全被断砖头盖着的时候,不由破口大骂起来:“是哪个不安好心,在烟囱上压断砖头,使我表姑父的坏呀。”长林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了,偷偷地溜出红砖厂,沿着田塍小路往家里跑。这时,他才记起,每天晚上都要给文生打伴,去凉水冲守秋的,如今,已经深夜了,也不知道文生去了没有!长林这么想着,又急急地往文生家里跑去。
文生家里只有美玉一个人,美玉看见长林,就说:“我哥等了你很久,又去村口找你,没有看见你,才和我娘去凉水冲送烟包。”长林说:“我从镇子上刚回来。”
美玉说:“我哥说,他不怪你,这些天,你帮我家守秋,实在太累了,我哥他不好意思再要你陪他守秋了。”
长林有些生气,“你哥说这话,就不够朋友了,给朋友帮忙,就是累点苦点,又有什么关系呢!”长林顿了顿,问美玉:“你哥去多久了?要不我赶他去。”
“别去,他去一阵了,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长林想了想,说:“今天就算了,明天还要和你哥一块去守秋。”美玉问:“长林哥,明天你们准备到哪里去挣钱?我也和你们一块去,我一个人在家,学费没挣着,真急死人。”
长林说:“明天干什么去,还不知道,要和你哥商量一下才行。”“那就等一会儿吧,我哥一会儿就会回来的。”美玉怕长林和哥哥出门挣钱不带她去,总是想方设法打听他们准备去做什么活儿。长林想了想,就坐了下来。坐下来就想起刚才金大奎那个发急的样子。平时,他总是一副神气十足的模样。原来,他着急的时候,竟也是那么一副熊样。这样想的时候,长林不由“扑”地一声笑了。
美玉有些惊诧地问:“长林哥,你笑什么?”长林说:“我不会告诉你。”
美玉以为长林和她哥一定是想瞒着她去哪里挣钱,着急地说:“长林哥,快告诉我,你们明天准备到哪里去挣钱呀!”
“不是的,你别瞎猜。”长林这么说的时候,脸上还是挂着笑,“我笑有些人,平时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也有做狗熊的时候。”“哪个做狗熊嘛。”美玉不问出究竟不罢休。
长林正和美玉说话的当儿,禾场外面有说话的声音。美玉说:“可能是我哥回来了。”美玉开门出来,说:“哥,长林哥在家里等你呢。”
禾场上的人没有答话,进门来的不是文生和他母亲,而是金大奎和周富贵。金大奎看见长林,就怒气冲冲地问:“伍长林,你刚才从哪里来?”
长林的脸有些发白,嘴却硬:“我从哪里来与你有什么相干!”金大奎吼道:“刚才用断砖头盖住烟囱的就是你。”
长林装傻:“盖什么烟囱?”
“你还不承认!刚才一个人接我的班去烧砖窑,看见田塍上一个人影往这边跑了,不是你是哪个?”
“全村那么多人,就我一个人能在田塍上跑,人家就不能在田塍上跑了?”长林眼珠子骨碌碌几转,反问道。
“他看见是个半大的孩子。” “黄泥坡村半大的孩子也不止我一个呀。”长林瞪着眼睛说,“你还记得么,上次你踢了我一脚,这个仇我还没有报哩。”
“正因为我踢过你一脚,才怀疑是你在砖窑的烟囱上压断砖头。”金大奎气冲冲地说。
周富贵不和长林说话,问美玉:“你哥呢?”
美玉看见他们板着脸,说话恶声恶气,不知道断砖头是不是哥哥放的,心里有些怕,说:“我哥跟我娘到凉水冲送烟包去了。”
“去多久了?”“去一阵了。”周富贵对金大奎说:“肯定
不是肖文生干的,肖文生平时老老实实的样子,不会干这样的缺德事。”
金大奎指着长林说:“不用说是这家伙干的。”周富贵就问长林:“你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长林说:“来一阵了。”
周富贵问美玉:“他说的是不是实话?”
美玉吓得勾着头,怯怯地说:“是……不是。”“说实话,长林到底来多久了?”
“他刚才才到我家里来。”美玉吓得哭了起来。
金大奎就骂长林道:“你胆子真不小啊,我表姑父这一窑红砖价值几万块钱,报废了,你拿小命赔么!”
周富贵说:“把他带到伍树成那里去,伍树成是村支书,是村长,让他去处理。”周富贵踅身问长林:“敢不敢去见你父亲?”
长林心想,我要是不去,等于承认他砖窑上的烟囱是我用断砖头堵的,说:“去就去,你们什么时候看见我用断砖头压砖窑的烟囱了。”
周富贵说:“你别嘴硬,到伍驼子那里,你才知道我周富贵的厉害。”
长林的父亲年轻的时候修水库当突击队长,抬石头上大堤,遭石头压了,背脊上隆起菜碗大一个驼,一些人唤他做伍驼子。伍树成对长林要求十分严格,经常骂他,有时甚至还动手打他,常常一巴掌扇过去,他的脸上就生生地贴上了五个红红的指头印。因为这,长林常常记恨他的父亲。可是,谁要是唤他爹伍驼子,他就会火冒三丈,要和别人干仗,他觉得这是对他爹的最大污辱。长林一脚跳出门,撒开步子一边跑,一边叫喊:“周扒皮,坏东西,剥削我和文生的血汗钱。还有金大奎,踢了我一脚,不得好死。”
周富贵和金大奎在后面追赶,一边骂:“你小子还骂我呀,今天非要跟伍驼子说去不可!”
长林的父母还在吃晚饭,看见长林气喘吁吁跑回来,他母亲就数落道:“早晨出去,到这时候才归屋,我和你爹等你回来吃晚饭,都等得不耐烦了,以为你和文生到凉水冲守秋去了哩。”
长林的父母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从小就娇惯着,特别是他母亲,伍树成打骂儿子的时候,总是夹一泡护着他。
“我到镇上去了,刚回来。”长林对父亲瞅了一眼,看见父亲板着脸,坐在那里吃饭,心里就有些发虚,勾着头,准备去盛饭。
这时,周富贵和金大奎闯了进来,周富贵怒气冲冲地对伍树成说:“伍驼子,你这儿子,你教不教!”
长林看见周富贵竟敢当着他爹的面叫他伍驼子,气得浑身发抖:“你再叫我爹伍驼子,我就叫你周扒皮。”
伍树成对长林吼道:“你在外面又闯祸了?”
长林勾下脑壳,说话的底气也就不足了:“我没有闯祸。”
金大奎一旁说:“你还不承认呀,你用断砖头将我表姑父的砖窑烟囱全压住了,砖窑内的火差点就熄了。”
“真的呀?”伍树成惊道,“一窑红砖,几万块钱,你真的压了砖窑的烟囱?”
“哪个看见我压了,他们是陷害我。”长林分辩说。 “谁陷害你呀,你说说,天这么黑,你到小溪边的田塍上去做什么?”
“我做什么为什么要对你们说?你们是我什么人!”长林鼓着嘴,冲他们道。
周富贵对伍树成说:“你自己看看,你这儿子,人家说一句,他说几句,声音比我们还大,今后长大了,哪个管得了啊。”
长林和他对吵:“我管得了管不了,与你有什么相干,你把你自己的女儿管好就不错了。”
伍树成气恼不过,伸手将长林的耳朵揪住,“你狗日的说说,今天干什么去了?”
长林的耳朵被父亲扯起老长,疼得他嗷嗷直叫。
母亲心疼了,数落丈夫,“你的手没个轻重,将他的耳朵扯聋了怎么办?”过后,就哄着问儿子:“快说,你今天到哪里做什么去了。”长林一边哭,一边说:“上午和文生在乡中学我们班主任胡老师那里问考分,下午和几个同学踢足球,晚上在镇上一家馆子吃猪脚粉,我请客。天黑一阵才回来,回来之后就去了文生家,这些天,晚上我都和文生打伴在凉水冲守秋。”
伍树成吼道:“你那个样子,还想考学校!”
“我们老师说了,如今的试题越来越难,考学校也不容易,考不上重点中学,考镇中学也不错。”长林对周富贵瞪了一眼,“我们班有的人,仗着自己家里有钱,娇生惯养,不认真读书,什么学校也别指望考上。”
伍树成也许是自己的手扯疼了,这才松了手,吼儿子道:“你这个杂种,今后再要惹老子发气,老子要你罚跪顶水碗。”
长林冲着周富贵说:“你有钱有什么了不起,你一窑红砖价值10万8万又有什么了不起,文生能上中专,我能读高中,你家银环却不能读高中,你只有干瞪眼。”
伍树成看见儿子还在没有休止地和周富贵吵架,扬起巴掌准备扇他的耳光,却被周富贵拦住了:“算了,我的砖窑没有受损失,压在砖窑烟囱上面的断砖头也搬走了,我上门来,是想跟你们说说,叫长林再别那样。其他也没有什么目的。”周富贵从口袋摸出烟,递给伍树成一支,自己点了一支,叹了口气,“唉,如今的孩子,是越来越难管教了。”
长林的母亲一旁数落说:“我家长林,从小娇养惯了。”
“我家银环也一样,读书不用功,只知道花钱,考试起来就只有吃鸭蛋,让老子怄气。如今毕业在家,又后悔没认真读书,考不上学校,天天和我怄气,说是我娇惯坏的。我们做父母的里外不是人了。”说着,带着金大奎走了。
“明天不准出去,给我坐在家里,别惹老子怄气。”伍树成对长林说。
“我要挣学费。”
“考上学校了,学费家里出。”母亲说。“我只能考镇中学。”
“镇中学不是一样的读高中么,你爹是个死老头子,没良心的东西,这么半大的孩子,又是三伏天,你让他到哪里去挣学费。”伍树成说:“考镇中学,我没有学费出,让他在家里做一年阳春,累得在地上趴着爬不起来,他才知道锅儿是铁打的。”
“你不出,我没要你出,我自己挣。”长林说着,气鼓鼓地进自己房里去了。母亲在房门外叫他出来吃晚饭,叫了许久,他也没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