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西西比河！夕阳的斜晖在大海似的宽阔河面上战栗闪耀，那艘负载沉重的轮船继续向前航行。

轮船上叠放着来自许许多多种植园的棉花包，把甲板和船舷堆了个满满当当。在这水泄不通的甲板上，要想找到我们恭顺的朋友汤姆，是颇费手脚的。终于，在上层甲板四处堆满棉花包的一个僻静角落里，我们看到了他正在那里阅读《圣经》。

船上乘客当中，有一个阔绰的、出身名门世家的年轻绅士，家住新奥尔良市，名叫奥古斯丁·圣克莱。他带着一个女儿，五六岁的年纪，身边还有一个女人，似乎与他父女二人沾亲带故，是专门照料小女孩的。

汤姆不时地瞥见这个小女孩。她是个喜欢蹦蹦跳跳、闲不住的孩子——就仿佛一缕阳光或者一阵夏日的微风，总是不肯待在一个地方——而不是那种见过一次就容易忘记的孩子。对于他，小姑娘似乎近于神圣，每当她从灰溜溜的棉花包后面探出金黄色的小脑袋，用深蓝色的眼睛窥视他时，或是从货包的边沿上面俯视他时，他每每半信半疑地觉得，他瞥见了从他的《圣经》里面走出了一位天使。

在观察了这个小姑娘许久之后，汤姆才壮起胆子，表达了想与她结识的意愿。

“小姐，叫什么名字呀？”汤姆问。

“叫伊万杰琳·圣克莱，”小姑娘说，“不过爸爸跟别人都叫我伊娃。喏，你叫什么？”

“我叫汤姆，在肯塔基州，小孩子们喜欢叫我汤姆叔叔。”

“那我也叫你汤姆叔叔，因为你看，我喜欢你。”伊娃说，“喏，汤姆叔叔，你这是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伊娃小姐。”

“不知道？”伊娃问。

“是的。我要去卖给什么人，可不知道卖给谁。”

“我爸爸能把你买下来，”伊娃连忙说，“要是他买了你，你的日子就好过了。今天我就去求他。”

“谢谢你，我的小姑娘。”汤姆说。

这时，轮船停靠在一个小码头上装载木材。伊娃听到父亲呼唤，便灵活地跳着跑过去。汤姆立起身来，表示愿意帮忙装运木材，很快就在水手中间忙活起来。

伊娃和父亲站在护栏旁边，注视着轮船启动，驶离码头。突然，轮船一阵震动，小姑娘站立不稳，从船舷一侧跌进大河。

伊娃落水的那一刻，汤姆恰巧站在她身下的下层甲板上。他眼见伊娃拍打着河水沉了下去，便即刻跳进水中。不一会儿，小姑娘浮出水面，他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带着她游向船边，把水淋淋的她递到船上的人手里。这时，船上的千百只手仿佛一个人似的伸出来接住了她。接着，她父亲就把浑身滴水、昏迷不醒的小姑娘抱到了女客船舱里面。

次日，天气酷热而沉闷，轮船徐徐地驶进新奥尔良港。船上，一阵乱乱哄哄的，都在收拾行李，等待轮船靠拢码头。下层甲板上，我们的朋友汤姆焦急不安地坐在那里，时不时地回过身去，望着轮船另一侧的那群乘客。

伊万杰琳身旁站着一个温文尔雅、身材秀美的青年，一只胳膊随随便便地倚在一个棉花包上，胸前有一只打开的大钱包。显而易见，这位绅士就是伊娃的父亲。这时他正不经意地听黑利讲话。态度和善，神情中夹杂着诙谐和轻蔑。只听到黑利滔滔不绝，详细地介绍着他们讨价还价的那件商品的质量。

“好吧，要我出什么数？你想骗我多少钱？说出来吧！”见黑利收住话头，那青年才说。

“唔，”黑利说，“那家伙我要是收一千三百块钱，我自己刚够本。”

“可怜的老伙计，”那青年紧紧盯着黑利，说，“不过，我看你肯定愿意破例照顾我，让我出个价把他买下来。”

“唔，你就想想吧，”奴隶贩子说，“单说体格吧，他那分量，就是个傻瓜也值不少钱。加上他有心计——我敢说他的心计不同一般——价钱自然就高点喽。和你说，那家伙掌管过他东家的整个农庄，是顶顶有才干的。”

“糟糕，太糟糕啦！懂得太多啦！”青年说，嘴角仍然带着挖苦的笑意，“你那些机灵鬼老是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我看就为了这份机灵劲，得再少要一两百块钱。”

“唔，要不是他为人老实，你的话还有几分道理。不过，我可以把他东家给别人的推荐信拿给你看看，来证实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虔诚黑奴。嘿，在他来的那一带地方，人们还管他叫传道师呢。”

“我可能把他当个家庭牧师用，”青年语气冰冷，“这倒是个好主意。得啦，拿字据来吧。”

倘使奴隶贩子没有从那位青年绅士那蓝色大眼睛里闪烁着的某种善意之中，使自己心里有了数，确知到头来肯定会达成一笔现金交易，他也许早就会有些不耐烦了。情况既然如此，他便掏出一个浸满油渍的钱包，放在棉花包上，端量着里面那些文书字据。

“爸爸，把他买下来吧！花多少钱都不要紧。”伊娃轻轻耳语道。这时她正站在一个货包上，两只胳膊搂住了父亲的脖子。“我知道你有不少钱。我要他。”

“你干吗要他，宝贝？”

“我要让他幸福。”

这时，奴隶贩子递上一份由谢尔比先生亲笔签署的文书，青年绅士马马虎虎地瞥了一眼。

“喏，”青年一边说着，一边点着一沓钞票，“喏，点点吧，老伙计。”他把钱递给奴隶贩子之后，又补充道。

“好的，好的。”黑利满面笑容，一面写好字据递给了青年。

“过来，伊娃，”他说罢拉起女儿的手，走到船的对面，手指碰着汤姆的下巴，善意地说，“抬起头来，看看喜欢不喜欢你的新东家。”

汤姆把头抬了起来，说：“愿上帝赐你福祈，老爷！”

“好的，希望会这样。你替我祈祷比我自己祈祷可能更灵验一点儿。你叫汤姆吧？你会赶马吗，汤姆？”

“我赶马赶惯了，”汤姆说，“谢尔比老爷养了不少的马。”

“那好，我想叫你驾马车，可是一个礼拜最多只能喝一次酒。”

汤姆似乎有些意外，感到很是委屈，说：“我从不喝酒，老爷。”

“要是你不喝酒，那对大伙都方便。别放在心上，老仆人。”望见汤姆仍然脸色阴沉，青年绅士又善意地补充道，“我相信你是打算好好干的。”

“我当然想好好干。”汤姆说。

“而且你一定有好时光过的，”伊娃说，“爸爸对谁都好，只是老爱笑话他们。”

“你把他推荐给爸爸，爸爸十分感谢你。”圣克莱大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