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时光将尽,在那个教友派家里轻轻掀起了一阵忙乱。蕾切尔·哈利德从家里储藏的物品当中,挑选出日用必需品,以备今夜出发的逃亡者之用。里面坐着乔治和他的妻子,两人似乎陷入了沉思。

“是啊,伊丽莎,”乔治说,“我明白你说得都对,我一定按照你说的法子去办,使自己的行动称得上一个自由的人,学着做一个善良的人。”

“等我们到了加拿大,”伊丽莎说,“我们总能找点活路,维持生活。”

“是啊,伊丽莎,只要你我跟孩子厮守在一起,那该有多么幸福!”

“可是,我们这会儿还没有脱离危险哪,”伊丽莎说,“我们还没有到加拿大哩。”

“这倒是真的,”乔治说,“可是,在我看来,我好像已经闻到了那里的自由空气,使我坚强起来了。”

就在这一刻,门上啪嗒响了一声,伊丽莎前去开门。

西米恩·哈利德出现在门口,跟他在一起的是一个教友派兄弟。西米恩向他们做了介绍,说那人名叫菲尼亚斯·弗莱彻。菲尼亚斯从外表看来特别机警干练。

“我们的朋友菲尼亚斯发现了一件与你和你同伴们有重大关系的事情,乔治,”西米恩说,“你最好听他讲一讲。”

“昨天夜里,”菲尼亚斯说,“我在大道那头的一个客栈里过夜。睡了一两个钟头,醒来看到屋子里有些人,一边喝酒一边说话。我当时心里想,先别动弹,看看他们正在干什么再说。‘没错,’其中一个说,‘他们是往北跑到教友村落里去了。’那人说。于是我听见了他们说出的全部计划。他们说,这个年轻人要送回肯塔基州他东家那里去,他东家要拿他杀鸡给猴看,好让所有的黑奴再也不敢逃跑。还说,他老婆,要由两个人带到南边新奥尔良去卖掉,钱归两个人所有。他们核算了一下,卖掉她可以拿到一千六百到一千八百块钱。他们说,这孩子要给送到买下他的奴隶贩子那里。余下的就是小伙子吉姆跟他娘了,也要给送回肯塔基州他们东家那里去。他们说,在前面不远的镇上,有两个警察愿意帮助他们,把他们捉拿归案。”

一席话,说得大伙儿呆呆地站在那里。伊丽莎一把搂住丈夫,抬起头来望着他。乔治紧握起拳头,眼睛里喷射着火焰,迈步走进小屋,检查起手枪来。

“我不想由于我或者为了我,连累你们哪一个人。如果你们愿意把车借给我,我想一个人赶到下一站。吉姆力气大得很,不怕陷入绝境,我也跟他一样。”

“哦,朋友,”菲尼亚斯说,“不管怎样,你需要一个赶车的。你明白。这条路我略微熟悉一些,而你不熟悉呀。”

“可是,我不想连累你。”乔治说。

“连累?”菲尼亚斯说。

“菲尼亚斯人长得聪明,办事也有一套,”西米恩说,“你听他的,乔治,保管没错。再说,”他一只手亲切地搭在乔治肩膀上,指指手枪,又补充道,“可是不能轻易开枪啊。”

“我什么人都不会开枪的,”乔治说,“只求这个国家别管我的事,让我平平安安离开。不过,”他停顿了一下,“就是在那个新奥尔良市场上,我的一个姐姐给拍卖了。我明白卖她们是干什么去的。既然上帝赐给了我一双结实的胳膊来保卫我的妻子,难道我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她带走卖掉吗?不能,愿上帝保佑我!”

“好啦,”乔治说,“我们还是抓紧逃命,不是更好吗?”

“我是今天早上四点钟起床的,一路赶到这里,要是他们按照计划的时间动身,也赶在他们前头足有两三个钟头。不管怎么说,天黑以前动身,不太安全。因为前面几个村子里有些坏人,要是他们看见咱们的车子,也许会跟咱们捣乱,那就比等到天黑还误事。我再给迈克尔·克罗斯打个招呼,叫他骑着马殿后,在路上认真警戒,如果有一伙人跟上来,就叫他跟我们报个信。”菲尼亚斯说。

“只是让你们担了风险。”乔治说。

“乔治朋友,求你快别这么说了。这是我们良心上必须做的事。喏,孩子她妈,”西米恩转身对蕾切尔说,“快给这些朋友准备饭,总不能叫他们饿着肚子上路呀。”

蕾切尔和孩子们当下忙碌起来。乔治和妻子在他们小卧室里相拥而坐,像几个钟头之后就要永远各奔东西那样,相互低声倾诉着衷肠。

“伊丽莎,”乔治说,“在我认识你以前,除了我那可怜的母亲和姐姐以外,没有一个人爱过我。那天上午,我亲眼见到苦命的艾米莉姐姐给奴隶贩子带走。她走到我沉睡的旮旯里说:‘可怜的乔治,你最后一个亲人也要去了。你将来会落成个什么样呢,苦命的弟弟?’在漫长的十年里,她那些话就是我听到的最好的好言好语了。在遇到你以前,我的心都枯萎了,简直像死灰一样。可是,你对我的爱,哎,简直就是让人死而复生!我要流尽最后一滴血,绝不让他们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哦,上帝,发发慈悲吧!”伊丽莎抽咽地说,“我们唯一的要求是,愿上帝保佑我们逃出这个国家。”

晚饭后不一会儿,一辆大篷车在门口停了下来。星光灿烂,夜色如洗。菲尼亚斯从车上跳下来安排乘客。乔治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挽着妻子,从门里出来。西米恩和蕾切尔也跟着他们出来。

“你们都下来一会儿,”菲尼亚斯对车上的人说,“我们把后面整理一下,好让女人跟孩子坐。”

“这里有两张牛皮,”蕾切尔说,“把座位弄得尽量舒服一些,坐一通宵车也够累的。”

吉姆先下了车,然后小心翼翼地帮他老母亲下车。她紧扶着吉姆的胳膊,忐忑不安地东张西望,仿佛追兵随时都会到来似的。

“吉姆,你的几把手枪都准备好了吗?”乔治的声音沉重而坚定。

“准备好啦,你放心。”吉姆说。

他们简短地说着话时,伊丽莎同她的好朋友蕾切尔道了别,由西米恩搀着上了车。她跟孩子爬到车后面,坐在牛皮上。老妇人是第二个给搀上车的,也落了座,接着乔治和吉姆坐在她们前面的一块粗糙的木板座位上。菲尼亚斯也是从前边上的车。

于是,马车沿着霜冻的路面迤逦而行。大约三点钟光景,乔治听见从他们后面远远传来一阵嘚嘚的马蹄声。他用胳膊捣了捣菲尼亚斯。菲尼亚斯勒住了马,侧耳听了听。

“想必是迈克尔。”他说着,焦急地探着脑袋朝大道后方望去。

远方,一座小山头上,依稀勾勒出一个骑马飞奔而来的人影。

“喏,可不是他嘛,一点不错!”菲尼亚斯说。不知怎么,乔治和吉姆纵身一跃,飞出马车。三个人都默默地站在车旁。

“菲尼亚斯,是你吗?”

“是我。有什么消息——他们追上来啦?”

“就在后面。他们一共有八到十个人。”

“上车,你们——快,伙计们,上车,”菲尼亚斯说,“要是你们非打不可的话,等我送你们一程再说不迟。”

菲尼亚斯狠劲抽了一鞭,马飞跑起来,迈克尔紧紧跟在后面。然而,后面骑马追赶的人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可辨。两个女人听到了动静,探出头来眺望,只见后面隐隐约约出现了一群人影,映衬着凌晨破晓时分霞光四射的天空。伊丽莎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老妇人呻吟着祈祷起来,乔治和吉姆绝望地握住手枪。追赶的人离他们越来越近,马车猛地一个急转弯,把人们带到一个悬崖的峭壁下。那孑然而立的奇峰,挺然耸立在晨曦初露的天空中,看来是个藏身的好地方。菲尼亚斯之所以快马加鞭赶车,就是为了占据这一地形。

“嘿,到啦,”他勒住马,从座位上跳下来,说,“出来吧,快下车,大伙儿都下车,随我到岩石后面去。迈克尔,把你的马套在车上,赶到阿马里亚家去,叫他跟他的伙计们来跟这帮家伙讨个公道。”

一转眼,大伙儿都下了车。

“来,”菲尼亚斯说着,抱起了哈利,“你们俩每人照应一个女人。现在使劲跑吧!”

一伙人跨过篱笆,朝山上跑去。菲尼亚斯走在前面带路。吉姆背着哆哆嗦嗦的老母亲,乔治和伊丽莎殿后。骑马的一群追兵赶到篱笆前面,嘴里又叫又骂,下了马打算跟上他们。被追的一伙人,爬了不一会儿,就到了一道山梁的顶端。从那里起,山路形成了一条羊肠小道,每次只能过去一个人。后来,又突然来到一个一码宽的裂缝边缘,对面是一堆与山梁截然分开的石峰,四周陡峭嶙峋,宛若城堡。

“你们跳过来吧,”菲尼亚斯高声叫道,“现在,要想活命,就跳一回吧!”他在人们一个接一个跳过裂缝时,几块松动的石头形成了掩体,挡住了下面人们的视线,观察不到他们所在的位置。

“好啦,我们就在这里吧,”菲尼亚斯一边说,一边从石头掩体后面偷偷望着攻击者,“要是有能耐,就让他们来抓我们好了。不论谁想到这里来,就得在两块大石头中间一个接一个地上来,那就碰到你们的手枪眼上了,明白吗,小伙子们?不过,我看不等他们上来,你忠告他们几句,不是更好吗?大大方方地告诉他们说,要是往上爬,就是找死。”

黎明的曙光之中,下面那伙人的面目更加清晰,其中,有我们的老相识娄克和马克司。他们带着两个警察,还有一帮无赖。

就在这当儿,乔治出现在那伙人的上方一块大石头上。他镇定自若,用清晰洪亮的声音说:

“先生们,你们是谁?在下面想干什么?”

“我们要捉拿一伙逃跑的黑鬼子,”娄克说,“一个叫乔治·哈利斯,还有伊丽莎·哈利斯,跟他们两人的儿子;还有一个吉姆·塞尔登跟一个老太婆。我们这里有警察,还有捉拿他们的拘捕证。你听见没有?你不就是乔治·哈利斯吗?是肯塔基州谢尔比郡哈利斯先生的家奴吗?”

“在下正是乔治·哈利斯。原来,肯塔基州的一位哈利斯先生,曾经把我当成他的奴隶,但是,现在我是屹立在上帝自由土地之上的自由人。我宣布,我的妻子和孩子是属于我的。吉姆和他母亲也在这里。我们有自卫的武器,并决心用武器自卫。只要你愿意,就请上来。”

乔治发表了自己的独立宣言。一时间使下面那伙人十分震惊。唯一不为所动的是马克司,他不慌不忙,扣起手枪扳机,在乔治讲完话后沉默的间隙里朝他开了枪。

“我要叫你明白,不管你死活,到了肯塔基,都一样领到钱。”马克司不动声色地说。

乔治身子朝后一弹,伊丽莎一声尖叫,子弹贴着他的头发飞过去,几乎擦到他妻子的面颊,打进上方的一棵树里。

“现在,吉姆,”乔治说,“跟我一块监视那条山路。第一个露头的人,我来打,你打下一个,不能在一个人身上浪费两颗子弹。”

马克司开火以后,下面的人犹豫了一阵儿。

“我看一定是打中了什么人,”其中一个人说,“我听见有人尖叫来着。”

“我马上上去。”娄克说着跃身跳到山上。

这些话乔治听得清清楚楚。于是,他拿起手枪,检查了一下,瞄准了小山路口第一个人即将出现的地方。不一会儿,娄克粗壮的身体已经在望,几乎来到了裂缝的边缘。

乔治开了枪,子弹打进娄克的肋部。虽然娄克中弹受伤,却不肯撤退,反而冲入乔治一伙人中间。菲尼亚斯一个箭步跳到前面,迎面推了他一下,娄克应声从裂缝中跌了下去,跌得鼻青脸肿,趴在三十英尺以下的地方。若不是他的衣服挂住了一棵大树的树枝,本来是可以让他送命的。

见此光景,那伙人都跃身上马,扬长而去。乔治一行,走近篱笆时,便望见自己的马车远远地沿着大道过来。

“哦,好啦,迈克尔、斯蒂芬跟阿马利亚来了,”菲尼亚斯雀跃欢呼,“现在我们有救了。就跟到了驻脚的地方一样,平安无事啦。”

“喂,”伊丽莎说,“帮这个可怜的人一把吧。”

“噢,把他抬到阿马利亚家里去吧。”

马车大约行驶了一个钟头,抵达了一座整洁的农舍。在那里,疲劳的旅客享受了一顿丰盛的早饭。娄克也给安顿在一张**,伤口上被敷了药,包扎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