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礼拜天的下午。圣克莱躺在走廊的竹制躺椅上,抽着雪茄消遣。玛丽斜靠在卧室窗户对面的沙发上,手里捧着打开的书,一阵一阵地打着瞌睡。

“嘿,奥古斯丁,”玛丽打了一会儿盹之后,说,“我得派个人到城里把老大夫波西请来,我肯定是心脏出了毛病。”

“唔,何必请他呢?给伊娃看病的大夫,好像医道也不错嘛。”

“治要紧的病我总信不过他,”玛丽说,“我觉得自己的病是越来越重啦!”

“哦,玛丽,这是由于你的心情不好,我看倒不是你心脏的毛病。”

“当然你会认为不是的,”玛丽说,“我早就觉察到这一点了。要是伊娃咳嗽,或是略微有什么小毛病,你总是大惊小怪,可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我。”

“要是心脏病特别对你合适,那自然我就相信了,”圣克莱说,“我刚才不知道是这么回事。”

“哦,我只是希望,你别到时候连后悔也来不及了!”玛丽说。

圣克莱不声不响,像个硬心肠的丈夫那样,接着抽起雪茄来。终于,一辆马车驶到走廊前面停下,伊娃和奥菲丽亚小姐下了车。

奥菲丽亚小姐这时走进自己的卧房,伊娃听到圣克莱的呼唤,已经走进来,坐在他的膝头上,把她们参加礼拜的情形讲给他听。

伊娃的卧室十分宽敞,一侧与父母的卧房互通,另一侧则与奥菲丽亚小姐占用的卧房相通。

一天,将近后半晌的光景,她正斜靠在躺椅上,突然听到从走廊里传来母亲尖厉的声音。

“怎么,你这是又作了什么孽呀!把花给我摘下来了,嗯?”接着,伊娃听到一记令人痛心的耳光声。

转眼之间伊娃离开躺椅,来到走廊里。

“哦,别这样,妈妈!我喜欢这些花,请给我吧,我要这些花!”

一直绷着脸、耷拉着脑袋站在一边的托普茜,这时走过来,把花递给伊娃。

“这束花真漂亮!”伊娃说话的时候,托普茜露出了喜悦的神色,“托普茜,这只花瓶里什么花都没有,我希望你天天给它插上花。”

托普茜略一屈身行了个礼,眼睛望着地上。她转身走开时,伊娃瞥见一滴泪珠儿从她脸颊上流下来。

“妈妈,”伊娃等托普茜离开以后说,“我打算剪掉一些头发,想趁自己还能亲自办到的时候,赠送给亲人们一些头发。你叫姑姑来替我剪剪,好不好?”

玛丽提高了嗓门,呼唤隔壁房间里的奥菲丽亚小姐。

奥菲丽亚小姐进屋时,伊娃从枕头上略微抬起头来,摇散了一头棕黄色鬈发,十分顽皮地说:“过来,姑姑,来给羊剪毛呀!”

“这是怎么回事?”圣克莱问。他手里拿着在外面给伊娃买的一些水果,这时恰好走进来。

“爸爸,我只是想叫姑姑替我剪掉一些头发,想送一些给别人。”

奥菲丽亚小姐手持剪刀,走上前去。鬈发从孩子头上被剪下来,一绺一绺地放在她的膝上。她拿起鬈发,一本正经地看着,朝父亲打个手势。他走过来,坐在了她身边。

“爸爸,我明白自己得走了。我还有些话要说,有些事情要做——有些事我应该去做,千万请你允许我现在说出来吧!”

“我的孩子,我允许!”圣克莱一手捂着眼睛,一手抓住伊娃的手,说。

“那么,我想跟我们家里所有的人一起见一面,我有些话得跟他们说一说。”伊娃说。

“好的。”圣克莱强忍着苦涩说。

于是,奥菲丽亚小姐派人出去传话,不一会儿,所有奴仆都被召集到屋子里来。

“亲爱的朋友们,我打发人叫你们都到这里来,”伊娃说,“是因为我爱你们所有的人。我有些话要跟你们说,希望爸爸永远不要忘记……我就要离开你们了,几个礼拜以后,你们再也不会见到我了——所以我想跟你们谈一谈你们灵魂的事……你们当中恐怕有不少人对灵魂满不在乎,只考虑今生今世。可是,我想让你们记住,还有一个美丽的世界,耶稣居住的世界。我就要到那里去了,你们也能够到那里去。不过,如果你想去那里的话,就必须成为基督徒。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变成天使,永远变成天使……”

孩子自己停顿下来,怜悯地望着他们,接着忧心如焚地说:

“天哪!你们不识字啊!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替你们祈祷过了,而且我知道,即使你们不识字,耶稣也会佑助你们的。你们大家都要尽各人的所能,天天祈祷,求耶稣佑助你们。”

“阿门。”汤姆和玛咪,以及几个年长的卫理公会教徒口中喃喃地呼应着,那些不大解事的年轻人,一时之间也彻底地受到感动,一个劲地呜咽抽泣。

奥菲丽亚小姐担心,这一激动人心的场面,会对她的小患者产生不利影响,于是,每当一个仆人拿到礼物之后,便示意他离开房间。

最后,所有的奴仆都走了,只剩下了汤姆和玛咪。

“喏,汤姆叔叔,”伊娃说,“这一绺漂亮的给你。哦,一想到将来能在天堂里见到你,汤姆叔叔,我是多么高兴啊!我肯定能见到你的。还有玛咪,亲爱的、善良好心的玛咪!”

奥菲丽亚小姐轻轻地把玛咪和汤姆推出房门后,心里以为人们都走了,然而,她转过身子时,却发现托普茜还站在屋里。

“哦,伊娃小姐,我原来是个坏女孩,可是,你不能也给我一绺头发吗?”

“能,可怜的托普茜!真的,我给你。拿着,往后每当你看到头发,就会想到我爱你,想叫你学着当个好姑娘!”

“哦,伊娃小姐,我是在学呀!”托普茜诚恳地说。

“耶稣知道了这件事,托普茜,他替你难过,一定会佑助你的。”

托普茜用围裙捂着眼睛,一声不吭地由奥菲丽亚小姐送出门去。她一面走,一面把那绺宝贵的鬈发藏在怀里。

人们都走了之后,奥菲丽亚小姐这才把门关好。在整个过程中,圣克莱一直用手遮住眼睛,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

玛丽一骨碌爬起来,飞快冲出屋门,回到自己的卧房,陷入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大发作之中。

“你还没有给我一绺鬈发呢,伊娃。”父亲凄然地微笑着说。

“头发都是你的,爸爸,”伊娃露出了笑意,“是你和妈妈的;还有,亲爱的姑姑要多少,你就得给她多少。我只是亲自把头发分送给那些苦命的人……”

从那以后,伊娃的病情急转直下,死亡已成定局,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她的漂亮卧室已经公开成为病房;奥菲丽亚小姐夜以继日,承担起了护理的责任。

然而,对于伊娃的幻想和预感领悟最深的,莫过于把她拥在怀里的、忠心耿耿的汤姆了。对他,她诉说了那些她不想扰乱父亲心境的话语;对他,她透露了灵魂在永远摆脱肉体羁绊之前,所感受到的那些神秘的预兆。

最后,汤姆终于不愿意在自己房间里睡觉,而是躺在外面走廊上,准备随叫随到。

半夜时分,房间里传出来什么动静,最初是一个急促的脚步声,是奥菲丽亚小姐的走动。到了半夜交更的时候,她觉察出了有经验的护士所意味深长地称作的“某种变化”。外面的那扇门立即被打开,在外面值夜的汤姆,顷刻之间惊觉起来。

“去叫医生,汤姆!”奥菲丽亚小姐说完便穿过房间,砰、砰、砰地砸起圣克莱的门来。

“堂弟,”她说,“请过来一下。”

圣克莱从**爬起来,走进伊娃房间,俯下身子盯着睡梦中的伊娃。不一会儿,汤姆带着医生过来了。

“是什么时候有了变化的?”他向奥菲丽亚小姐低声耳语,问道。

“大约夜里交更的时候。”

医生进屋时,吵醒了玛丽。她手忙脚乱,从隔壁房间走进来。

“奥古斯丁,堂姐!哎哟!是怎么回事啊!”玛丽急匆匆地开口说。

“嘘!”圣克莱声音沙哑,“孩子快死了!”

玛咪听说这句话,飞奔着去把仆人们叫起来。顷刻间,全家上下都下了床,在走廊上挤作一团,透过玻璃门往里面张望。

“咳,但愿她能醒过来,再跟我说句话!”圣克莱说着俯在她身上,冲着她的耳朵说了一声,“宝贝!还认识我吧,伊娃?”

“亲爱的爸爸。”孩子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说,同时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可是不一会儿,胳膊又耷拉下来。圣克莱抬头之际,瞥见孩子脸上掠过一阵肉体痛苦的抽搐。“咳,上帝,多么可怕!”圣克莱痛苦地转过身,抓住了汤姆的手,“哦,汤姆,我的仆人,这简直要我的命啊!”

汤姆握着主人的手,泪水潸然从他黝黑的脸膛上滚滚而下。

孩子的头躺在枕头上,像疲惫不堪的人一样气喘吁吁,清澈的大眼睛翻上去不动了。

“伊娃!”圣克莱轻轻叫了一声。

伊娃没有听见。一丝灿烂光辉的微笑在伊娃脸上掠过。她时断时续地说:“哦,是爱——快乐——宁静!”她一声叹息之后,便由死亡迈入了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