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娃房间，小雕像和图画罩上了白色的纱巾。里面，只能听到压低了的喘气声和轻轻的脚步声；窗帘落下来，屋子里半明半暗，肃穆的阳光，偷偷地从窗户里照进来。

床铺也点缀成白色，垂着双翼的天使雕像下面，躺着一个入睡的身躯，一个永睡不醒的小姑娘！

亲爱的伊娃，像你这样的孩子根本不会死去！既没有死亡的黑暗，也没有死亡的阴影，你仿佛是金碧辉煌朝霞中的晨星那样，光辉灿烂地消逝了。

圣克莱交叉两臂，站在那里凝视的当儿，心里就想到这一些。啊，谁能说出来他心中想些什么呢？从他在伊娃死去的房间里，听到人们说“她走了”那一刻起，一切都化为愁云惨雾，变成了一种沉重而又“依稀朦胧的痛苦”。他听见周围说话的声音，人们问他什么事，他都回答了他们。可是，当人们问他打算什么时候举行葬礼，打算把她葬在什么地方时，他不耐烦了，说他不管这些事。

灵堂是阿道尔夫和罗莎布置起来的。奥菲丽亚小姐掌管大局。圣克莱站在灵堂里沉思的时候，矮小的罗莎又携着一篮白色鲜花，蹑手蹑脚走了进来。望见圣克莱，她后退了一步，毕恭毕敬地停下脚步。不过，她发现他并没留意到自己时，她又走过去，把鲜花安放在死者四周。圣克莱看到她时，犹如在梦境里一般。只见她把一枝娇艳的栀子花放在伊娃的小手里，又把其余的鲜花安放在小床的周围。

房门又一次打开来，托普茜两眼哭得红肿，她走上前去，把花放在死者脚头。突然之间，她号啕大哭着，一头栽在床边地板上，放声哭泣呻吟起来。

奥菲丽亚小姐匆忙走进房间，想把她拉起来，不让她出声，可是毫无用处。

“哦，伊娃小姐！哦，伊娃小姐！但愿我也跟你死了才好哩，那才叫好哇！”

“起来吧，孩子，”奥菲丽亚小姐说，“快别这么哭啦。伊娃小姐进了天堂，现在成了天使啦。”

有一会儿，他们都默然无语，呆站在那里。后来，奥菲丽亚小姐轻轻地把她拉起来，领她走了出去。然而，在这当儿，她自己眼里也噙着几滴泪珠。不久，一口小棺材被抬了进来，葬礼宣告开始。这时，门口来了几辆马车，一些陌生人进来落了座。接着出现了白色披肩和缎带以及黑纱，还有哭丧人穿的黑色丧服。圣克莱踱着步子，挪动着身躯，仿佛一个流尽了全部泪水的人。后来，他眼里只瞥见了棺材里那只长满金发的小脑袋，再后，他瞥见人们在上面罩上了白布，合上了棺材盖。于是，他被安排着站在别人身旁，跟随人们来到花园尽头的一块小小的地方。伊娃的小小坟墓就设在那里，就设在她往日常常跟汤姆一起交谈、唱歌、诵读《圣经》的长满青苔的石凳近旁。圣克莱站在旁边，茫然朝下望着，眼见小棺材渐放渐低，耳中依稀听到人们肃然说出的话语，可他却没意识到，人们在他眼前掩埋起来的，竟是他的伊娃。

不久，人们都走了，哭丧人回到了那个再也见不到伊娃的地方。玛丽的房间遮得很暗，她躺在**呜咽着，一迭声呼唤着她的所有仆人，来伺候照料她。

“圣克莱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她说，“他根本不同情我。他眼睁睁看着我这样受到折磨，还无情无义，心肠又这么硬，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过，汤姆内心却有另一番感受，使他更加贴近老爷。不管圣克莱走到哪里，他都跟到哪里。当他看到面色苍白、一言不发的圣克莱干坐在伊娃屋里，眼前捧着她那一小本打开的《圣经》，而又茫然无视其中的一字一句时，在汤姆看来，那双呆板、滞涩、没有泪水的眼睛里所流露出来的痛苦，比玛丽的全部呻吟和痛悼都更为深切。

几天以后，圣克莱全家告别了那座小小坟墓所在的别墅和花园，回到新奥尔良来。圣克莱匆匆忙忙，想以奔波忙碌和改变地方，来填补内心的空虚。在大街上或是咖啡馆里见到他的人，只是从他礼帽上缀着的黑纱，才得知他失去了亲人。因为，他在这些场合，总是浏览着报纸，有说有笑，不是议论政局，就是洽谈生意，又有谁能够看出，这种笑容可掬的外表，只不过是空虚的躯壳，而在下面掩藏着一颗犹如沉默而黑暗的坟墓般的心呢？

一直心神不安地跟随着主人的汤姆，几个钟头之前，见到主人走进书房，等了半天，总不见出来，于是最后决定进去看看。他轻轻走进去，只见圣克莱在书房另一端的躺椅上躺着。他脸朝着下面，眼前不远处摊着伊娃的那本《圣经》。汤姆走上前去，站在沙发旁边。就在这当儿，圣克莱猛然站了起来。汤姆一张诚实的脸上，满布悲痛，流露出无限的恳求、关心和同情，不由得打动了主人的心。他把手放在汤姆的手上，额头俯在上面。

“哦，汤姆，我的仆人，整个世界就像鸡蛋壳一样空虚呀。”

“这我明白，老爷，我明白，”汤姆说，“哦，不过，还是盼老爷往上天看看吧，看看亲爱的伊娃小姐所在的地方，看看我主耶稣居住的地方吧。亲爱的老爷，请向善良的主祈祷吧。‘主啊，我信奉你，求你助佑我祛除不幸吧。’”

“人间万象，有谁能彻底悟解呢？”圣克莱眼睛做梦似的扑朔迷离，嘴里自言自语地说，“仁爱和信仰这套美妙的说辞，恐怕只是人类变动不居感情的一种幻象吧？是不是根本没有伊娃？没有天堂也没有基督？什么都没有呢？”

“哦，亲爱的老爷，有的！这我清楚，肯定有的，”汤姆两膝跪倒在地上，“老爷，千万、千万要信奉这一点呀！”

“你是怎么知道什么基督的，汤姆？你从来就没见过主啊。”

“我是用灵魂感受到他的存在的，老爷，我给卖掉，跟老伴和孩子们分别的时候，心都快碎了，觉得什么都没有了，可是，善良的主出来支持了我，他说，‘不要害怕，汤姆’，于是，就给一个苦命人的灵魂带来了光明和喜悦，使我内心一片宁静。我知道主也愿意佑助您的，老爷。”

汤姆说话的时候，圣克莱头靠在汤姆肩头，紧紧攥住那只忠厚而有力的黑手。

“汤姆，你真是爱我呀。”他说。

“哦，老爷，不光我爱您，慈悲的耶稣我主也爱您哩。”

“可是，汤姆，你知道我的知识比你丰富得多，如果我对你说，我不相信这种《圣经》，又怎么样呢？”

“哦，老爷！”汤姆说，同时扬起手来，打了一个不敢苟同的手势。

“喏，汤姆，你想必清楚，我也觉得有理由相信，可还是信不起来。我这个坏习惯很讨厌，汤姆。”

“老爷只要祈祷祈祷就没事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祈祷呢，汤姆？要是我祈祷的时候有人听，我就祈祷；可是，我祈祷时，总是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说话。噢，来，汤姆，你祈祷祈祷，让我看看。”

汤姆心潮澎湃，仿佛长期壅塞的滚滚流水奔腾倾泻进了他的祈祷之中。圣克莱觉得自己也给他那信仰和感情的浪潮漂浮起来，一直漂到汤姆似乎看得清晰逼真的天堂大门口，仿佛使自己离伊娃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