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认识你父兄。”秦大夫的话有些超出了孟荷的意料,“只是从前在军中时,听同僚说起过在孟将军麾下的事情罢了。”
孟荷有些好奇,她父兄守九边时,她尚且是个懵懂无知的黄毛稚子,稍有实感之时,父兄已经驻守京城。
到如今,已经没什么人可以同她讲过去的事情了。
落日只剩最后一点金芒洒在老大夫沟壑丛生的脸上,漠北的人好像容易如此,经年的风沙让他们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上一些。
两人就这般坐在将军府的门槛之上,捧着半新不旧的瓷碗。
“当年与北蛮人打得凶,征了许多兵,有个新兵表现得不错,被晋为了百夫长,可后来被人发现,她是个女子,代替了她的老父来参军,管她的千户便闹着要将她逐出军营,还要军法处置,这件事后来闹到了孟将军那儿,他说,她是女子,也没耽误她上战场杀敌,甚至做得比许多男子还好些,怎么能因为她是个女子,就罔顾了她的军功,最后,他将她调到了亲兵营,后来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
“后来呢?”孟荷问道。
“后来你父亲调任京城,她就去了顾将军麾下,据说也立了些战功,后来也牺牲在了那一场大战中。”
“可当年漠北之战,朝廷追封了大大小小的将领共一百余位,并未听闻有哪位女将军啊?”孟荷有些奇怪。
“当年顾将军打算在北蛮之战后,再统一为军中的将士们请封,后来...”秦大夫叹了一声,“不知为何,朝廷下的封赏里,却并没有她。”
孟荷闻言,唇角抽了抽,有些无奈地冷笑了一声。
她之前的问题,真是多余问。
“孟将军和顾将军,都是难得的好人,爱民如己,可惜...”夕阳已经完全落入了山间,下人们燃了灯笼,秦大夫站起来拍拍衣裳,准备继续回去照料病人。
“可若只因她是个女子,‘食有劳而禄有功’这样的常态,就需要这些‘爱民如己’的人的善心来维护,是世道太荒谬了些。”孟荷倚在门口,声音缥缈。
秦大夫或许没听清,回身刚想问她,孟荷却笑了笑,跟上秦大夫的脚步,快步进了内堂,去给伤兵们换药。
孟荷连着几天未见萧慎,不过她也十分忙碌,完全无暇顾及少女情丝。
再次相见时,已是一个深夜,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回房之时,却发现房间燃着融融灯火,窗棂上印出她十分熟悉的身形。
她飞奔至他的怀中,忽然又想起来自己一身药味与血腥味,忙挣扎着起身。
萧慎十指却狠狠扣在她的腰上,闷声道:“我也刚从营帐中过来。”
孟荷抬眼一瞧,果然他胡茬已经冒了头,整个人看上去风尘仆仆,她伸手摸了一把他的下巴,被那触感逗得笑了两声。
“去沐浴吧。”她轻声道。
不过除了给萧慎将胡须剃了,他们什么都没做。
孟荷是行医的手,握着小匕首分毫不抖,萧慎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这才凑上去亲了她一口。
“今日为什么来?”两人换了干净寝衣,萧慎却又换上了外袍,铁甲悬在床头。
“北蛮人有异动,我们收到线报,北蛮王阿拉坦已经集结各部落大军,到了宣府前线。”萧慎开口道。
“有多少人?”
“十五万。”
孟荷一惊,当年漠北之战,北蛮军队折进去了二十万大军,元气大伤,这不过十余年,阿拉坦就能召集十五万大军,可见是把北蛮部落里能打的老老小小,全都赶上了战场。
他破釜沉舟,赌在这一战上了。
毕竟漠北之战梁朝也同样损失惨重,大梁铁防北境军覆灭,顾家人全部战死,就连宁安侯孟家,如今也只剩了个女流之辈。
“我们呢?”孟荷沉声道。
“若朝廷不派援军,整个宣府有七万人左右,若从周边几城调兵,大概十二万人可用。”
孟荷心沉到了底,胃微微抽搐了一下。
七万人对十五万人,这十五万人,还多是草原骑兵。
“没事的。”萧慎看出了她的紧张,伸手抚在她的小腹上,一阵阵暖流从他的手掌传到她的胸腹,“先前我们来来回回,他们应该折损了一万人左右,这十五万人,也不尽是精锐。”
“相信我,我们有一战之力的。”
孟荷凝望着他脸上神情,最终点了点头。
白日奔波劳累,孟荷再想撑着同他多说几句话,却熬不住困意,在他令人安适的体温环绕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萧慎早已不见身影,就连他躺的半边床铺,都已经没有一丝余温。
只有一丝萦绕在孟荷鼻尖的冷梅香气和她格外香沉的睡眠,能够证明他昨夜来过。
孟荷放任自己在充满萧慎气息的床榻上静静躺了须臾,便起身洗漱,出了院门。
有些大夫已经开始开始照料伤兵了,小桃给她端来了早饭,一如既往的糙面馒头配清粥,孟荷捧着边走边吃,在周遭一片狼藉中面不改色。
今日日头不大,中午时分虽还是沉闷,暑热却散去些许,许多伤兵终于能歇上一个午觉。
将军府中静悄悄的,只有大夫们步履不停的沙沙声。
秦大夫来换孟荷去吃饭,孟荷正轻手轻脚准备离开,忽然一阵擂鼓之声打破了宁静。
整个伤兵院中像炸了惊雷,能动不能动的人纷纷都跳了起来,顿时痛呼声和大夫们的关切声齐齐响起。
秦大夫一愣,忙大声道:“都好好待着,来六个身强力壮的,同我去城墙上候着。”
孟荷明白,那鼓声是敌袭的信号,而军医们,一会儿要在两军停战之时,去战场上将伤兵们带回来。
“秦大夫,我也去!”孟荷道。
“孟大夫...”秦大夫犯了难。
“我有能力自保,而且您知道我的医术的,有些伤得重的,我可以替他们紧急处理。”孟河见他迟疑,忙开口道。
“不是我信不过你,而是...”秦大夫叹了一声,摆了摆手,“罢了,总要见到的。”
孟荷知他这是同意了,忙收拾了东西,跟着军医们朝宣府城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