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天,张着浓绿的翅膀飞进了校园,于是期终考试的日期就迫在眉睫了!
傍晚,本来是大学校园里最热闹的时辰,在书堆里埋了一天的学生们,揉着酸胀的眼皮,甩着僵木的手指关节,拥到操场上,放肆地笑呀叫呀,任意地奔呀跳呀;寝室篮球对抗赛、小组排球夺标赛、个人羽毛球淘汰赛……大球小球如流星飞窜。河边,那一片横着晚云的柳丝中,有三三两两的身影,坐在石凳上,或者缓缓地散着步―学生会的委员们在商议工作、知心好友在探讨各类新鲜问题;互相爱慕着的男女同学借口还笔记本或讨教难题絮絮地说着悄悄话。……傍晚的风总是那么绚丽,那么活活泼泼地在姑娘小伙子的脸颊和手臂上拂动、跳跃;傍晚的小河水也总是那么轻松,那么悠悠****地载着学生们的笑和歌流淌着。
然而,这几天,校园却变得冷冷清清了。也许是惧怕那初来乍到的炎暑,操场上竟然没几个人影。草坪上的篮球架和排球网默默地伫立在淡紫色的暮霭中,冷落而孤独;西北角的香樟林子,像是哪位丹青妙手刚刚为它们被染了一层水墨花青,一簇簇繁密的枝叶显得格外沉蕴而凝重,枝梢头卧着血红的晚霞。一切都是纹丝不动的,像一幅色彩浓烈的油画。偶然有两只灰褐色的麻雀惆啾着划破寂静的画面。那风呢?那青莲色、玫瑰色、橙黄色的风像是躲进叶间草丛,无影无踪了。
只有那些隐没在棕搁和夹竹桃丛中的鹅卵石小路上不时有人影匆匆掠过,一个个都背着鼓囊囊的书包,神色疲倦而紧张,互相用最简捷的语言或者仅仅是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打着招呼,脚底下却都暗暗使着劲,你撵我,我赶你,鹅卵石小路通向灯光通明的图书馆和教学楼,它们像神奇的水晶宫发出迷人的光彩。
今年的气候真有些异常,刚入夏,就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了。
许晓凡独自一人穿过空寂的操场,朝河对岸的宿舍楼走去。旧帆布书包里塞满了书和练习簿,撑得合不拢盖了,那补接过的帆布带勒得她浑圆而娇小的肩脚微微有些下塌。她用一方花手帕扇着风,吃力地却是坚决地踩着那些遮没脚躁的小草,晚霞的余晖把她的身影在绿草坪上拉得又细又长。
她急步登上了拱形水泥桥,河面上凝着一层清凉的空气,她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稍一偏头,她愣住了,不知不觉地收住了脚步。
这条小河是由南朝北地横贯校园的。河水静得像绷直了的绸缎,橄榄绿色的水面上倒映着金红色的霞云,倒映着青郁郁的灌木,倒映着珍珠似的野蔷薇,呵,河面美得辉煌、美得深邃,美得令人心驰神往……
许晓凡是个感情丰富而又不易克制的姑娘,她读(红楼梦》黛玉焚稿,会哭得两眼红肿;她看了电影《天云山传奇》,当晚开通宵给石维坚同志写了封热情洋溢的信;她学了陆放翁的日记体游记《入蜀记》,暑假里一个人乘船溯长江而上,游历了三峡和峨嵋,……此刻,她蓄满情感的心房被眼前宁静而浑厚的景色触动了,她的掩在白衬衣下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圆脸蛋涨得通红,双眼皮很深的眸子里蒙上了晶亮的水雾。她倚在镂空的石桥栏杆上,微翁着双唇,忘神地凝视着河面。
夏天,多么喜人而又恼人的夏天哪!小时候总是不耐烦地等待夏夭到来,女孩子盼望穿五颜六色的裙子,男孩子盼望游泳,捉知了,吃赤豆棒冰奶油雪糕。夏天日长,吃过晚饭还能在弄堂里玩几回官兵捉强盗;夏天夜爽,露天躺在竹席上数星星,听奶奶讲仙女神童,睡着了还能做漂亮的梦。如今人长大了,成了大学生,却惶惶然地害怕夏天降临了。冬天里可以期待新春的开始,春天里便兴致勃勃地为自己制定下种种规划。夏天一到,突然发现一年已逝去大半,还有多少多少事来不及做好,而严峻的考试已伴着酷暑像大山般横亘在眼前了!措手不及的焦虑搅得人神不守舍,跃跃欲试的**又使人的神经一直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这是些多么难握的日子呀。
第一学年末,现代汉语考试,许晓凡以她天资的聪颖和拼掉十儿斤肉的勤奋而夺魁―98.5分,全年级第一名。第二学年,她又以考试成绩全优的胜利镇倒了中文系三百多名学生。这以后,每逢考试,她反而觉得格外的紧张和担忧,犹如在悬崖峭壁上行走,神经必须高度集中,生怕稍有疏忽,便会失去全优的记录。许晓凡对于将来从事什么专业工作考虑得不成熟,她曾经如痴如醉地迷恋《楚辞》,最近她又对研究当代女作家作品发生浓厚的兴趣,想报考现代文学的研究生,然而有一个目标她是很明确的,那就是每次考试必须得全优,保持全优成绩,当一名众人瞩目的优等生,这是她的珍贵的骄傲呀!她喜欢听同学们看了她的成绩报告单后发出的啧啧赞叹;她喜欢看教授们站在讲台上投往她一身上的信任的目光;她甚至喜欢上了学习委员的职务,尽管这工作占据了她许多宝贵的时间,因为,她是以她的优异成绩在民主选举中获得了百分之九十八的选票的呀!眼下的这场考试,外语、党史、明清文学史,特别是明清文学史,主课,关键的关键,她能不能稳扎稳打地拿下全优?许晓凡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然而,为什么总有一股忧虑在心头悄悄蔓延?她想起了方斐那双躲在眼镜片后面的淡漠的眼睛,它们总是像影子似地在她身边转悠。尽管方斐有两门副课考试得“良”而没有享受全优的荣誉,但许晓凡暗暗佩服她思考问题清晰的条理性和周密的逻辑性,她是她最强的竞争对手……
五彩缤纷的河面泛起了薄薄的银光,河水渐渐地变成了墨绿色,水面映出一眉新月。
“哎呀,你怎么有闲心到这儿来欣赏景色呢?害我找了好半天。快走吧,我在二楼阅览室帮你占了个位置。”说话的是位瓜子脸的姑娘,她是奔上石桥的,小鼻尖上挤满了汗珠,虽然语调很急,但声音仍是轻轻的,软软的,她这辈子也许永远不会抬高声音说话。
许晓凡“哦―”了一声,从沉思中醒来,“看你慌得一头汗,什么?我还有些事呢,你先去吧。”
“那……你快点来呀,要不准有人来抢座位,我可说不过人家。”
“暖。”许晓凡看着她走远的背影,忽然又叫起来:“杨真真,算了,你把位置让给别人吧,我恐怕来不及上图书馆的。”
什么事?杨真真疑惑地盯了许晓凡一眼,掉头匆匆向图书馆走去。人家不说的事,她从来不打听。
许晓凡耸耸肩脚把书包背稳,急急地跑下石桥。绕过椭圆形的大花坛,就是中文系的男生宿舍了。以前,许晓凡很忌讳上男生宿舍。记得刚进大学的时候,新宿舍楼还没盖成,男女生住,一幢大楼,三楼是女生宿舍,一楼二楼是男生宿舍。夏天到了,不知谁在三楼楼梯口贴了张告示:“夏令季节,男同学请止步!”这下惹火了一帮自尊心挺强的小伙子,也在一楼一楼楼梯口贴上同样的纸条:“夏令季节,女同学请止步!”分明是存心刁难,住三楼的人哪能不过二楼一楼!除非插翅膀从窗日飞进飞出。和许晓凡同寝室的韦薇是个北方姑娘,生性大胆泼辣、一把撕下这两张纸,还招呼了一群女同学示威似地从男生宿舍走廊里穿过。小伙子们虽然气得竖眉瞪眼,但也没人再贴纸条了,照韦薇的话叫作:“障碍扫除,道路畅通。”然而许晓凡脸皮嫩,每当上楼下楼总还是低眉敛容,不敢像韦薇那样旁若无人地左顾右盼。 自从当上了学习委员,收买书钱,发成绩单,许多琐碎的事逼着她不得不经常出入男生宿舍,一来二往地习惯了,手脚自如了,脸也不红了,也经常和小伙子们扯上一会闲话,学着韦薇的样端起哪个懒虫沾满茶垢的杯子大口大日地喝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许晓凡到男生宿舍去的次数愈来愈频繁,有些事分明可以和女伴们商量的,她偏偏会想到去男生宿舍,有时候还会拼命想些事由上那儿走一趟。“我这是怎么啦?”许晓凡意识到这点,惶恐地捂住了双颊。“我是学习委员呀,理所应当关心全班同学的学习情况呀!”她为自己辩护着,然而,为什么一走近这座生龙活虎的大楼,她的心就会跳得那么快那么重呢?
许晓凡稳了稳神,朝走廊尽头的那间宿舍走去。门开着,灯亮着,她松了口气,一步跨进门槛,“要死了!”她惊骇地叫起来,慌忙退到门外,房间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原来那班淘气鬼们都赤着膊,围着桌子抢吃不知准带来的西瓜,“许晓凡,还那么封建呀?进来,给你吃块大的。”哪个高嗓门大声嚷着。
“不不,我不要吃。”许晓凡把背脊对着门,睑烘地红了。
“吃什么山珍海味?给我留着!”走廊里闪进了一位姑娘,红格子连衣裙,大红的塑料发夹,高大而丰满,像团火,她就是韦薇。“许晓凡,进去进去,怕他们吃了你?”韦薇死劲拽着许晓凡跨进房间,许晓凡抬眼一看,几个男生都套上了汗背心,老爱出洋相的安鲁生把一块湿毛巾贴在胸前,许晓凡忍不住璞吩笑起来。
韦薇毫不客气地吃起西瓜来,把西瓜籽吐得满地都是,俞辉拣了一块大的递给许晓凡,许晓凡垂着眼皮吃起来,这瓜甜极了,许晓凡觉得心窝里每一处都被它的甜汁浸满了。
韦薇咬了口西瓜,对着一位修长而清秀的小伙子说:“童楠,今晚上帮我讲讲虚词吧,之乎者也快把我搅死了呢。”
童楠推了下眼镜:“今晚不行了,陈潮平和我约好的……”
“去去去,没几天就要考古汉语了!”韦薇把西瓜皮往脸盆里一惯,朝童楠使劲翻白眼。
童楠不知所措地搓着手,犹豫着,韦薇顺手从笔记本里撕下张纸塞给他:“咯,给陈潮平留个条嘛,迎考期间,复习功课第一位,他团支部书记有啥要紧事?非在这时挤来凑热闹!”
童楠接过了纸。
安鲁生嬉皮笑脸地凑上前,“韦薇,童楠又不是你私人的一占汉语课代表,要辅导就在这儿讲,让我也一起听听。”
“在这儿闻你们的汗臭呀?你要听,一块儿上教室去,我占了位置,正对着电风扇。”韦薇真心真意地回答,可安鲁生连连摇头:“算了算了,一进教室我就想睡觉。”
“懒虫!”韦薇慎骂他。
许晓凡太羡慕韦薇了,喜欢和谁待一块就大大方方地指名道姓::许晓凡可不行,明明是来找他的,偏偏先和别人扯东扯西。“安鲁生,你复习中有什么困难吗?”她顺手掀开安鲁生忱边的书本,“怎么?你还在看《东方列车上的谋杀案》?”
学习委员同志,放心,这回考试我保证全部Pass。我这个人有个习惯,凡事不到临头急不起来,考试前两天突击复习效果最好,现炒现卖叹。”安鲁生拍拍瘪塌塌的胸脯说。
许晓凡又被他逗笑了。
这时,童楠已收拾好书包,匆匆在纸上写了几行字递给安鲁生:“陈潮平来找我,你就把这交给他。”说罢,跟着早已等急了的韦薇走出房门,走廊里立刻扬起了韦薇快活的笑声。
安鲁生双手一摊说:“不知是去谈情说爱,还是复习功课呢!”他懒洋洋地捧起那本紧张的推理小说,斜靠在**看起来、夕
好了,许晓凡此刻才敢把眼光对准自己要找的那个人,仿佛是顺便问问:“俞辉,有空吗?”
“什么事?”学生会主席把灼亮的目光投在姑娘动人的脸上。
“我想去找盛教授,同学们都要求进行复习重点范围的辅导,我想……”
“好,我陪你一起去。要想从盛老口中挖出考试的范围,还得一点功夫呢。”俞辉套上浅米色的短袖衬衫,爽快地答应着。
许晓凡抿嘴一笑,抢先走到走廊上。不听话的心又开始猛跳了,“这怕什么?学习委员找学生会主席谈工作,理直气壮。”她心里为自己打气。
盛教授家住在校园西头的教师新村里,沿着宿舍楼边上的水泥小道一直走就到了,可是俞辉突然提出:“我们从夏雨岛绕过去好吗?去看看那儿的苗圃,两年多了,小树苗不知长多高呢。”
“好的。”许晓凡答应得异常迅速,心情是那么的快活,仿佛心田里一下子窜出齐崭崭的一片碧青水绿的嫩芽。
他们沿着河边的碎石路慢慢地走着。
“许晓凡,怎么不说话?想心事?”
“去你的。”
“我有特异功能,猜准了,你一定在想那年种树的事。”俞辉的胳膊肘有意无意地擦着她的手臂,许晓凡的心在轻轻地颤抖。
“你知道吗?当时我真恨你,我钻在图书馆看了半天《辞海》植物分册,背熟了一大套栽种理论,想不到一开口就被你挑了几处错,气得我真想铲起一锹泥往你嘴里塞……”
“咯咯,咯咯咯……”许晓凡抿嘴笑了起来,“那你怎么还帮我挖洞,那么谦虚地要拜我为师?”
“因为……听人说你是从林场考上来的,我就想,怪不得那么……清秀,原来是林中的仙女……”
“去去去!”许晓凡羞红了脸,心里像灌满了蜜。记得他们俩一边说话一边栽树苗,栽了一长溜,同时,她也把他的身影种在自己心里了。
走了一阵,他们的眼前豁然开朗起来,小河弯成弓,环抱着一片缓缓的沙坡。他们栽种的苗圃就在这儿,像一片小树林子。脚踩在坡上又松又软,空气里充满了暖烘烘的枝叶清香,让人闻着像喝青梅汽酒般痛快。
许晓凡钻进毛茸茸的苗圃、让**的臂膀去碰那些鲜枝嫩叶,“看呀,都快赶上我肩膀高了,多好!”她叫着,声音很激动。
“两年了,还能不长吗?”
“将来,这儿就是一片树林子,再砌上一些石凳石桌,开个什么赛诗会之类的,太美了。可惜,我们看不到了。”许晓凡长长叹了口气:、
“不一定吧?倘若能争取留校,那么,咱们俩一定在这儿开赛诗会,怎么样?”
“留校?哪能留到我?你别胡说了。”
“我跟你说过、我有特异功能,猜准你很有希望!”俞辉把目光牢牢地盯着许晓凡。
“你怎么知道?”许晓凡忽然觉得很紧张。
“前儿天,系里面在统计各班级考试成绩全优者的名单,据说,就是为一年后毕业分配时定留校人选作准备呀!”
“真的?!”许晓凡兴奋得透不过气来。
“保密!懂吗?”俞辉把手指按在唇上说。
许晓凡点了点头,又间:“那么,你呢?”问话一出口,脸就红了,她可真不会掩饰感情。她知道俞辉的成绩并不冒尖,几乎是以“良”为纲。
“我倒无所谓。”俞辉含笑回答,“不过,听指导员口气,想让我留下搞学生党支部工作,我想再考虑考虑。关键是你,懂吗?你一定要保持全优成绩……”俞辉的语调是亲昵的,眼神是温柔的,许晓凡浑身呼地热起来。
“我发誓要拿下全优的!”她暗暗地说,心里着急起来,“该走了,快上盛老家去,三班的学习委员昨夭就去摸底了呢。”
“他们摸不着盛老的底的。”俞辉胸有成竹地说着,三脚两步地跨出了苗圃。
他们加快了脚步,穿过横在河湾弓背上的曲桥,对岸是丛丛簇簇的夹竹桃,像缀花的屏风。
“哎哟,有人!像在哭!”许晓凡忽然止住脚步,朝前张望着,浓密的树荫中,有两个人影。
“快走,别搭腔!”俞辉压低声音说,“是王慧君和陈潮平呀!一个班长,一个团支部书记,真不注意影响。”
“你别瞎猜什么,王慧君比陈潮平大一截呢,人家有爱人孩一子的。”
“你没听说?她爱人在跟她闹离婚呢!”
“啊?”
“保密!咱们从旁边绕过去,别惊动人家。”俞辉拽了一把许晓凡的手臂。
簌落落,簌落落,树影散乱地晃动着。
二
紫黑色的夜像水一般在弯弯曲曲的树丛和整齐的楼房间流动,浸没了夏天带来的那些浓郁而绚烂的色彩,一切都只剩下了灰糊糊的剪影。
王慧君几乎是从图书馆大门口的阶梯上跳下来,碎步奔向幽暗的鹅卵石小路,两旁繁密的夹竹桃叶子刷刷地擦着她的肩膀和手臂,她的眼泪终于涌出了眼眶,肆无忌惮地在瘦削的脸颊上淌着,她唯唯地缩着鼻子,出声地抽泣着,不用怕被人耻笑,因为四周只有静静的夜雾。她早就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在人前她却要保持她一贯的娴静和稳重,常常憋得胸口发痛。猛走了一阵,她索性依着一株夹竹桃尽情地哭起来,微颤的肩背碰落了几朵花骨朵,沾在她柔软的显得有些干燥的短发上。
“一王慧君,快回家!你爱人打电话来,说你儿子……”刚才,指导员在图书馆找到她,急切地对她说。她正在整理欧美文学史的笔记,一失手,钢笔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发出很大的声响,她觉得全阅览室的人都盯着自己看了。她强作镇静地拾起钢笔,勉强笑着跟旁边的杨真真关照了几句,然后竭力稳住步子穿过长长的过道。她的耳朵里灌满了儿子声嘶力竭的哭声,她的眼前晃动着儿子烧得通红的小脸庞,一团团的酸楚堵住了她的嗓子眼。
真是鬼迷心窍了,她怎么会狠心甩下儿子住到学校里来的呢!结果儿子病了,肺炎,40℃高烧,昏迷中还哭着叫妈妈,万一……她不敢往下想,悔恨地扯着自己的衣领。
然而,她必须在考试中取得优良成绩,她不能让人戳着脊背嗤笑她,她得拼命补上平时因照看儿子和担任班长职务而拉下的功课……她几乎咬碎牙齿才下了决心,把儿子托给了年迈的母亲。
她是个外表文静脾气温和的女子,曾经有人替她看过面相,断定她一生平稳而没有大的成就,标准的贤妻良母,美满的夫荣子贵……她不喜欢这个命。她曾经那样地崇拜过秋瑾和杨开慧,后来又被夏洛蒂·勃朗特和丽莲·伏尼契迷住了。她心里孕育着一个美丽的梦,尽管坎坷的生活已经把这个梦打碎了,然而她依然如痴如醉地渴望着它,那么虔诚,那么执着。
几乎没有人能够理解她,公婆父母、亲朋好友,甚至自己的……丈夫!三十出头的女人,当了母亲的女人,再做着那样的梦,简直有点神经错乱!也许……自己真的有些痴癫?
她觉得心已被撕成了碎片,像叶片一样散落在鹅卵石的小道上。
这时,她听见身后有咯嗒咯嗒的脚步声,赶紧掏出手帕抹去泪水,用手掌使劲搓了搓脸颊和眼帘。
“王慧君,你怎么啦?我老远就听见有人哭,想不到是你!”赶上来的小伙子说起话来带点鼻音,不用抬眼看,王慧君就知道是谁了,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忽然平静了许多。
“哦―陈潮平,我正想找你的。我儿子病了,我得赶回去,恐怕一两天来不了,班级里有些事,要交给你了。”王慧君恢复了往常的稳重。
“孩子得什么病?要紧吗?”陈潮平关心地问。
“肺炎,恐怕有些麻烦……”她忧心忡忡地说。
“那得赶快送医院的,你一个人怎么行?我陪你回家吧?”
“不,不用……”王慧君急速地摇了摇头,鼻根有些发酸了。
“为什么?你是害怕那些无聊的闲言碎语吗?”陈潮平挥了下手臂,“太不值得了!”
“不,不是那个意思。快考试了,你的时间也很紧张呀。”王慧君的睑有些发烧,幸亏天黑,双方都看不清眉目。她承认陈潮平说得有理,可是作为一个党员班长、一个孩子的妈妈,她真难呀。
“好吧,万一有什么事,打电话到系办公室,让他们叫我一声。”陈潮平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你安心照顾孩子吧,复习课的笔记,我抄下了替你送去。”
王慧君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她知道他一向不喜欢抄老师的复习笔记温书的,那么,他纯粹是为了她呀,一他不属于英俊的美男子之列,个头矮了些、瘦了些,额头很宽很大。他们俩为了班级的工作经常打交道,她渐渐发现了他的好思考和不随波逐流的性格,她觉得他身上有和自己很相似的东西。他们交谈很多,谈工作学习,也谈生活、理想。她把自己家庭的矛盾和学业上的追求都告诉了他,而他是第一个赞赏甚至钦佩她这样做的人……人生知己难逢,倘若俞伯牙和钟子期中有一人是女性,他们还能不能成为知心朋友呢?
王慧君正想说些什么,忽然看见夏雨岛上有人朝这儿走来,她不自觉地紧张起来,颤声说:“你快走吧。”
“你真是的,又不是做贼,怕什么呀!”陈潮平不以为然地说,王慧君有些尴尬。他们默默地站着,看着两个人影并排地从面前走过。
“是许晓凡和俞辉。”王慧君轻轻地说,陈潮平没做声,但她却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有些粗。
“陈潮平,我认识俞辉的女朋友,我和她小学里是同学。”为什么要提这个?王慧君自己也搞不懂。
陈潮平不自然地笑了笑:“我并不想了解这些琴!时间不早,你还是快回家吧。”
王慧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头涌起万干感慨,但她只是淡淡地道了声“再见”,便快步奔进重重叠叠的夜幕中。
陈潮平呆呆地盯着她离去的方向,那儿很快就被夜和静吞没了,他却仍然望着,像在辨清什么……
虽然偶然滑过几丝小风,但风刮在皮肤一上是烫的!烦热一点一点地渗进他心里,浑身汗,毛糙糙的,真想跳进黑色的小河里去清凉一阵。
对岸,夏雨岛安然躺在小河的怀抱中,蒙着水光雾气,像浮在天边的一片薄云……许晓凡怎么会和俞辉一起逛夏雨岛?而且还是在夜幕的掩蔽一下……
陈潮平因为忽然明白自己莫名烦躁的原故,非常恼火,他拎起一脚,狠狠地把一块石子踢进无声无息的小河中,呕档,像敲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真见鬼,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刻跑到这地方来?条理清晰的思绪和充满了自信的心情一下子被搅乱了,多可惜。
陈潮平恐怕是中文系里唯一喜欢考试前这段日子的人。他从来不照搬老师列出的复习提纲一题一题地抄好、背熟,他总是先把课本从头到尾地看一遍,然后翻阅大量参考书籍。这时候,他的大脑往往进入最佳竞技状态,许多新鲜的、古怪的问题会像夏夜中的流星般在脑海中闪过,他异常兴奋地去捕捉它们,记下来,朝纵深思索下去,和同学们磋商,甚至向老师们提出质疑。至于如何圆满地应付考试,他考虑得很少,他常常会把自己一些不很成熟的见解答到考卷上去。现代汉语考试时,有一题改病句:“这篇文章的结构严密得像神经网络。”很好,没有毛病,陈潮平非常欣赏这句譬喻;,可是老师却在这道题上扣了他整整八分。“譬喻应该浅显易懂,书上写着的,神经网是怎么样的?你见过?”老师说。陈潮平并不争辩,却仍然喜欢这句句子。因此,有些考试陈潮平能得个漂亮的满分,有些考试他却差点去补考。而他拿到100分并不高兴得失态,拿到60分也不显得沮丧。“两栖动物”,班上的女生背地里这样称呼他,就因为他似精似傻,让人捉摸不透。
最近,为了复习迎考,陈潮平花了好儿天时间翻阅了三种版本的《中国文学史》,他对明代长篇小说《金瓶梅》发生了强烈的兴趣。小时候曾听说过它是部不堪入目的“**书”,然而,尽管各种版本的文学史对它褒贬不一,但都肯定了它的一大功绩:在我国长篇小说的发展史上,《金瓶梅》的出现标志着一个转变期的开始……陈潮平没有读过这部小说(盛教授上课时仅花孔卜分钟时间对它作了简单的介绍),他不能单靠书上写着的一、二二、三点来评价一部古典名著的好坏。于是,陈潮平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图书馆借,递进去的借书条一次次被退了出来。据一说没有专业课教师和系主任的批准,学生一律不能借阅《金瓶梅》。
今天一早,陈潮平又去图书馆借书,和管理人员吵了起来,那位面孔像被掇糊涂过似的中年妇女咄咄逼人地责问他:“你为什么盯死了要借这种黄色书看?你是哪个年级哪个班的?找你们指导员好好反映反映!”
陈潮平气得七窍冒烟,若不是童楠硬把他拖了出来,说不定他会硬闯进书库自己动手找的。
“小陈,考试阶段,你还有心思看那种闲书?”童楠婉言劝说道。
“就是因为考期近了,我才急得天天去磨的。我连这部小说共有几个人物都搞不清,怎么进得了考场?”陈潮平气鼓鼓地回答。
“一般说来,不大可能考到这部书的……”
“也不全为了考试,堂堂中文系大学生,连《金瓶梅》都没读过,岂不成了笑一话?!再说……”陈潮平深深看了,一眼面目清俊的童楠,他是值得信任的。他以平均90分以上的考分考进大学,听说,他以前还在报刊上发表过许多文章;可是,当指一导员指定他担任临时班委的学习委员时,他却谦虚地推辞了,只肯当了个小小的课代表;他平时学习刻苦勤奋,又好帮助基础差的小同学,陈潮平就喜欢这种性格内在的人,他决定把自己的秘密告诉童楠了。“我有一个设想,把我国明清时期的小说和欧洲十八、十九世纪的名著作个比较,从中探讨现实主义创作的渊源和发展……”
“啊?!”童楠轻轻地惊呼着,像受了很大的震动似地呆住了。
“是不是太狂妄了?”陈潮平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我底子差,困难很大,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了……可是,连《金瓶梅》这样重要的作品都没看过。童楠,你帮帮我,好吗?”
“哦……我,我能帮你什么呢?”童楠的脸色有些尴尬。
“你是课代表,帮我跟盛教授讲讲,让他开个借书条,行吗?”陈潮平期待地看着童楠。
童楠沉吟了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他俩约定:晚自修前一起上盛教授家拜访。
吃过晚饭,陈潮平参加了团委召开的团支部书记碰头会后,急匆匆地赶回宿舍,等待他的却是童楠留下的纸条:“小陈:今晚我有事,不能陪你去见盛教授了,请原谅。”
“安鲁生,童楠上哪里去了?”陈潮平焦急地问。
安鲁生不情愿地从他的谋杀案中钻出来回答:“他能上哪?还不是被那条大辫子勾去了!”
陈潮平不等安鲁生话音落地,转身朝教学楼奔去。他从一楼寻到四楼,挨教室一一张望着,终于在梯形教室里看见了那张架着眼镜的瘦削的脸,紧挨着一条顶着红发夹的大辫子。
“童楠,走走走,半小时来回,耽搁不了你多少时间。”陈潮平扯住童楠的衣袖催他。
童楠推了推眼镜,支吾着说:“小陈,我考虑在这种时候去盛教授家,提出借《金瓶梅》,恐怕不合适。”
“哎呀,你怕教授对你印象不好是吗?你就说清楚,是我要看呀。”
“不,不是这个意思……”童楠抬了抬眼皮,那眼神挺复杂,使陈潮平觉得他有难言的苦衷。
“童楠……”陈潮平还想说服他,韦薇忍不住发火了:“喂喂,团支部书记,请您别妨碍我们温课好不好?你也太自私了,自己肯定温得熟透熟透,就来拉别人闲逛。去去去,我要下逐客令了。”
陈潮平最怕同女同学争论什么,喳喳喳地听不清也辩不明,加上周围已发出“嘘嘘―”的警告声,他无可奈何地退出了教室,真窝囊!他决定独自上盛教授家去,他相信自己能说服盛教授的……
“滴铃铃……”隔着树丛传来第一节晚自修下课的铃声,陈潮平浑身一震,怎么? 自己呆在河边已足足四十五分钟了?时间,时间是多么珍贵呀。他抓起一把碎石子,劈哩叭啦地投进黑浸浸的水面,那儿总是映出许晓凡孩子般纯真的笑脸和俞辉救世主般神气活现的面孔。他狠狠拽了拽自己的头发,像从脑壳中攫走了什么东西,然后,踩着很重的步子朝盛教授家走去。
三
陈潮平飞快地迈动着穿塑料凉鞋的双脚,几乎在跑。他自己却一点没意识到,他在用理智的强力熨平感情的皱褶,这使他眉间出现了深深一道纹路。
到了,那乳黄色的四层楼房,那被丈把高的珊瑚树围得密不透缝的小院子。
“哎哟!”陈潮平在墨绿色的院门口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对方低低地惊叫着,是女子的声音。陈潮平定睛打量,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那么热的天,竟然一身深色的长袖长裤,领袖头都扣得严严实实,苍白的瘦长脸上架着最老式的近视眼镜,细小的眼珠在镜片后面一眨一眨,透出冷漠的光。
“方斐,你。……”陈潮平张口想问问她:是不是也去找盛教授?然而,他咽了口唾沫,把话吞下肚,她的眼神使他失去了说话的兴趣。方斐的古怪脾气,在中文系是出了名的,儿乎没有人能够和她攀谈超过十分钟。有一天晚自修,班上几个捣蛋鬼看书看腻了,打起赌来:哪个能去和方斐对话超过十句,这星期的饭菜票由大伙轮流供给。安鲁生拍拍胸膛说:“看我的。”他随手拿起本古汉语课本,坐到方斐旁边的空位上,毕恭毕敬地问:“方斐大姐,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关于‘焉’字,怎样区别它是作代词用呢还是作语气词用?”
方斐眼皮都不抬,只顾自己整理课堂笔记。
安鲁生壮着胆用书触触她的手肘:“还有‘焉’与‘之’的区别,也请你讲解一下,好吗?”
方斐猛抬头狠狠翻了他一眼,低声而用力地说:“二三四!”随后捧起自己的练习本,咚咚地走到最后排课桌去了。
安鲁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人提醒他;“课本第234页,一条条都写得清清楚楚呢!”大伙哄地笑起来,气得安鲁生面孔红一阵白一阵的。
对于这样一位女性,陈潮平觉得还是不说话为妙,他侧开身子,想让她先进院门,然而方斐却把手中的一本什么书凑到眼镜下,似乎在读着,慢慢地踱着步,沿着小路默默地走开了。见鬼,四围夜幕重重,她能看清那书上的字么?陈潮平暗自犯疑,一步跨上了盛教授家的台阶。
盛教授家就在底层,窗口垂着竹帘,灯光是惬意的青莲色,丝丝缕缕地从帘缝里溢出来。
陈潮平正想举手敲门,忽然从窗口飞出一串清朗的笑声,震得他的心一阵阵地颤抖,多么熟悉的笑,他常常被这笑声引开幻想的翅膀……分明是她,她也在这儿!陈潮平冲动地推了下门,门没锁,吱呀一声打开了,里屋的说话声清晰地钻进他耳畔:“盛老,你的分析太精辟了!”这声音抑扬顿挫地很有感情色彩,像话剧演员在读台词。俞辉!陈潮平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直蔓及全身:原来他和她一块来找盛教授的。陈潮平本能地转身往门外退,里屋门却打开了,富富态态的盛师母听到动静走了出来,“哎哟,是小陈呀,站在门外干啥?进来坐吧。”
“不不,盛先生有客,我不打扰了。”
“什么客?都是你们的同学,进屋来呀!”盛师母对登门求教的学生一视同仁地热情。
没有退路了,陈潮平只得跨进溢满青莲色灯光的小书房。他觉得许晓凡深湖般的眼睛含着嘲讽的笑盯着自己,他看见俞辉的脸上浮着自得的光彩,他撇开眼,重重地叫了声:“盛先生!”
盛教授有一头很厚的白发,白得发亮。他的面庞瘦削,轮廓挺直,整个头颅很像一座积雪的峭壁,庄重而威严。上课的时候,陈潮平常常出神地盯着盛教授,说实在,他很钦佩他渊博的知识,也很向往成为他那样的人。
“坐!”和他庄重的外表相符,盛教授说话简短而明确,往往只用简单的词组加上语调来表达意思,“有事?”
“嗯。你们先谈吧,我,不急。”陈潮平克制着自己的不快,竭力平静地说。
“我们已完成任务了,盛先生守口如瓶,好不容易才……”许晓凡吃吃地笑起来,她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我们先走一步,你有事尽管说。”
“再玩一会嘛,偌,吃糖。”盛师母客气地挽留着。
“许晓凡,反正今晚温不成书了,我们等陈潮平一起走吧。”俞辉说。
陈潮平心底涌起一股反感,他太了解俞辉的心思了,不就是想听听我跟盛老谈话的内容么?他鄙视地斜了他一眼。
“盛先生,请您批个条,我想借《金瓶梅》。”
“文学史上对它的评价较高,我没看过作品,吃不准。”陈潮平稳稳地说。
“唔……?”盛教授灼亮的小眼睛盯着陈潮平看着,看得他有点心慌,但他仍坦然地迎视着教授的目光。
“这书艺术价值根本不高,有许多黄色的描写。没听说吗?《小说界》杂志本打算摘载评介的,后来上面没通过,发排了,又临时抽掉的。”俞辉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的口气说,他总有许许多多的内部小道消息,而且以此为骄傲。
“我只是想实事求是地探讨它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陈潮平看了一眼盛教授冰冷的面孔,稍稍犹豫了一下,“也许,这对研究我国古典文学中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发展是有帮助的。”
盛教授点燃了一支烟。
俞辉潇洒地哈哈一笑:“它能算什么现实主义作品?顶多是个自然主义的代表罢了。”
“我没看过原作,不能妄加评判。”陈潮平话很简短,但语调却很固执。
“如果从美学价值来考察这部作品,请问,引不起人们心理上美感的作品能算好作品吗?”俞辉像是在作学术报告,眼神和举动之间充满了自信。
陈潮平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没接上话。许晓凡捂住耳朵摇了摇头说:“盛先生,你发表意见吧,他们俩要争起来,两个通宵都不够。”她欣赏俞辉的才思,又怕惹陈潮平生气,故意打圆场。
盛教授掐灭了烟,站了起来,慢悠悠地说:“时间不早了,我想,我该下逐客令了。”
“盛先生!”陈潮平叫了声。
“你的要求,我明天上午答复,好吗?”盛教授说着领头朝门外走去。
学生们在院子里拦住了热情送客的师母。
夜空像墨一般黑而浓,珍珠兰发出搅人心乱的香味。他们三人沿着石子路慢慢地走着。
许晓凡先开口:“我说团支书,你可傻透了,(金瓶梅}肯定不会考到的,这种有争议的作品……”她觉得俞辉用手肘轻轻操了她一下,便止住了。
陈潮平咧咧嘴角想笑一笑,结果却说:“谢谢你,我还有点急事,先走一步了。”他头也不回地加快了步伐,把许晓凡和俞辉甩到了身后,心里觉得又痛快又伤心。
“他肯定不高兴了,俞辉,你干吗制止我说下去?”许晓凡有些不乐意。
“我看不惯他那副盛气凌人的腔调。”俞辉悻悻地回答。
“不,我倒觉得他很直爽,这个时候找盛先生借《金瓶梅》,傻透顶了。”许晓凡想起“两栖动物”的绰号,忍不住笑起来。
“你说他傻?他才精呢,他就是要表现出与众不同些。”
“以前的事,我根本不想提。”俞辉甩了下手臂,“我算认识他的人品了,好出风头,肚子里却没什么货色。你看,刚才我几句话就把他问倒了。”
“就你水平高!”许晓凡娇慎地白了他一眼。
“前一时期我正好写了篇关于文学作品中的美感价值的杂文,给(文学报)几个编辑看了,他们很欣赏,准备发表的。”俞辉从笔记本中抽出一张纸,“这是校样,你想看看吗?提提意见。”
许晓凡接过校样,心里一阵欢喜:“我可不敢提意见,学习学习唤。”
“别太谦虚,你是中文系头号才女嘛。”
“尽损人!咯咯,咯咯……”
他们交谈着,不知不觉在校园里绕起圈子。
月亮变得模糊而遥远,许晓凡看不清俞辉脸上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的气息。他的动人的声音飞进夜幕,像瓷器相撞般清脆。有几只蟋蟀在路边的浅草丛中暇暇地叫着,香樟树和香水月季的气味混在一起,很浓很甜。
“叮铃铃铃……”悠长的铃声像珍珠在树梢和花瓣上滚动,许晓凡以为是自己的心在跳,继而才明白过来,那是晚自修下课的铃声。这意味着在图书馆、教室温课的同学都要涌到小路上来了,她必须抢在大伙前面回宿舍,否则,热心的王慧君会盘问自己上哪去了?细心的杨真真会用猜测的目光盯着自己,还有那个方斐……许晓凡害怕那些流言蜚语。
“俞辉,我要回宿舍了。”
“哦―时间真快,我送你去宿舍。”
“不不,万一碰见人……”许晓凡脸一红,轻快地别转身,她跑了一阵,回头看看,俞辉还站在路口,她又跑回去,“诺,这本笔记本先借给你看。”她对他妩媚地一笑:“明天见!”
四
宿舍里,只有杨真真一个人,她坐在床沿上,膝上摊着笔记本,微眯着眼,叽哩咕噜地背着什么。
“真真,你回来了?”废话!
杨真真没应声。
“我去盛先生家了,后来,后来……”许晓凡声音有些不自然。
“我没有问你上哪儿了呀!”杨真真看了她一眼,轻声轻气地说。
许晓凡一下子红了脸,把手插到杨真真的胳肢窝,“你坏,小人精!”
“别吵别吵。”杨真真躲避着,“快让我背书,我脑子里乱得一塌糊涂,那么多作品作者,怎么记得住呀。”
“傻瓜,你别死记硬背,先把作品都看一遍,不背也就有印象了。”
“只剩几天时间,怎么来得及呢?”杨真真十六岁就到江西插队,对古典作品几乎从没接触过,现在一下子要把一部文学史塞进脑子,自然感到分外吃力。她愁眉苦脸地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真的?”杨真真乐得站起身,钩起许晓凡的脖颈跳起来。
宿舍门澎地被撞开了,韦薇一改往常笑不停话不断的快活劲,低眉垂眼地走进来,把书包往桌子上狠狠一惯,仰面躺在**了。
“韦薇,怎么不说话?是不是生煎馒头撑得太饱了?”许晓凡自己心情很愉快,逗韦薇笑。晚自修下课,韦薇经常和童楠到校门对面的饮食店里吃夜宵,这是班上出了名的趣事。
韦薇咚地一翻身,把脊背对准许晓凡。平时韦薇对别人的玩笑从不介意的,今天怎么啦?许晓凡伏身看她的脸:“哎呀,你哭了?”
韦薇憋不住,呕呕地大声哭起来,慌得杨真真差点抖落了手中的笔记本。
“怎么啦?怎么啦?”许晓凡扳着韦薇的肩问。
韦薇硬咽着说:“他欺侮人!”
“谁?”杨真真紧张极了。
许晓凡璞味一笑:“是童楠,对吗?”平时韦薇在女伴面前从不掩饰自己与童楠的亲密关系,她肚里藏不住一根针,伙伴们只要看她脸色就知道她和童楠是好是吵了。“他怎么欺侮你?说出来,我们替你伸冤报仇。”
“他不理人!我买了生煎包子,他也不要吃了。都是陈潮平,七搅八缠地拉他去盛先生家,他不去,人家独自去了,他又闷闷不乐,朝我耍脾气,你说气人不?”
“你真傻,人家是和陈潮平斗气,碍你什么事?别太小心眼,心眼太小的姑娘,小伙子是不会喜欢的。”许晓凡劝她说。
韦薇咯咯一下,破涕为笑,接过杨真真递上的毛巾使劲抹了抹脸,“哼,一辈子不理他。来,生煎包还在我书包里呢,他不吃,我们吃!”
“太好了,我肚子正有点饿呢。、”
她们三人你争我抢地吃起喷香的生煎包子,许晓凡咬了一大口,忽然想起什么:“大家嘴下留情些,给王慧君留几只。”
“王慧君回家了。”杨真真说。
“啊?”
“指导员来叫她的,听说是儿一子病了,真倒媚。”
“这下她考试可要考砸了。”许晓凡深深叹了口气,她知道王慧君进大学门实在不容易,瞒着丈夫、婆婆偷偷进考场,拿到录取通知书,家里又吵又骂,她是喻着眼泪到学校来报到的。
“头号新闻,绝对保密!我知道,不是她儿子生病,是她爱人不允许她住在学校里。”韦薇的消息一向很灵通。
“那为什么?”
“打破醋罐子了叹。据说正在闹离婚呢,不知哪个缺德鬼向她爱人耳朵里灌了点脏水。”
许晓凡没吱声,她想起王慧君和陈潮平站在夹竹桃林边上的身影。
“唉,人还是不要结婚的好,烦也烦死了。”杨真真心事重重地说。
“我才不爱谁呢。”杨真真的脸刷地红了。
“其实结婚并不是坏事,就是要找个谈得拢的人。”许晓凡说。
“单单一谈得拢还不行,要有才华,还要长得帅。”韦薇坦然地道出自己理想中的终身伴侣。
许晓凡用手掌托住下巴,眨着眼说:“世上这样完美的人…,…恐怕不多……”
“我看出来了,你已经爱上了!”韦薇盯着许晓凡的眼睛叫起来。
“没有没有,压根儿还没影呢。”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陈潮平,对吗?他跟你说话,神态总是不自然。”
“陈潮平?嘻嘻,咯咯咯咯……”许晓凡笑得透不过气了。
“那末一定是……”
“韦薇,你先坦白,你爱上童楠了,对吗?”许晓凡担心她说俞辉,慌忙转守为攻。
“我很佩服他,可我们从来没谈过爱情范围内的话,只是互相之间很默契。发展结果如何,还得看丘比特的神箭射不射得准呢。”韦薇非常认真地回答,把杨真真羞得捂着脸偷偷地笑。许晓凡觉得有什么悄悄拨动了自己的心弦,她实在喜欢韦薇的爽朗性格。
一过十点,整幢宿舍楼的灯都熄灭了―这是学校为了学生们的身体健康而订出的纪律。
杨真真摸出半截蜡烛点起来,这都是插过队的学生从农村带回的好传统,熄灯后,有了小蜡烛,看书一直能看到大半夜,故而大伙称之为“拼命灯”。八十年代的高等学府里竟然还保留着古老的烛光,真可以写一篇抒情散文。
她们凑着昏暗的蜡烛光,匆匆忙忙地用凉水擦身。
“睡觉!”韦薇撩下帐子,她可以一贴枕头就进入美梦乡。
杨真真睡在韦薇的上铺,她像只轻巧的小猫爬上床,“晓凡,你不用蜡烛了吧,请递给我。”她把蜡烛盘放在枕边的一挥书上,翻开了笔记本。
许晓凡钻进自己白色的小天地,从枕头下抽出心爱的红缎面日记本,记日记,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当教师的妈妈在女儿满月日就开始为她记日记了,晓凡五岁开始用几个简单的字和画图结合自己记日记,她最宝贵的财富就是那小铅皮箱里装着的大大小小二十几本日记本。她拧亮了自己的小电筒,哦,心中仿佛有一首诗……
许晓凡带着甜甜的满足躺下了,她轻轻叩了叩床架,“真真,太晚了,睡吧。”
“嗯,你睡吧,我再背一会。”淡金般的烛光溢满了杨真真的小床,今晚,她哪有心思背功课呀!杨真真的家住在共和新路桥下的石子弄里,弄堂里住的都是附近工厂的工人。她是她的弄堂里唯一考上大学的女秀才了,报到那天,弄堂里挤满了奶奶阿婶外婆阿姨,都来送她,她是她们大伙的骄傲。可是,进了大学,她却是全班成绩最差的了。第一次考试,勉强及格,只比安鲁生多两分,成绩单发下,她躲进女厕所哭了好一阵。她感到自卑,但又不甘心,平时,什么课外活动她都不参加,整天捧着本书。她一定要学好,为了石子弄堂里的人们,也为了……他。他和她在同一个公社插队,报考大学后,他每天晚上赶五里路到她的村庄里来,和她一起复习,否则,她哪能考得上呢?杨真真那么清晰地记得那间干打垒的土屋,箱子搭成的小桌上,有一盘摇摇曳曳的小蜡烛……进大学后,他们反而疏远了。他当了团支部书记,工作忙;他成绩好,看不起自己了……刚才,听韦薇说他和许晓凡怎么怎么的,杨真真的心呀,像游丝一样无着落地晃了起来,但愿,但愿那是无边际的捕风捉影……
方斐睡在许晓凡的上铺,紧贴着杨真真的床。方斐在用纸扇赶蚊子,弄得杨真真也全身摇晃起来。“她的帐子里怎么会有蚊子呢?这人也真怪。”杨真真暗暗寻思。刚入校那天,王慧君按年龄大小把方斐安排在下铺,可方斐说什么也不肯,硬和许晓凡调了铺位。她的帐门不论天冷天热总是紧紧地闭着的,就像她的心一样。
方斐的床头响起开关饼干箱的咔咔嚓嚓、索索落落的声音,她在吃夜点了。方斐十分爱惜自己的身体,也十分爱惜自己的东西;她的饼干箱放在枕边,连白砂糖、酱菜之类也严严实实地锁在抽屉里。
方斐终于躺下了,杨真真却失眠了,心口像压着块大石头。她觉得小腹隐隐作疼,想去厕所,想到黑洞洞的走廊,又不敢。她的胆小是出了名的,在农村待了近十年,没有练得勇敢些,反而带回了各种各样的鬼的传说,愈使她怕走夜路。要是王慧君在就好了,她一定会陪她上厕所的,哪怕把王慧君从梦中唤醒也不要紧。可是此刻,只有方斐在辗转翻身,但杨真真宁愿忍受腹痛,也不会求助于方斐的。
杨真真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做了许多古怪的梦,没有一个是令她高兴的,都那么抑郁,一觉醒来,什么也记不清。据说,记不清的梦是会灵验的。
五
夏天,清晨的校园是一幅湿流晚的水彩画,画中人影绰约。
西北角的香樟林子像一群亭亭玉立的少女,披着雾的纱,缀着露的珠。
早起攻读的大学生们都会在校园的角角落落找到属于目己的一隅,让流水、树木、花簇为他们伴读。韦薇一清早就钻进了香樟林,那里有几张石桌石凳,是她和童楠自己的“小课堂”。每天早晨到这里来读外语,谁也没和谁约定过,心里却像一百年前就说定一了似的。
今天,他会来吗?当然会。韦薇从来不喜欢缠绵徘侧地猜疑和烦恼,她只凭自己心灵的判断。她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抄着英语课文的塑料纸,铺在潮湿的石凳上。
这是都德的小说《最后一课》,韦薇喜欢这篇课文,琅琅上口,饱含深情……
她的第六感觉发现有人站在自己身后,一定是童楠。“你坏,怎么一声不响?”韦薇情不自禁放肆地笑起来。
童楠已站了一会了,他喜欢看她在晨雾中显得朝气蓬勃的身姿,喜欢听她带点童音的朗读声,从她圆圆的嘴中吐出的字母像一串叮档响的玉铃,被香樟树梢上的雀儿叽啾着衔上了蔚蓝的天空,于是整个空间都充溢着令人欣喜的欢快。
“坐下呀,没来得及去食堂吧?诺,我替你买来了,葱油花卷,吃吧。”铿亮的小饭盒推到了他眼前。
韦薇,你怎么不怨我几句?你怎么一点不记恨我呢?你真善良,你太单纯了,纯得像草叶片上滚下的露珠,让人实在不忍心用一丝一毫的灰尘去砧污它。
童楠抓起一只花卷,咬了一大口,喷香。韦薇望着他一个劲地笑,这动人的笑容驱散了童楠心头的阴影。“今天食堂开恩,这花卷做得还挺不赖的。”他一连吃下去了两只花卷。
“韦薇,The last lesson。你读得很熟了,我们一起来背一遍,好吗?”
“咯咯咯,你读英文难听死了,宁波英语,咯咯,咯咯咯……”
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地读起来,树梢上的雀儿扑腾得非常热闹。
啪!小块泥团落在韦薇面前的书本上。韦薇抬头看,树林子外,嫩绿的草坪上,站着许晓凡,正用手掌捂着嘴,憋不住地笑呢。
“学习委员妨碍别人学习,该撤你的职了!”韦薇笑着骂着。
“昨晚上不知谁发誓赌咒,‘一辈子不理他’啦?”许晓凡用手指划着脸皮,笑弯了腰。
韦薇奔到林子边上,大声对许晓凡说:“你坏,你再坏,我揭穿你的秘密了!”
“你揭吧,揭呀!”许晓凡嘴硬得很呢。
“半夜里,不知谁说梦话,连连叫唤……”韦薇故意停顿了一下,许晓凡心口璞陋跳了跳。
韦薇对她眨了眨眼,放低了声音:“连连叫‘俞辉’,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呀!”
许晓凡觉得有股灼热的气流刹那间布满了全身,“瞎说,我昨晚根本没做梦!”
“脸红什么?我也没说是你呀。”这回轮到韦薇笑得喘不过气来了。许晓凡恨自己沉不住气,拼命擂韦薇的背脊,以掩饰羞容。
“好了,不跟你闹了,放心,我保证替你保密!”韦薇终于收住了笑,她听见树林子里童楠抬高了的读外语单词的声音,朝许晓凡涨红的脸上拧了一把,便跑进林子去了。
许晓凡摘下一片香樟树的嫩叶在手中揉着,慢慢地镇定了纷乱的心绪。她朝韦薇和童楠凑得很近的身影羡慕地看了一眼,匆匆地跨出草坪,沿着小河走去。她是到夏雨岛去。
今天清晨,许晓凡破天荒睡得那么沉,方斐从上铺下来时把床架摇得那么厉害;韦薇上盟洗室时把杯子脸盆碰得呕档响,都没能吵醒她,她沉醉在甜美的梦中。平时,只要上铺的方斐刚刚仰起身,许晓凡就会立即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她们俩总是整幢女生宿舍起得最早的人;她们俩总是像比赛似地刷牙洗脸,甚至来不及去抹点什么护肤香脂,便你踩着我脚跟,我推着你脊梁地赶到校园清静的角落,仿佛只要比对方少读了一秒钟书,就会落后十万八千里。
“真真,快起来!”许晓凡边用手马马虎虎地拢了拢齐耳的短发,边催促着。
“我……肚子痛,来例假了……”杨真真哼哼卿卿地回答。
“那你躺着休息休息吧,我走了。真糟糕,怎么睡得那么死!”许晓凡拎起书包出了门,迟了,足足要比方斐少读半小时书呢!
出乎意料,她并没有非常地懊丧和着急,一踏进绿荫浓郁的校园,她反而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轻松和欢欣,吸着新鲜的空气,心窝里甜津津的。她忽然非常想到夏雨岛去看看,昨晚,只是在暮色中领略了它的丰姿呀。虽然去夏雨岛要多走好儿分钟路,可是她无法抵御这个强烈的愿望,她拿出记外语单词的小本本,边走边读着。心境特别明,记忆也灵了,好像比平时读几个小时的效果更好。
在青葱的香樟林边与韦薇善意地戏谑了一番后,许晓凡的思绪从外语单词中溜了出来,漫天价地飞,追逐着一个动人的声音,追逐着一张白哲的面庞,追逐着一个令她心热的名字:俞―辉……
一块突兀在小路边的假山石差点把许晓凡绊倒,她止住了心不在焉的步子,抬起头,蓦地,仿佛有一枚钉子狠狠地戳在她的胸口,她从醇情中惊醒过来了!
那枚钉子就是方斐瘦削而窝成弓型的背影!方斐坐在弯孔小桥下的石墩上。怪癖!那么多浓荫下的石凳不坐,偏爱这**在阳光下的石桥墩,这儿是方斐的专座。她的近视眼镜片几乎要触到膝头上的书页了,她的着深棕色上衣藏青色长裤的身影真像一枚铁钉,那么冰硬而且固执!她似乎一点也没听见许晓凡的脚步声和轻轻的一声“哦―”,专注地对着她的书本。
许晓凡按住坪跳的心,现在是什么时候?人人都在拼命,特别是……方斐!我怎么竟会沉酒于儿女情长不能自拔了?危险!考试考砸了……她破天荒没有拿到优的成绩……同学们怜悯的目光和方斐幸灾乐祸的冷笑……许晓凡想到这一幕胆颤心惊的惨剧,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她猛地摇了摇头,把那些甜蜜的幻梦甩开,集中精力,温书去!
许晓凡心急火燎地奔上夏雨岛,在苗圃前的沙砾滩上坐下了,一头钻进书本中,她决心要用百倍的专注来弥补今天早晨无端浪费的那几十分钟时间。于是,作为少女的一切柔情、困惑、痴迷、追恋……统统被排斥到遥远遥远的心底去了,而作为学生的勤奋、好强、钻研、多思……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
只有在早晨,小河水才会像镜子般的明净,从苗圃里涌过来的空气是潮湿和温馨的。夏雨岛真能随人意,晚上,它像梦一般的美妙和神秘;早晨,它像画一般的安宁和静穆……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一点都没发觉?”许晓凡轻松地嚷了起来。
陈潮平在许晓凡猛回身的一霎间差点想飞快地逃走,此刻他强制地镇静下来,说:“你读书读得太用功,就算原子弹爆炸也听不到。”
“哼,闷声不响地偷看人家温书,团支书要当‘克格勃’了吗?”许晓凡又笑开了。
陈潮平有些尴尬地舔了舔嘴唇。
他每天早晨和安鲁生出来跑长跑,路过夏雨岛时,他被河边上许晓凡的身影迷住了。许晓凡穿一身白衣白裙子,在青嫩的苗圃前显得那么飘逸,就像天上落下的一片纤云。陈潮平不由自主地收住了脚步。安鲁生操了他一把:“我就知道你喜欢她,其实,不怎么样,太清高,只能当尊菩萨供着。”
“你别胡说八道!”陈潮平持了下他的脑袋。
“去吧,去吧,去找她吧,我替你保密。”安鲁生诡橘地笑了笑,独自一人沿河岸跑开了。
陈潮平走上夏雨岛,站在许晓凡身后,看着她,他紧锁在胸膛里的**禁不住要奔涌出来。可是,自尊心使他牢牢地把住了情感的闸门,他只是淡淡地一笑,说:“快到上课时间了呢。”
“真的?”许晓凡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哎哟哟”地叫起来,收拾起课本,“还要回宿舍拿课堂笔记呢。”
啪嗒啪嗒,许晓凡的塑料凉鞋在石子路上踩出很响的声音:嚓嚓嚓,陈潮平穿着运动跑鞋,脚步沉闷而滞重。
“咦?你像有什么心事,不高兴吗?”许晓凡耐不住沉默寡言的难堪。
陈潮平峻了她一眼,答非所问地说:“你很喜欢夏雨岛吧?我也很喜欢它,它比校园其他地方显得单纯、清新,是吗?我每天到这儿来跑上一圈,很痛快。”
许晓凡想笑,忍住了,她发现他并不像平时女同学背后议论的那样“傻呆”,挺有些诗意的,她萌生了想与他交谈的欲望。“昨天晚上,你一定生气了吧?俞辉……说话太不注意方式了……”
陈潮平又峻了她一眼,“你似乎……很崇拜他。”
许晓凡脸微微一红,“根本谈不上什么崇拜,不过,他提出从美学价值来考察作品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还是很令人信服的。他有一篇文章要在(文学报)上发表呢。”许晓凡忍了忍,才没把俞辉给她看的校样拿出来―那应该是她独自享受的快乐。
陈潮平不出声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俞辉几个星期以前就在寝室里炫耀过他即将发表的那篇文章了。他加快了脚步,许晓凡有点跟不上,紧追了几步。
陈潮平闷走了一阵,忽然说:“如果人家把你的真诚当作愚昧耍弄了一番,你还会相信这个人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许晓凡急切地追间他。
陈潮平站住了,犹豫了一下,盯着许晓凡的眼睛说:“我看过俞辉的文章,我觉得,他的观点乃至文字没有任何独特的新意,全是……拼凑和……抄袭!”
仿佛一盆冰水从许晓凡头顶浇下,她愣了一下,随即气愤地反问:“你……有什么证据?!”
陈潮平垂下眼皮,咬了咬嘴唇,“这……是我的感觉。”他说罢,转身朝通向教学大楼的小路走去。
“这不可能。妒忌、诽谤!想不到陈潮平是这样的人!”许晓凡像自己被人泼了一身脏水似的气愤和难过,她不相信俞辉会于这种事,再说,难道《文学报》的编辑同志会辨不出真伪吗?她呆呆地看着陈潮平远去的背影,觉得他的形象很难看,矮小,四肢也不匀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