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
素素恍恍惚惚地醒了。
她听见玻璃窗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敲打着,铮、铮、铮地作响,回音在黎明的幽静中轻悠悠地飘散开来。
素素认定这声音是从一尊紫檀木架的古琴上发出来的,那琴弦一定像银丝一般细,所以会发出这种几乎是透明的声音。
是《梅花三弄》还是《平沙落雁》?也许是《渔舟唱晚》?或者是《潇湘水云》?小时候,吃过晚饭,父亲喜欢在天井的洋槐树下点上几住香,教她弹这些古琴曲,可是素素没有兴趣,她一心一意要当周小燕那样的女高音歌唱家。
铮、铮、铮的声音一滴一滴滑进素素的耳鼓,就像一颗颗凝重的水珠落进她心的深潭,仿佛要把她心底点穿。
素素觉得难受极了,莫名其妙的哀伤堵满了胸腔,还有一阵阵惶恐从全身骨关节的缝隙里溢出来。一定是那声音太清丽了,使人想听又不堪听。于是素素把头往柔软的枕芯里钻了钻,借以掩住双耳。
素素吃惊地发现枕巾是湿的,一抬手,碰到了自己的脸颊,冰凉冰凉的一大摊水:我在哭吗?!素素记起来,她确实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是在梦里。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曲折的梦,梦里的事,一片模糊,记不清了。可是它带来的怅怅然的情绪还在她的心间持续着,就像颤抖一的琴弦留下了如丝如缕的余音。
厂里锅炉房的阿磅师傅最喜欢替人圆梦解梦了。她说,记不清的梦一般都很灵验;如果是噩梦,那么一定要在天亮以前告诉别人,尚能免灾;如果实在记不起,就想想日间的事,日思夜梦嘛。
于是素素竭力回想昨天碰到的人和事。
午饭,素素是端着饭盒到托儿所去吃的。小小得了场急性肺炎刚好,身子还很弱,素素担心托儿所阿姨照顾不周到,其实,和素素蛮知心的梅兰最近从机修车间调到托儿所去了,把小小宠得跟亲生女儿一般。
梅兰怎么啦?见着素素不像往日那样没完没了地夸小小如何如何讨人喜,却对着素素笑,带着一种猜测和探究的狡黯的笑,素素被她笑得不自在了。
“疯!问你,今天怎么让小小尿在裤子上了?医生关照,她不能受凉的。”素素轻轻拧了下梅兰肉鼓鼓的胳膊。
梅兰撇了撇嘴:“我没猜错,你今天心里不好受,找我出气。”
“我心里不好受?胡猜!刚刚领了超产奖和全勤奖呢。我看你可是后悔了吧?”素素反击道。梅兰嫌车间活太脏,机油会把皮肤蚀粗染黑的,所以一听托儿所缺人,赶紧打了请调报告。
“嗤―谁稀罕那点钱!”梅兰翻了翻眼皮,她才不后悔呢,她丈夫工资高,两口子尽够花的了。“我说你别打岔,老实坦白,今天偷偷地哭了儿回?”她逼着素素问。
素素摸不着头脑,扬起眉毛说:“你恐怕真有点疯了吧?”
梅兰盯着她审视了半天,犹疑地问:“你真的不知道?”
“什么呀?”
“晓杨上报了!”梅兰憋足气,像宣布世界头号新闻似地叫了起来。
素素斯斯文文地坐着不动,没有像梅兰想象的那样激动地跳起来,这使梅兰非常失望。
其实,素素那突然定住了的眼光已经泄露她内心受到了多么剧烈的震动啊!从梅兰的中吐出的那个名字,素素早就把他埋在心的最底层,用年复一年错杂纷乱的岁月的积垢严严实实地遮盖着。想不到梅兰竟那么轻巧地把他拖了出来,奇怪的是,素素并不觉得很陌生,仿佛在农场,天天叫唤得那么顺耳,
“你看报了吗?”梅兰推推她。
素素摇摇头。生下小小后,她几乎没有时间看报,而且,密密麻麻的报纸,她最关心的只是报头上登日期的那块小方框,那里有当天的气象预报,她根据它来决定给小小添衣脱衣。
梅兰把报纸摊在她面前,用手指点点戳戳地让她看:“咯咯,好大一块,还有照片。嘻嘻,农场时看他一副阿乡样,读几年书,相貌也变了。”
三千多字一篇通讯,素素连着看了两遍,具体内容一点没看清,只有两个字在眼门前晃:晓杨……晓杨……还有一张模模糊糊的照片,晓杨的面庞像隔在一层麻玻璃后面。
“妈妈―看,梅姨送给我的。”小小扑进她怀里,挺着胸让她看别在衣襟上的梅花型水晶钻胸针。
“噢―小小真美。”素素心不在焉地说。
“喂,”梅兰戳了她一下,“晓杨要出国,我们去送送吧,毕竟是,一个农场一个生产队出来的,他出了名,我们脸上也有光彩。”
“什么?他要出国?”素素惊愕地问。
“出国留学呀!你看了半天还没看清?”梅兰喇地夺过报纸,念了起来:“……经过刻苦努力,晓杨同志追回了失去的时间……今年夏天,他又以优异成绩考取了哈佛大学的博士研究生……
素素觉得悔兰的声音像是从悠远的恬静的田野里飘过来一般。那是刚刚割完了稻子的田野,弥漫着泥土和谷草的气息,她和晓杨沿着窄窄的田埂慢慢地走着,晚霞和微风一起朝他们扑来。晓杨说:“就在这儿生活甲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呢?你看一,挺美的……”
“不行,不行,我妈妈、……不会答应的。”她又急又难过,流了眼泪。晓杨不响了,用力咬断了一根草茎。他的挽起了裤腿的小腿肚上他的敞开了衣襟的胸脯上,他的浓密而柔软的黑发上,星星点点洒满了扬稻谷而沾上的泥点草屑。
“素素,唉呀呀,失魂落魄的样子,你后悔了,心里一定在怨我。”梅兰长叹一声说。
素素脸一下子涨红了,紧紧地搂住小小:“你,你胡说什么呀!”
“就是嘛。”梅兰挥了挥巴掌,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气,“出国有什么好?男的到了国外,花花世界,心也收不拢了,图个空名声,活守寡。要丈夫干啥,过日子呀。还是大诚好,人厚道,家里条件又好,你们俩现在过得多舒心!小小,你说是吗?爸爸好,是吗?”
“妈妈好。”小小粘在素素怀里说。
“傻瓜,没有爸爸,哪有你唁!”梅兰轻轻拍了拍小小的脸蛋,“素素,你就抱上小小去送晓杨,让他看看你的女儿有多可爱……”
“我不去。我也不后悔。”素素轻轻说着,淡淡地一笑,“_上班时间快到了,我走了。”
素素匆匆走出托儿所,忘了和小小亲叭嗒响的吻,气得小小搂着梅兰说:“妈妈不好,梅姨好。”
“妈妈心里不高兴了,妈妈在怨梅姨呢。”梅兰亲了亲小小,自言自语道。
素素真有点怨梅兰,怨她太多嘴多舌了,干吗要把晓杨的事告诉自己呢?既然那时候,一个劲地附和妈妈劝自己跟晓杨断绝了关系,为什么现在还要来触动自己心中的伤疤呢?
素素发现自己原来一直没忘记晓杨,悔恨像一条小蛇噬咬着她的心。当初,为什么就听不进小奋的话呢?
小奋十分肯定地对她说:“素素,你一定会后悔的,你抛弃的是一颗金子,你等着瞧吧。”
素素犹豫了。
可是梅兰说:“别听她,那么高瞻远瞩,她自己为什么不和他好?”
小奋说:“他若喜欢我,我一辈子和他在一起。可惜他不会爱我,我长得,……不漂亮。”小奋的脸又瘦又黑,身高只有一米五五。可是她真有眼光,什么都被她说中了。
素素觉察到自己在后悔,心慌意乱,害怕让别人洞悉自己的心思,下午上班,故意跟人家大说大笑的,显得无忧无虑,心情愉快。晚上,浑身像瘫了骨架似的提不起劲,早早地哄着小小上床睡觉了。大诚很奇怪,问长问短,是不是得了什么病?素素把头蒙在毯子里,瓮声瓮气地回答:“没啥……有点困……”
后来就做了一个长长的曲折的梦,一定是梦见跟晓杨在一起的那些事了。这样的梦怎么能告诉别人呢?那么,压根用不着去想它了!过去的事就让它像梦一般地消失吧,不要再想它了!素素狠狠地命令自己。
她一欠起身替小小掖了掖裹在肚子上的小毛毯,又把大诚的胳膊从头颈下挪开,她努力使自己躺得舒坦些,然后轻轻地合上眼皮。
铮铮铮,铮铮铮,玻璃窗上的敲打声一阵紧似一阵,一阵响似一阵,急促而又强烈地冲击着素素的耳膜。
素素完完全全地从梦境中清醒过来了。她准确地判断:这是雨声。
下雨了!素素揭开毯子,翻身下床,跑到窗前,撩起蓝底碎花的窗帘。
雨点像千万颗珠子泼洒在窗面上,马上聚成了一道道小溪流淌下来,那一块块的玻璃像一张张哭泣着的脸。
雨把宁静的夜搅成了混沌的一世界,路灯在雨幕中飘浮,变得幽远而神秘,令人想象那是夜行在大海波涛中挣扎的航船、,街上没有行人,被水浸透的柏油马路像一把寒光哩哩的宝剑,臣卜在雨幕遮掩下悄悄降临的晓光中,清冷。
素素觉得她的心被**裸地抛到这雨天中,她打了个哆嗦;:
放在床头柜上的金壳女式小表,时针压在“4”字上。挂在紫罗兰色墙上的《故宫藏画》的月历,阳历,八月大;阴历,七月……初七。
今天是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怎么能下雨呢?真不吉利。
七月初七是素素的生日。
素素自己也搞不懂,她现在怎么会变得和奶奶一样“迷信”了?
当素素戴着红领巾在少年宫的绿草坪上欢乐地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时,她相信未来是和阳光一般灿烂的;当素素佩着团徽,和“学雷锋小组”的伙伴们一块上火车站帮年老体弱的旅客拎行李时,她确认自己在从事人类最崇高的事业之。没有犹豫和仿徨。
“文革”初期扫“四旧”,素素从碗橱里翻出奶奶从宁波老家带出来的印着嵌金线的“福”字“寿”字的碗具,一只只往天井的水泥地上砸。奶奶拽着她的衣袖骂她败家精,她说:“封资修的东西,就该砸,砸得稀巴烂!”没过多久,父亲就定作“反动学术权威”揪出来,关进隔离审查室,素素不能戴红卫兵袖章了,也不再劲头十足地破“四旧”了。奶奶整天唠叨:“都是素素敲碎那些个‘福’‘寿’碗,无福无寿,祸来啦,啧啧啧!”素素不相信奶奶的话,那么多人挨批斗,挂牌子游街,难道都砸了家里的碗了吗?可是她无法驳斥奶奶,因为对发生的事情她想不通,搞不懂,解释不清楚。
在农场的最后两年里,纸牌算命成了风。有门路的人纷纷回城了,留下的人伸长脖子盼,盼得好心焦,无法排遣,于是,求助于冥冥之中的命运之神。素素开始只是闲得无聊算着好玩的,谁知一连几次,最后摊牌总是那张草花9,梅兰啼嘘不已:“素素呀,你的命太一苦了,草花,倒大霉的呀,怪不得……”素素经她这么一吓,想想慈父病死在隔离室,哥哥大学毕业发配到甘肃农场,老母体弱一人在家,自己却不能常伴身旁……越想越难过,越想越信了这草花9暗示的苦命,抽抽搭搭地哭了一整夜。从此,素素真有点迷上了纸牌算命,每天收工,和梅兰躲在帐子里排纸牌,气得小奋骂她们“巫婆”。小奋从来不用纸牌算命,她说:“什么命不命,我只相信人的意志和毅力。”
有一次,素素摊出了一张红桃8,这是张顶顶幸运的牌了,素素高兴得搂住梅兰,差点从**滚下来。这以后,素素再也不肯摸牌了,她害怕万一又摊了张倒霉的牌,把好运给冲了,她一直虔诚地等待着这张红桃8预言的幸运到来。终于,父亲平反了,哥哥调回来了。素素也回家了!
“傻瓜,你就是不摊到红桃8,你父亲也会平反的,这是历史发展的规律,是生活的辩证法!”在农场的最后一夜,小奋和她躺在、专一张铺上,对她临别赠言,“什么命运不命运,你的路靠你自己的脚去走, 你的生活由你自己用心和手去描绘:素素啊素素……
素素现在对当初自己那么珍视一张纸牌的行为很好笑,小奋说的有一道理,要是那时自己听了刁、奋的话,不和晓杨分手,那末,她的生活将完全是另一种样一子了……
不过, 一七月初七,素素的生日,为什么要落雨呢?奶奶说,七巧日生的姑娘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恰恰相反,素素的婚姻为许多人称慕,而她虽然长得灵巧秀丽,却安心当,一名普普通通的仪表修理工。素素并不图什么大占大利大富大贵,素素只是希望在生日这天过得快快活活,合家在一起亲亲热热地吃一顿排骨面,丈夫对自己关切地说一句:“素素,别太辛劳了、”然后,晚上,抱着小小,一起坐在晒台上,去看那横亘长空的银河。
呵,银河!下雨天,银河就看不见了……再说,大诚总是记不住素素的生日!昨晚临睡前,大诚坐到床边上,抚着素素的额头问:“怎么这样早就睡了?是不是病了?”当时,素素多么希望他能说一句:“明天你生日,别忘了买面条。”要是大诚那样说了,素素会把为晓杨而引起的压抑和刺痛统统忘记的,素素会百般温柔地和大诚亲热的。可是大诚偏偏不提她的生日,这使他对她的关切显得十分空洞而没有感染力。素素失望地避开了他的手掌,推脱地说:“……我有点困……”于是,她带着对现实的失望和对往昔的留恋做了那么…个梦……
唉,大诚呀大诚,你真不会讨女人喜欢。
素素觉得身上有些冷,她回到**,轻轻地在大诚和小小之间躺了。时间还早,还能睡两小时,素素希望自己能睡着,免得在眼圈上留下两块乌青。可是,竟然一点睡意也没有,头脑清醒得发痛,心窝里却是空白,空得有点沉甸甸。
蓝花窗帘没有拉好,带着水的晓光从缝隙里投进来,落在房顶乳白色的吊灯上,然后又折射到紫罗兰色的四壁和捷克式的家具上。
刚结婚的时候,素素晚上常失眠:大诚就搂着她,哄她,教她:“闭上眼,躺舒坦了,心里面数,数我们房间里家具的腿一共有多少。挨个数下来,一条也不要漏。”
……大床四条腿、大橱四条腿、五斗橱四条腿……装饰橱、书橱、圆桌、写字桌、长沙发、皮椅子……每一次都是不等她数完就朦胧入睡了。她房间里“腿儿”真多呀,她从来没数出个准确数目来。都是婆婆一手操办的,婆婆只有大诚一个儿子、。当时,把梅兰眼红得直顺嘴,发誓也要嫁一个和大诚条件一样好的丈夫。结果真被她找到了,高级工程师,家里有一套三间带晒台的公寓。素素知道了,连连反对:“不好不好,比你大十多岁,而且,离过婚……”梅兰不以为然地说:“年岁大点懂得心疼老婆,离过婚的人更珍惜重新获得的爱情。”
“你呀,就看中人家的房子!”
“你呢?不也一样?咱俩彼此彼此”
素素觉得自己和梅兰根本不一祥,她决不是冲大诚条件好才和他结婚的!可是梅兰不相信,素素有口难辩,委屈极了。
素素具有一种娴静文雅的古典美。刚回上海,妈妈替她订了几条找朋友的标准线:第一点,家庭要是高级知识分子。第二点,本人要有大学文凭,搞技术工作。第三点,相貌英俊,身高在1.75米左右。素素又年轻又漂亮,当然要求订得高。
热心的介绍人很多,素素横挑鼻子竖挑眼,挑了两年,一个没挑中。
有一位小伙子,父母都是医生,家住瑞华公寓七楼,长得一表人材。素素的妈妈满意极了,当介绍人面替素素答应了。第一次约会,在复兴公园的凉亭里,夜晚,面对着一盈湖水和一眉弯月,小伙子刚坐到素素身边,就迫不及待地伸出胳膊揽住素素的细腰、。素素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附近的游人纷纷拥到凉亭前,都以为发生了一起流氓调戏妇女案。素素羞耻得无地自容,她钻出人群飞也似地逃出公园……不管那小伙一子怎样解释,不管妈妈怎徉劝说,素素死也不肯和他见第一次面了。和晓杨好了三年,常常在旷无人迹的野外散步谈心,可晓杨只轻轻地握握她的手,那种爱情,似淡却浓,令人陶醉。
不久,哥哥的同学替她介绍了一位文坛新秀,她和他一是在哥哥他们的同学聚会上见面的,哥哥说:“不要正儿八经地上公园、**马路,太不自然。大家在一起随便谈谈,先熟悉熟悉。”他戴了副眼镜,很白净,有一股书生气,说起话来却很激动,哥哥说他是写诗的,诗人感情容易冲动。他和素素没有直接说过话。后来,哥哥提议,叫他拉一手风琴,大伙唱歌,哥哥有意挑了首有领唱的歌,他说:“让我妹妹领唱,她以前参加青年宫课余文化团,是有名的金嗓子呢。”素素连连推却,可是他已经拉开了前奏曲,素素的心弦不由得一动,在农场时,晓杨拉琴她唱歌,老一节目了……于是她唱了,不知是因为长久不练还是因为心里紧张,她唱得一点不好听,她从哥哥同学们的脸上看出来了。不过大家还是很有礼貌地夸了她几句。他自谦地说:“我琴拉得不好,生疏了。”他博得了素素的好感。回家的路上,素素就向哥哥表示愿意和他交朋友。接着,素素就天天等着哥哥的同学来安排第一二次会面。等了整整一个月,没有音讯。素素嘴上说:“随他去。”其实急得饭都吃不下。哥哥真体谅素素,打电话,把那位介绍人约到家里来谈谈。素素躲在自己的卧室里听哥哥问介绍人:“怎么回事?是好是坏总有句话,这样不声不响的,太不尊重人厂。”介绍人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他觉得素素太老成了,他说他希望找个年轻活泼的,能激发他诗情的……都怪我,老觉得难开!以为素素也不一定看中他,拖过去算了……”素素听着,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凉。以往,从来是素素挑人家,这还是第一次尝到被人拒绝的滋味。素素缓缓地走到镜子前,她看着自己被人赞美惯了的面容,她发现额头已有了细纹,皮肤虽白,却已经不滋润了。素素突然明白自己已经不年轻了,一股悲凉笼住了她全身。
这时,素素的生活中出现了大诚。
妈妈对大诚不是十分满意,嫌他工作不好,中学数学教师,肚子里都是粉笔灰;嫌他人长得不漂亮,个头看上去和素素差不多高。唯一的长处就是家庭条件非常优裕,还是个独养儿子。妈妈怕素素当老姑娘,便降格同意了。
素素开始不喜欢大诚。大诚性格太内向,两人走几条马路说不上三句话。和晓杨在一起的时候,每步路都能写一首诗呢。再说大诚似乎没有任何兴趣爱好,他们的约会非常单调,就是从这条马路走到那条马路,他怎么不提出去拍拍照,或者看看电影呢?哥哥送了两张独唱音乐会的票,素素请大诚去听。大诚毕恭毕敬地坐在音乐厅里,认认真真地听着。素素说:“这个女高音音色太干巴了,不行。”“嗯嗯。”大诚点点头。素素说:“这个男中音不错,音域很宽。”“对对对。”大诚又点点头。素素兴趣索然,她希望他和晓杨一样跟她争论哪个比哪个唱得好,甚至吵得面红耳赤……
有一次,大诚和她碰面,破天荒显得很兴奋,一路走着,竟轻轻哼着不成腔的歌曲。素素稀奇地瞪了他一眼:“你,怎么啦?”下面半句没出口:不怕路上人听了笑话吗?
大诚嘿嘿地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心里高兴,就忘形了。这次全市数学统考,我教的几个班级没有一个不及格呢!”
“就这……?”素素暗暗好笑。
“是的……你不知道,我们学校不是重点,学生大都是苏州河上船民的子弟,基础差,能考得这样,真不容易。”
素素怜悯地看了他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她不打算和他谈下去了,实在没意思。
素素打定主意,请他吃顿夜点,然后客客气气地分手(:他们从人迹稀少的新华路拐到宽阔的中山西路,默默无言,素素几次想开日,听着他粗粗的喘气声,心又软了。虽然大诚没有表白过什么,但素素从他看她的眼神中知道他很爱自己,他人老实,素素不忍伤他的心。
不觉已走到苏州河边上,素素望着拱形的水泥大桥,心乱如麻,暗自祈求上苍:“由老天决定吧!我数桥上的石栏,石栏成双,我和大诚好下去;石栏不成双,我就和他吹。”
“一、二、三,……”素素胆颤心惊地一步步上桥,“七、八、九……”
“素素,你在这儿等一会好吗?”大诚突然对她说。
“怎么啦?”
“嗒,你看。”大诚指着桥顶,迎面,有一位询楼着腰背的老太太,拖着一辆破木板钉成的小车,车上装满了旧棉絮、破篮子之类的东西,正颤巍巍地要下桥。“这桥很陡,那么大年岁,危险。我去帮她一把,你等等!”
“噢―”素素还没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大诚已向那老太太奔过去了。素素远远地看他和老太太解释了半天,然后从老太太手中夺过木板小车,稳稳地推下桥去。
素素看着大诚矮墩墩的身影和老太太瘦小的身影渐渐地隐入桥尽头模糊的暮色中。
素素一个人呆在桥顶,觉得很尴尬,路人一定会以新奇和猜测的眼光看她的。她倚着桥栏,转过脸去看苏州河,河水像发亮的黑缎,上面上凝着很厚的夜雾,还一有刺鼻的腥臭。大诚真想得出,竟把她一人抛在这种地方。素素埋怨他。她仰起脸看天解闷,小时候奶奶就教她在神秘的夜空中寻找那条壮丽的银河,告诉她,在她出生的那天,美丽的织女就和忠厚的牛郎在河上相见。素素很羡慕织女,她有一个牛郎。素素想找个合心的牛郎,却总也找不到。
大诚怎么还不转回来?素素抬腕看了看表,已经过去半小时,都能在桥上打两个来回了!素素有点着急,会不会出什么事?她顺着桥栏往桥下走,心想,迎面看见大诚,一定狠狠地对他说:“分手!”素素一直走到桥尽头,也不见大诚的人影,她又四下里转悠了一圈,仍没踪影。桥下的绿化地带有三四个小伙子在吸烟,闲谈,看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戏谑道:“姑娘,找谁呀?怪可怜的,和我们一块玩玩吧!”素素又惊又恨地逃开了,气得眼角挤出了泪珠,大诚大诚,你呀!素素心里恨恨地骂着,快步走到车站,“大诚,不是我狠心,是你太不懂人情了。”她跳上公共汽车,望着大桥上闪烁的路灯光,默默地向大诚告别。
第二天,大诚打电话来了,“素素,实在对不起,我,我昨天……”
“别说了,我在上班,再见……”
“素素,听我说,那老太太真可怜,她儿子媳妇不让她住家里,她只好去找亲戚……我气不过,陪她回家评理,找到里委会,整整闹了大半夜……素素,是我不好,当时的情况,不容我赶回来找你了……”
素素捏住话筒,一声不吭。
大诚绝望了:“素素,那就……再见……”
“等等!”素素突然大声叫起来,仿佛大诚放下话筒,就会永远消失了。
“素素……”
“喂,今天晚上,老地方……”素素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改变了主意,这是不是命运在左右她呢?
小奋说:“什么命运注定,是你的心决定的!”而梅兰却说:“你就是舍不得大诚家的那套公寓房呀,说实在,值得!”
当然……是值得的,但决不是为了这套结构精致的公寓。素素深深地叹了口气,怅怅然的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歉意,她觉得做了那么一个梦,实在是对不起大诚的,不知不觉中,她便紧紧地偎在大诚怀里了。
大诚一点不知道她的辗转反侧,睡得很沉,发出轻微的奸声。素素看着他被晨光镀上一层亮光的鼻梁,显得那么挺直……他昨晚几点睡的?又是备课!每天晚上伏在桌上写呀写的,人家还当他写什么大文章呢。谁当中学教师像他这样忙?大诚就是太憨了。
铮,铮,铮,雨渐渐地收小了,飘在窗上,悠悠****地回响。
咔吱吱―踢塌―踢塌―素素在朦胧之中分辨着这些纷杂的声响;旧棕绷床的摇晃声,老年人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婆婆起床了!
就像机器人接受了一个行动指令,素素咚地一下翻身下了床,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呢!
她必须赶在婆婆前面走进厨房,否则,婆婆就会抢着做早饭,而且一面做一面唠叨:“现在做人真是倒着做了,老的给小的当娘姨,养儿养女一场阮结果……”
什么话呀,从小在家里被母亲宠惯了的娇女儿,现在到了婆家,哪样事不抢着干?还要素素怎么样呢?这些话让邻居听见多难听!素素宁愿早起一些,也不想听婆婆碎嘴。
素素把昨晚淘好的一小锅大米端在煤气灶上,这是炖给婆婆吃的粥,又往冷饭里倒了点一汁水煮泡饭,然后开始烤面包、热牛奶,还要把一只咸蛋小心翼翼地切成匀称的四瓣―婆婆、大诚、小姑、小小一人一瓣,素素照例是不吃的,她只就腐乳和酱菜吃一碗泡饭。
素素刚进大诚家,第一天吃饭,素素鼻尖对着饭碗一个劲地扒饭,大诚赶紧嫌了一只油面筋塞肉丸子给她。婆婆说:“都是自家人了,自己吃吧,嫌来嫌去,人家还以为素素见外呢。”于是大诚再也不给素素嫌菜了。素素只吃眼门前两碗菜,吃鱼她吃尾巴,吃鸡她吃头颈。
梅兰笑话她是“童养媳妇”样,“为什么不吃?你交了饭钱,吃自己的,不吃白不吃。”素素才不愿意计较这些呢,她想吃啥,每星期回娘家就能痛痛快快地吃个畅了。
素素麻利地烧好了粥和泡饭,烤好了面包,正在替小小热牛奶,婆婆把头探进厨房,吩咐道:“小小牛奶里的鸡蛋煮得老一些,听说嫩蛋黄吃了不消化。”
“知道了,妈。”素素回答,心里却想:以前也是你关照的,鸡蛋煮得嫩一些,嫩一些,翻来覆去都是你对,难道我会亏待小小吗?婆婆心痛孙女,但不心痛媳妇。
素素把早饭端到客堂间的饭桌上,就听见大诚在叫:“素素,小小尿床了!”
素素赶紧跑进屋,一把把小小从**抱起来,迟了,被单上湿渡辘的一大摊。
“小小一醒来,你就该哄她尿尿。”素素怨大诚,下雨天,这床单洗了怎得干?
“她不要我。”大诚说。
“妈妈,妈妈……”小小拱在素素怀里叫,她不要爸爸替她穿衣服,大诚手脚重,还要用胡子扎她。
素素一边给小小换裤子,一边数落:“你呀,像少爷一样,一点不会帮我搭搭手……”
大诚在学校里是个有名的“活雷锋”,任谁请他帮忙,他都乐意。同事搬家啦,学生补课啦,甚至学生家长生病啦……常常忙到很晚回家,有时还要搭上休假日。可是大诚回家来却一点不帮素素忙,准确点说,是帮不上忙,大诚要帮素素洗尿布,婆婆就从大诚手中夺过去洗,结果素素又从婆婆手中夺一「来,还要听婆婆哆嗦几句。久而久之,养成习惯了。
“大诚,饭烧好了,来端端碗吧。”
“来了来了,还有几页就完。”捧着书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
“大诚,饭盛好了,来吃吧。”
“来了来了,还有最后两行。”
婆婆皱皱眉头说:“别叫了别叫了,他肚子饿了总会来的。”
结婚前,素素从来没想到当媳妇这么难,不能像做女儿时那样使小性子,还要有那么大的忍耐性,要学会鉴貌辨色,随机应变……可是婆婆却说:“如今我家的媳妇太好当了,想当年我做媳妇时……”
悔兰向素素介绍经验:一到婆家就要做出规矩,腰不好啦,心脏有杂音啦,什么事都不干,日子长了就成习质啦。
“去去去,什么鬼经验,俗气。”素素啤她。
“哎哟哟,你还以为你只有十四五岁那么天真单纯呀?什么俗气不俗气,生活本身就是这么实际的。”梅兰嚷起来。
梅兰以前才不是这样的呢。十四五岁诗一般的年龄啊!素素、梅兰、小奋在初中读书,好恨她们怎么不从一个娘胎里生出来。小奋想作科学家,梅兰想当教授,素素想成为女高音歌唱家,她们钩着小指相约:努力奋斗,做新时代的新女性,三十年后到风景如画的漓江畔相会,比比看,谁的成就最大。
令人留恋的十四五岁的梦。
索素今天已满三十五岁。
“依依呀,还不醒醒哪?上班又要迟到了!”婆婆在催小姑起床。素素听了心头有股酸味一拱一拱的。 自己在娘家时也常这样,睡懒觉,每天要妈妈来揭被子,懒虫懒虫地骂着把早点塞进她手中,吃完一了,一丢饭碗一抹嘴,走啦! 当女儿的都有股让母亲爱不尽的娇憨劲,真叫人羡慕。素素懊悔当初自己为什么要急不可待地找对象结婚,把当女儿的幸福那么轻易地抛弃了!
“嫂,今天晚饭早些吃,行吗?”依依大口嚼着涂上白脱果酱的烤面包。
“有事?”素素原打算今晚上自己贴钱,加两只菜,让大家喝点酒,然后下几碗清清爽爽的咸菜肉丝面,悄悄地为自己过过生日的。小姑提出早些吃饭,这计划就实现不了啦。
“一有人请我去听音乐会,胡晓平独唱音乐会,黑市票卖到十几元一张呢。”依依洋洋得意地说。
音乐会三个字像水银一样吱溜溜滑进素素的耳朵,在她心里引起乐队齐奏般的轰鸣,她捧着碗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垂下了眼皮,轻声说:“好吧,五点半开饭,来得及吗?”
素素从来没有把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个美丽的梦告诉婆婆、小姑、甚至大诚,他们压根不知道素素曾经是少年宫红孩子艺术团、青年宫课余文工团以及农场业余小分队的独唱演员。
依依吃完早饭,跳跳蹦蹦地到镜子前打扮去了,她每天都要换衣服,尽管一进车间就要穿工作服,她也想让翻在外面的衣服颜色鲜艳些、花样新颖些。
素素匆匆替小小喂下了牛奶鸡蛋和面包,她看见大诚一边吃早饭一边看报纸,有滋有味地嚼着咸鸭蛋,心里不免有些气恼。
“大诚,看看气象预报,今天冷吗?”
“25度。”大诚没抬头。
“还要下雨吗?”
“阴有时有间断雨。”大诚像背书似地说。
素素真想用手掌狠狠地打他的背脊。她忍住了,替小小加了件外套。
“嫂,你好了吗?一块走吧。”花枝招展的依依站在门边问她。
素素抱起小小,“小小,对爸爸说,下班早点回家。”
“爸爸,下班班早点回家家。”女儿乖巧地说。
大诚抬起眼睛,素素盯着他看,目光中含着切切的期待,大诚大诚,要你早点回家,你总该记起来了吧?今天,是我生日,三十五岁大生日。素素盼大诚恍然大悟地叫:“噢―今天你生日!”
大诚漂了素素一眼,又看看依依,说:“你看你,换身衣服嘛,弄得像个老太婆!”
素素的心扑通一下落进深井里,她恼恨地瞪了他一下,赌气说:“本来就是老太婆啦!”
素素一向爱漂亮爱整洁。在农场,哪怕下田收稻,她也要穿得山绿水清,一尘不染;哪怕粗布劳动服,她也要改得合胸收腰,肩平袖熨。她着意打扮,让人看了却是天成自然,毫不娇饰,于是得了个绰号:“观音女”。
自从生下了小小,素素再也没妆扮自己的心思了,再好的衣服,经不起小小脚瑞手拽,又要上班又要做家务,哪来得闲心哟。再说她和大诚百十来元工资,要添置衣服就会紧巴巴的,素素已经许久不进服装店了。还是结婚前,大诚陪她逛街买新衣,走进淮海路“新世界”服装商店,大诚对着那些耸胸的模特儿,头垂得低低的,素素间他:“这件好吗?”“嗯嗯。”只稍稍抬了抬眼皮。结果买下件深咖啡色女大衣,肩宽衣短,压在箱底不能穿。算了算了,只要丈夫不嫌,打扮了给谁看呢?
“你们男人就是坏,就喜欢瞅漂亮的女人。”依依半真半假地慎怪她哥哥。
“你懂什么?”大诚朝妹妹挥挥手。
“我都懂,你呀,面孔老实,有贼心没有贼胆。要是法律允许,你一早娶三妻六妾了。”依依咯咯笑着说。
“滚你的!”大诚发怒了,素素忍不住苦笑,依依这年纪的姑娘,一点不怕难为情,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走吧走吧,要迟到了。”
素素抱着小小下了楼梯,婆婆站在楼梯口关照:“素素, 厂班经过自由市场,买些鲜蛤咧回来烧汤吃,隔壁好婆昨天买到的。”
“知道了,妈。”这是素素对婆婆应的最多的一句话。
素素站在门槛上,忧心忡忡地望望天。
天是铅灰色的,很沉闷。
阴有时有间断雨,可是,雨从半夜起时大时小就没有断过。此刻下的是细而密的牛毛雨,薄薄的却是没有一丝空隙的雨幕就像素素心中笼着的烦恼。
小小却拍着手嚷着要妈妈给她穿雨披,她裹着粉红色的小雨披坐在妈妈自行车前面的小藤椅上,漂亮得像小公主。
真要感谢那位体恤年轻母亲们的甘苦而作出自行车可以带孩子通行规定的好人!
以前不允许自行车带孩子行走,素素到工厂要换两部车,真是犯难呀。厂里的女工们教她,骑自行车捡没有岗亭的小路绕道走,遇到巡逻的交通警就下车推,万一被抓住,就和他们吵:“你不是从娃娃长大的呀?你老婆不生孩子了呀?
是素素每天上班都要像地下下作者穿过敌交通线那么紧张、她实在没有耳听八方、眼观四路的本领,常常被交通警拦一来。而她又没有在大街上吵架的勇气,让许多人围着看,多丢人现眼,素素脸皮薄,她宁愿罚款的,把钱往交通警手中一塞,推了车就走。为了带小小到厂托儿所,素素记不清罚掉多少钱了。
如今可以安安心心地带着小小上班了。小小顶喜欢坐在妈妈的自行车上,又稳当又轻快,随着许多叔叔阿姨们的自行车一块朝前飞,像一群快乐的小蜻蜓。
“嫂,跟你说呀,嘻嘻……”依依与素素并排骑着车,笑着说。
“什么事?”其实素素已经猜到了,小姑肯定又碰上新的求爱者了。现在的年轻姑娘,谈起爱情来一点不害羞,而且特别敏感,谁朝她多看几眼,就说人家对她有意思。。素素在中学、在农场碰上过许多追慕者,她总是把他们的纸条或信偷偷地烧毁,义羞又怕,从不让人知道。晓杨对她好得连小奋都看出来了,可是素素硬是不承认,直到晓杨亲口对她说:“我喜欢你。”……
“昨天,设计科的小袁,嘻―吃饭时偷偷把票塞在我饭盒底下。”依依脸上溢满了自得的笑,那辆桔红色的小凤凰被她蹬得几乎要一飞起来。
“这人怎么样?”素素问。
“白面书生,大学专科刚毕业。”
“那挺好……”
“可惜家里没底子,三代人挤十四平方米。”
“人好,就行。”
“说得轻巧。”依依斜了素素一眼,素素懂她的意思:你怎么千挑万挑就挑了我哥啦?还不是挑中我家的房子。素素心里像吃了块肥肉般地发腻。
“反正,音乐会我要去听的,谈不谈朋友嘛,以后再说了。”
“小娘娘,我也要去听音乐会。”小小对依依叫。
“你呀,你还早着呢。咱们小小,小公主一样,将来要找个王子。”依依一边说一边笑,笑得很响。素素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暖。”素素很不情愿地答应着。
和依依分手后,素素拐上了绿荫成行的肇家洪路。甩开了小姑让人妒忌又让人腻烦的说话声,迎着新鲜又湿润的雨丝,素素觉得心情松弛了许多。雨淋着的马路很滑,稍稍碰一碰踏脚板,自行车就溜溜地跑出很长的路,一点不费劲。
“妈妈,阿芳昨天带大娃娃到托儿所来的。”
“妈妈知道了,妈妈给小小买。”
“妈妈,君君的裙子上有许多花,红的和黄的。”
“妈妈知道了,妈妈给小小做。”
“妈妈会忘记的。”
“这次妈妈一定不忘记。你坐好,别晃头晃脑的,小心摔下来。”
素素很喜欢和女儿漫无边际地谈心,用不着斟酌词句,下意识地张着嘴就行了,放松得使她觉得身心和空气、雨丝融化在一起。
“素―素―,等一等―”有人在背后拼命地呼喊着。准是厂里熟悉的女工,素素并不很想和谁同路,听那些无关紧要的小道新闻,议论哪个哪个的风流韵事,太伤神了。她不回头,只是放慢了自行车的速度。
“素素, 一耳朵聋啦?”追上来的人用自行车前轮轻轻撞了撞素素车一子的后轮。
素素晃了晃龙头,跳下车,回头一看―“小奋,是你呀!”素素又惊又喜地叫了起来,自从小奋考上研究生后,素素难得碰上她的,“多长时间没见你人影了?梅兰说,你现在是大贵人了,早把我们忘了!”
“听她说鬼话,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没治!”小奋越来越一看不起梅兰一了。现在两人碰面就抬杠,梅兰怨小奋高傲,小奋嫌梅兰俗气,素素夹在当中真难做人。
“我若忘了你,能一早赶到你家,又发疯似地猛追猛赶找你吗?”小奋用手掌持着脑门的汗珠和雨珠。她没穿雨披。浅蓝色朝阳格的衬衫皱巴巴地裹住削瘦的双肩,脸皮青黄青黄,一说话嘴角眼角都是细纹。
小奋真不漂亮,难怪她到现在还没有男朋友。现在的男青年找对象专挑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再则小奋又是研究生,更成了为人之妻的一大障碍,据说女同志事业心太强便没有温柔之心缠绵之情了。小奋和素素同岁,已属于常被世人挂在嘴边磋叹感慨的老姑娘之列了。然而小奋一点不着急,不难过,不自卑,她总是轻蔑地对那些怜悯她的人说:“有什么稀罕的?女人离了男人就活不成啦?他们看不上我,我还嫌他们配不上呢!老实说,不碰上志同道合的人,我甘愿独身一辈子。我有我追求的事业,我生活得很充实咧!”
素素常常为小奋抱屈:“你们哪,不识真人心!谁要讨到小奋做妻子,才福气呢。别看她说话硬邦邦,心善得像菩萨。”
“看你赶得猛急,什么事呀?”素素问小奋。
“特大喜讯!卢湾区工专自动化仪表专业今年招生,我们去实习,和那儿的教师搞熟了。我向他们谈了你的工作情况,他们欢迎你跨区报考呢!”小奋连珠炮似地说。
“真的―?!”素素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什么真的假的,报名本已结束,好说歹说,答应让你补报,今天上午九点,专门派人在区工专等你!去不去?”
“就今天……?!”素素仿佛被人一下子推到一座陡峭的悬崖边上,对面是繁花似锦、彩虹如桥、无比美妙的仙境,她多么想上那儿去呀!可望望脚下怪石嶙峋的峭壁,她胆怯了,犹豫了,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七七年春节,小奋从农场探亲回上海,连夜把素素和梅兰叫到她家里。
“特大喜讯!要恢复高考制了!我们的理想有希望实现了!一块去报名,拼着命也要考进大学,别忘了,三十年后,在漓江畔相会,比比谁有出息。”小奋**洋溢地鼓动着,素素被她说得心咚咚地跳,兴奋地拉着她的手转起了圈子。
“傻瓜,都三十岁的人了,还想做,一于一四五岁的梦!”梅兰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似笑非笑地说。
“梅兰,你不想考了?”素素着急地间。
“亏你们想得出的!几十岁的人再和一十几的小青年坐一条凳子上课,让人家称你同学还是叫阿姨?”梅兰白白胖胖的脸上堆着讥讽的笑,“当然哆,小奋户口还在农村,能考回上海总是好的。素素,咱俩还考它作啥?犯傻了,找个称心的对象,建立家庭,养育后代……要做的事你还嫌少。
“可是,当初说好的,还钩了小指发誓的,……”素素呐呐地说。
梅兰捂着嘴笑得透不过气来:“素素,你真把小孩子玩耍的事当真呀!我那时说过要当个女教授,现在我成了托儿所的保育员,地位相差甚远,实质却也差不多,你能说谁崇高谁卑贱吗?老共青团员同志们,一切服从党安排,以前经常挂在口中的。我现在不唱那高调,生活的道路并不全靠自己选择,我是随遇而安、知足常乐呀!”
“我是庸人,你也不见得就是圣人。我知道你心里的鬼,你呀,无非就想金榜题名,出人头地……”梅兰毫不示弱地反击。
“你们别争了好不好?”素素捂起了耳朵喊。
“我才懒得和她争呢。”小奋扭转头,对梅兰不屑一顾,“素素,我现在问你,你回答,考?还是不考?”
素素垂下了眼皮,她就是耳朵根软,自己少主见,听听这有道理,那也有道理。
“你说呀,别当逃兵!”小奋真会逼人。
“我,我考什么专业呢?”素素为难地说。她以前一直打算报考音乐学院声乐系的,现在显然已经超龄了。
“考电子计算机系,考自动化系,都行。你干了好几年仪表修理,有实际经验,再去学理论知识,将来肯定能出成绩。素素,你在中学里数学成绩一直很好,你有基础的。不信你走着瞧吧,再过几年,那将是靠文凭打夭下的时代,今夭不考,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小奋热切地给素素打气。
素素终于点了点头:“嗯,我去考!”
“太好了,素素,报名那天,我来叫你,咱俩一块去!”小奋搂住了素素的肩膀。
素素回到家里,把要报名考大学的事告诉了妈妈和哥哥,遭到他们的一致反对。
妈妈说:“这么大岁数了,还去读书,你不想成家了?当尼姑呀?”真的,那时素素和大诚刚确定关系,双方母亲一个劲地催他们结婚,大诚稍有空暇就忙着收拾新房,素素能撒手不管,自顾自去考大学吗?
哥哥说:“算了,好不容易才调回上海的,万一来个统配分到外地,怎么办?”
素素心中的天平又倾向不考大学的那面了。她鼓起勇气给小奋打电话:“……小奋,小奋,别怪我,实在没办法,结婚证都打出来了,婚期定在十月一日……”
“你呀你呀,肯定有人拉后腿了!”小奋声音里充满了失望,素素直觉得对不起她。
“小奋,小奋,我还是准备去考的,明年,真的,明年我一定第一个去报名……”
小奋请了长病假躲在家里突击温功课,把那些公式定律抄在小纸片上贴满了墙壁,整天整夜地背,掉了十几斤肉,终于,考取了华东师范大学物理系。
素素和梅兰一起上小奋家祝贺,小奋那种激战后疲惫不堪但又充满着胜利的喜悦神情,引得素素又羡慕又后悔。
回家的路上,梅兰摇摇头说:“师范大学,有什么意思?毕业出来顶多当个中学教师了,还不如我们在厂里实惠。素素,幸亏你没去考,听说过三十岁的人,考得再好也只能进师范。”
听了梅兰的话,素素刚刚掀起波澜的心又趋于平静了。
素素眼泪汪汪地低下头,怨声道:“都怪大诚……”
大诚乐呵呵地说:“不急不急,今年区教育局保送我到教育学院大专班进修,等素素生下孩子,养到二周岁,我也刚好毕业。那时,我负责帮素素复习功课,一定能考上大学的。”
大诚拍拍胸脯许下的诺言,日久天长,也许早忘了。
转眼间小小已三岁,长得非常漂亮,谁不说素素好运气,嫁了个好丈夫,生了个好女儿,素素有时也会沉浸在这种家庭温暖中自得其乐。
小奋真有料事如神的本领,近两年,读书考文凭成了最时髦的事。电视广播里经常播送电视大学上课的内容;马路上经常会有三三两两的青年人争论着考题错哪对哪;公共车辆里时常看到捧着书看得入神的小伙子姑娘们。素素遇到这种情况,回到家总要呆呆地坐上一会。
“喂,你在想什么呀?”大诚问她。
“没什么,什么也没想呀。”真的,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像被人家抛在荒凉的野外,好孤单呀!每每这种时候,她就想见到小奋,想听小奋捶着脑袋诉说复习迎考如何如何紧张;写论文查了多少多少资料;想听小奋描绘图书馆、资料室、操场和食堂;甚至谈谈同学之间的矛盾、妒忌和猜疑、争论和交流。……那是一种充满了竞争和拼搏的生活,紧张、严肃而又充满一了勃然的生气!
素素听着听着,会心跳一血涌,然而等小奋走了,她便陷入了二更大的空虚中,仿佛置身于一口深深的枯井,寂寞得让人头皮发麻。
“你到大学里来试试看,什么年龄差距、男女差别,统统抛开了。大家憋足气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一声枪响,拼足全力往前奔呀,稍有懈怠便会落后十丈八丈,这是意志和毅力的比赛,有意思极了。”小奋对素素说。
“我哪还进得了大学门?年龄已过线了。”素素委屈地嘀咕。
“怕什么?再考业余工大、工专,、夜校,多着呢,好歹拿个文凭,为人做事腰杆也挺得直些。”小奋总是雄心勃勃。
“业余的…。…也得有合适的专业……”素素毫无信心。
“只要你有决心去考,我替你留心着,一有机会就来找你,一言为定了!”小奋具有男性的豪爽之气,言而有信。
素素却总是犹犹豫豫,举棋不定。真要去读书,一大堆现实问题都涌出来了。
“真报了名,万一考不取,要被厂里同事笑话死了。”
“怕什么?考不取总比不去考的人强。再说,大诚不是说好了帮你复习的吗?”
“那还不容易?送全托,或者请阿姨带。”
“大诚妈肯定不同意的,她把小小疼得像宝贝疙瘩……”
“哎呀我的姑奶奶,你究竟想不想去考呀?失去机会,你再懊丧我也不管了!”小奋发火了,她见不得素素这种前顾后盼的性格,想得到的事,就舍出命来追求,这是小奋的脾气。
“谁说不去了呢?”素素需要小奋给她注射强心针。
“好,那你今天上午就去找卢湾工专的老师。”
“可我要上班呀?”
“请病假嘛。梅兰不是和医务室的人混得不错吗?叫她给关照一声。”
“不不,我不……”
“怕什么?为了正当的目的采用不正当的手段,下不为例。”小奋果断地为素素做了决定:“请半天病假,十点赶到卢湾工专,二楼办公室,有人等着你。唠,这是我给你写的便条。”
素素接过小奋写的条,手微微打抖。
“我走了,祝你顺利!素素!”
“小小,快叫阿姨再见!再见!”素素看着小奋瘦削的没有任何曲线的身影,看着她胸前的校徽和肩上的绿帆布书包,这些引不起小伙子们动心的地方,却让素素羡慕得要死。
当素素重新蹬上自行车时,她觉得自己的精神状况完全改变了,有一股焦躁不安的**在心胸内拱起,撑得她肋骨隐隐作疼。每次和小奋交谈以后,素素总会揪心地感到自己的委琐和渺小,也许,她真的变得俗气了吗?
谢谢你,小奋。
小奋是素素生活中的电闪雷鸣;小奋总是让素素对自己的生活不满意;小奋总是给素素带来奋进的愿望和勇气。
素素把自行车蹬得飞快,路边的绿化林像一根绿飘带从身边掠过。小小开心得欢呼着:“妈妈,再快再快,我们长翅膀哆!”
一进托儿所的门,小小就像只小鸟似地喳喳叫着:“梅姨―梅姨―”扑进梅兰的怀中。梅兰一把抱起小小,原地转了个圈。梅兰对自己的生活样样满意,惟独遗憾的是结婚几年没生孩子,她抱着小小亲着吻着,真像捧着个稀世珍宝。
“好了,跟小朋友们一块玩去吧,乖!”
“妈妈再见!”小小乖巧地挥着小手,摇摇晃晃地跑了,像只圆鼓鼓的小不倒翁。
“梅兰……”素素想开口托梅兰给医务室医生打招呼请病假,嘴唇上却像挂上了石磨般沉,这种事,素素从来没求过梅兰。
“素素,你看看,我家老周替我买的裙子,一级了!”梅兰心直口快,什么话都对素素说,她解开保育员穿的浅蓝长布褂的衣钮,左转右转地让素素看。那是一条墨绿色的薄呢裙,料子非常挺括,式样新颖合体,裹着梅兰丰满的身躯,显出一派雍容华贵的气度。梅兰生性开朗,加上没生育,又会打扮,看上去比素素年轻了五岁。“素素,你喜欢吗?让老周替你带一条吧?他经常出差到广州的。”梅兰对比她大十几岁的丈夫非常满意,经常老周长老周短地炫耀。
“噢,还有头号新闻,”梅兰心中藏不住一丁点新鲜事,总喜欢一古脑儿地倒出来,“胡晓平今晚举行独唱音乐会!”
“这算什么新闻,我早知道了。”素素淡淡地说。
“暖,咱们去听好吗?”
“你有票吗?轧扁头了。”
“上后台问胡晓平要去。”
“疯了?不被人家赶出来才怪呢!”
“不会的不会的,老交情了,这点面子她总会给的。”
“笑话,胡晓平和你哪辈子有交情了?”素素不耐烦了。
“怎么?你还没弄明白?这个胡晓平就是那个胡晓平呀!”梅兰拍着掌叫起来。
“哪个胡晓平?”
“你呀,人未老就能忘事。早先和我们同台演出的、在表演唱《纺织工人心向党》里担任领唱的那个呀!”
“啊―!”遥远的记忆就像被、一个快速的推拉镜头清晰地送到素素眼前。
职工业余文艺会演。素素所在农场自编自演的女声表演唱《我家女子民兵班》被选中了,回上海汇报演出,素素担任领唱:,呵,那舞台,那紫红色的大幕,那黑压压的观众席和哗啦啦的掌声,还有……站在台角上拉手风琴的晓杨,他那双深情地望着她的眼睛。……
紧挨着她们的节目就是纺织厂女工表演的《纺织工人心向党》,领唱的是位瘦瘦的有一双深湖般眼睛的姑娘,她的嗓音圆润清甜,舞步轻盈活泼,农场小分队的伙伴都说:“素素,她和你真像,长得像,喉咙音色也像。”
演出结束后,素素和小分队的伙伴们到纺织厂取经,她和那位姑娘一见如故,促膝谈心,互相切磋着演唱技巧。她教她唱(我家女子民兵班》,她教她唱(纺织工人心向党)……她难道就是这个获了国际大奖、一举成名、电台电视报纸上到处有她的名字的胡晓平吗?
有一股热的辣的酸的东西涌到素素的喉咙口。
梅兰哼了几句《纺织工人心向党》的旋律,推推素素:“喂,你到底去不去呀?”
“不去不去,人家现在是名人了,还能记着你吗?”素素连连摇头。
“怎么能忘了呢?古人都说,贫贱之友不下堂嘛!”
“不去!”素素咬了咬嘴唇,“我……不感兴趣了!”
“你呀,怕触景生情,是吗?面一子上下不来,是吗?小心眼,其实,当初你若也去考上海合唱团的话……”
“别提那事了!”素素叫起来,声音拉得很细,脸有些发白。
素素哪能忘记这些事?只不过埋在记忆深处不去触动罢了。上海合唱团到工厂农村招收歌唱演员,大伙都说素素考得取的,小奋、晓杨、梅兰,都鼓动素素投考。素素踌躇满志,高高兴兴地请了事假回到上海。妈妈却抹着老泪说:“别,别去唱歌弹琴的了,你爸爸抚了一辈子琴,结果就丧生在琴上。不是有上调的吗?咱不图名不图利,只盼你平平安安调回来,当个工人,一家人团团圆圆……”
素素心凉了,意迟了,躲在被子里噢缨地哭了一夜,最后,心平气静地回农场。小奋恨恨地骂她,晓杨发愁地问她,梅兰惋惜地说她傻了,素素不说话,她麻木了。
听说,胡晓平就是那年考进上海合唱团的。
素素的心像被无数只小蚂蚁咬着般地痛。
“算了算了,素素,怪我多嘴。不去就不去,看电视也一样的。”梅兰看看素素的脸色,赶紧转了口。
“梅兰,我想,我想……”不能再失去机会了,素素心里暗暗对自己鼓气,“我想请半天病假,求你帮个忙。”
“哈,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梅兰惊奇地笑了,往常把病假条送给素素,素素都不会要的,“一定有什么大事,坦白!”
“刚才,碰到小奋。她帮我联系了,去考卢湾工专自动化仪表专业,上午报名去。”素素老老实实地说。
“嗤―小奋!大研究生了,不得了,自己活得成天像上足了发条的跑马钟,还不得让别人过几天安生日子。别理她!”梅兰撇撇嘴。
“不不,这次,是我自己想去考的。”
“你拿定主意了?”梅兰怀疑地看看她。
“嗯。”
“小小怎么办?”
“送全托”
“你舍得?”
“嗯。”
“这回决心这么大?”
“嗯。”
“好好好,都想当叱咤风云的女英雄,有志气,我支持。”梅兰拧了下素素的脸蛋,“去医务室找刘医生,胖胖的,戴眼镜的,你对她说,是梅阿姨的好朋友,保险开病假给你。嗒,她的儿子就在这儿,也是我班上的。”
“噢噢。”不知怎么,素素脸红了。
上班铃骤然间响彻了整个厂区,素素轻轻地“哎呀”了一声,慌忙往车间跑,梅兰在身后喊:“傻瓜,你不是要去医务室吗?还那么急做啥?”
素素收住了脚步,自己想想也十分好笑,进厂这么些年,她总是提前上更衣室换工作服,等上班铃响,她早就坐在工作台前了。
她趁转身朝通往医务室的小道走去,脚步有点沉。雨点子却显得很重,叭嗒、叭嗒地落在她的头上、肩上。
“素素,难得在这里碰见你呀。”医务室门口,锅炉房的阿磅师傅拉住了素素,“来请病假吗?哪儿不舒服?”
素素浑身不自在,真奇怪,为什么开口就问是不是来请病假?难道踏进医务室的人都是要请病假的吗?换了别人,素素一定要抢白她几句,对阿磅师傅,素素只能尴尬地笑笑。阿磅师傅对素素特别好,中午常带好吃的菜给素素吃,她逢人就夸素素为人厚道,良心好,又聪明。以前锅炉房里的显示仪表东装一只,西装一只,有的装在管道旁边,锅炉房的工人查表验表爬高落低挨烟熏,非常不方便。素素去锅炉房修表,尝够了苦头,便加了几个夜班,把锅炉房的显示仪表统统改装在一只仪表箱里了。阿磅师傅高兴得直搂着素素亲热,还写了表扬信送到仪表修理组,弄得素素好生难为情。其实集装了仪表箱,素素修表也方便多了,再说加夜班还拿加班费呢。
素素想问她,哪一位是刘医生?动了动唇,又咽下肚了,算了吧,这一问不更证实自己是来要病假的吗?
素素把医务室几个房间都挨个看了一遍,戴眼镜的女医生有好几个,都不很胖。她只好捡了一个比较胖的,在她桌边坐下了。
“什么病?”医生的眼光从镜片后面淡漠地看着素素。
“我,我我……胃痛。……”素素竟然口吃起来。
医生拉过素素的左手搭脉,顺口问:“受了凉了吧?”
“嗯。”素素的声音像蚊子叫。
医生抽出药笺开方子,素素张开嘴,那“病假”两字鱼刺般地卡在喉口,怎么吐也吐不出来,憋得她额上沁出了细汗。
“刘医生,电话。”有人叫。
医生放下笔,接电话去了。素素紧张的心一下子松弛下来,她果然真是刘医生啊,待她回来,应该先对她提及她的儿子和小小在一个托儿班里,然后,引说出梅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