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医生转回来坐下,没等素素张口就问:“你和梅兰是同学?”
素素定心了,肯定是梅兰打来的电话,“嗯,从小学开始,一直到中学,我们很要好。”
刘医生脸上绽出了亲近的笑,她从抽屉里抽出空白病假单,问:“要几天病假?”
素素的脸哄地一下烧了起来,她没想到刘医生竟这么爽快,爽快得不要任何掩饰的词句,譬如再间几句病情之类的,而且问话的声音也一点不压低,素素肯定周围的人都听到她的问话了,大伙肯定会想:咯,说素素人老实,其实也刁得很,混起病假来折扣也不打呢。素素进厂以来,除了生小小,从来没请过病假;素素在农场时,得过菌痢,一叠叠的病假单藏在口袋里,照样下田干活……素素活了三十多岁,没有其他东西值得骄傲,唯一可以引为自豪的就是做人正派,不弄虚作假。如果把这个也放弃了,素素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素素同志,我们这里有规定,病假顶多开三天,三天后你若还需要,再来跑一趟好吗?”刘医生客客气气的声音像远远地飞着的一只苍蝇在嗡嗡地哼着。素素看见她已经把笔尖落在病假单上了,她觉得浑身的血要从毛孔中喷出来。
“不不不,我……不请病假,我……能行……”素素忽然站起身,抓起桌上的药方,没命地逃出了医务室。
任刘医生怎么想象她的举动吧,反正素素不能接受那张病假条,就像眼睛里不能落进一丁点灰尘一样。
素素决定赶回车间,跟组长老老实实地讲明原由,堂堂正正地请半天事假。
雨帘变得疏疏朗朗了,一滴……又一滴……天空中的云也稀落了许多,时而会露出几块澄蓝的天幕。这将晴未晴,似雨非雨的天气,真像素素心绪不宁的胸境呀。
素素破天荒迟到了,她低着头,沿着车间的墙脚匆匆地拐进仪表修理间,老天,但愿没人发现她。
素素的徒弟小林正在修理一只最简单的记录仪,看见她进来,忙不及待地说:“师傅,刚才组长到处在找你呢!”
“哦―”素素喘了口气,坐到工作台前。真不巧,偏偏今天组长要找素素,他一定有什么难做的表要交给素素做,向来是这样的。
“师傅,快去更衣室换衣服吧,说不定组长马上就回来了。”小林说。
素素摇了摇头,心里说:“今天上午我要请事假。”
“师傅,你不舒服了?”
“没有。”
“小小病了?”
“没有,什么也没有。你自管修表吧,功放管特别要留心些。”素素对徒弟的关心报以感激的一笑。她站起身去倒开水,这才发现房间里又多了张工作台,旁边坐着位陌生的姑娘,扁扁的圆脸上架着近视眼镜,捧着本厚厚的外文版的书在看。她只对素素稍稍抬了抬眼皮,那目光中透出一股不凡的气度。
“她?”素素轻声问小林。
小林把手套在素素的耳朵上说:“新分来的大学生,架子搭得十足呐。”
素素对那位姑娘膘了一眼,本能地产生了一种对立情绪。
素素刚从农场调进厂里时,仪表组里都是老工人,数她文化水平最高了。加上素素刻苦,又聪明,很快成了组里的技术尖子。如今呢?落实政策的老技术员、大学毕业分配进来的助理技术员,一个个有文凭有头衔,只有素素和学徒小林是工人编制了。每当有外单位同行来学习参观,组长总是给他们介绍:这位是某某年交通大学毕业的,这位是新近刚从同济大学分配来的……以显示他们小组的技术力量雄厚。而素素只能缩到资料柜的后面,这种时候,组长是不会想到她的。有一股自卑的却又是不服气的情绪常常使素素难以忍受。
当然是小奋说的对!素素想起小奋,便增添了勇气和信心。
“组长呢?怎么还不来?我得赶快找到他。”素素看了看手表,八点半了,从厂里到卢湾区工专学校要走近一小时的路呢!素素急着出门寻组长,正和跨进门的组长撞了个满怀。
“哎哟,素素,你今天怎么会迟到的?”组长眉毛耸得老高,脸不高兴的样子。组里有几个老技术员从来不按时上班的,组长司空见惯,也不说什么了;而像素素这样天天准时上班的人,难得迟到一次,就像犯了大罪一样。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就这么不公平。
“组长,我正想对你说……”
“别解释了,快去换工作服,有紧急任务。”
“不不,组长,今天上午我想请半天事假……”
“哎呀素素,二车间刚买进的气相色谱仪坏了,火烧眉毛的事,他们车间主任连着打来了儿只电话催呢!素素,你有什么要紧事呀?不能换个时间?等修好了这只气相色谱仪,我放你三天公假,咬?”
素素的心格登登翻了个身。
“不,不能心软!错过这次机会,一辈子后悔死了。”素素暗暗给自己打气,她咬了咬嘴唇,轻声而清晰地说:“组里那么些人,那么些技术员,为什么非要叫我去修呢?今天我实在是……”
“素素呀,我知道你心里有牢骚,可是,咱们组的实际情况你也不是不清楚,你想想,有谁能去修气相色谱仪呢?”组长凑近素素,显得和她很知心,而且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为难相。
素素最经不住人家的软功夫,她忽然同情起组长来了、,真的,别看人家大学生技术员牌子硬,可比起修理各种仪表的实际工作能力,谁也及不上素素。有一次,组长派了两名新来的大学生去锅炉房修理动圈指示仪,他们把仪表拆个七零八落,修了半天没修好,反倒责怪起工人们不懂仪表性能乱使用,气得阿磅师傅冲到仪表间来寻组长,拍手拍腿地嚷:“谢谢你派来的两位小祖宗,不知是来修仪表还是来拆家伙的,我们供奉不起。以后呀,锅炉间只要素素来!”这种事在厂里传起来风一般快,结果弄得各车间要修仪表工,都点素素的名了。“这样不好,谁修还不是一样的?”每逢这种时候,素素总是红着睑推辞,心里却悄悄地爬上了一丝喜悦―她的自尊心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素素,了尚若是一般热工仪表,我也不会硬盯着你去了。可这色谱仪在分析仪表中也属高难度的了,你看看,怎么办哟!”组长光秃秃的脑门上冒出了一颗颗黄豆般的汗珠。
素素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老天,为什么把什么事都凑到一块儿了呢?怎么办?谁来帮我拿主意?要是小奋在就好了……
仪表间的门被咚地推开了,蹦进一位瘦猴似的黑小伙,对着他们哇哇地叫开了:“我说素素师傅哎,行行好吧,我们车间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你倒在这儿拿架子。怎么样?要不要八乘大轿来抬呢?”
素素认出这位鲁莽的小伙子是里车间的小金,平时关系还挺不错的。“金师傅,实在对不起,今天我,我……”素素又口吃了。
“你有什么天大的事?你说户来,我们车间派人替你去办,怎么样?素素师傅哎!”
素素的心中像爆开了一颗重型炸弹,她狠下决心筑起的堤坝忽然崩毁了!她怎么能拒绝一片坦率而真诚的心?她怎么能怜逆大伙对她的信任?她若执意不去修表,她将失去一大片友谊,她将被工人们戳着脊梁骨骂得一败涂地。还有一点恐怕连素素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是无法抗拒那渗透她全身细胞的、作为一个普通工人的责任感的。
“那么。……就快走吧!”素素轻轻地吐出了这几个字,心像被锯子咔吱了一下。她来不及更衣了,匆匆从小林脚上换下了电鞋,小金师傅乐得像孩子般地咯咯笑,抢着背起了素素的工具包。
二车间的工人们像款待贵宾似地围拢素素。
“素素师傅,先喝瓶盐汽水,歇一会再干,不急的。”
“不急不急,为什么催命似地把人拖来?别假惺惺了,看看仪表吧。”
“嘻嘻,素素师傅,咱们可是一片好心哪!”
素素径直走到那台气相色谱仪前,那浅蓝色的外壳,那黑白相间分外清晰的表盘,对她来说是像老朋友般地熟悉了,“你呀、你呀,……”素素用手轻轻抚摸着它,心中叹息着,“就为了你,我付出了只有我自己掂得出分量的代价。”
素素从工具包里取出电笔、烙铁、稳压源和万能电表,吩咐着:“拉断色谱仪的电源吧!”
“素素师傅,和你商量,不切断电源行吗?这一关一开的,多费时间呀。”小金嬉皮笑脸地说。
“不行,带电修理,我不干!”素素一口回绝。
“都老师傅了,胆子还这么小哇?”
“我可不想白送死。”素素抬手摸了摸前额,那里有一条被刘海遮着的伤疤。一年前,素素借到外厂修色谱仪,没切断电源,和她配合的技术员粗枝大叶,忘了把氢气管道接好,结果素素在做升温试验时,受热的氢气爆炸了,仪表箱的铝门重重地弹在素素额角上,血把白衬衫都染红了半件。想起来,素素真有些后怕,打这以后,她再也不敢带电操作了。
“素素师傅是怕额上再添条疤,小小的爸爸不爱你了,是吗,咯咯咯……”
“我们老夫老妻了,怕什么丑?哪像你们呀,和女朋友约会,要用电热丝拼命卷鬓脚,啧啧,当心把脸上皮都烫焦了。”
“素素师傅现在皮也练厚了。记得你刚进厂时,哪个开玩笑叫了你一声‘亲爱的素素’,你就哭了一半天鼻子咧。”
“滚远点!”素素扑味笑了起来,“还不快拉电源!”
“行行行,你是上帝,当然听你的。”
素素打开了仪表柜的门,密如蛛网的线路呈现在她的眼前,红线、蓝线、黄线,放大器、功放管、电容器……素素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其实,并没有什么神秘的奥妙,素素只是比别人细心些、认真些、专注些。
素素有条不紊地检查起线路板,她把头脑中的一切杂念统统赶走了。
时间悄悄地在素素身边淌过,当时针压在正“10”字上时,素素正在焊一只三极管,她的眼梢轻轻从表面上溜了一圈,那只捏烙铁的手只稍稍地抖了一下。
“吃午饭了,素素师傅,歇会再干,来来来,我们大家恭请你了。”小金师傅硬把烙铁从素素手中夺下来。
素素看见车间工具箱上放满了罐头和冷菜,她赶紧抽身要走:“不行不行,每天中午我都要去看我女儿的……”
“别那么儿女情长,我们替你挂个电活关照一声就是了。今天你要不吃,就是看不起我们哥们了!”小金硬把素素按在长凳上坐下,递给她一瓶盐汽水。
素一素仰起脖子猛喝了一口,一股麻辣辣的热气从喉头直冲仁脑门,她不由得皱起眉和鼻梁。
“素素师傅,行!真有点梁山泊好汉息三娘的气派!”
“啤―!”素素笑出了声,满口汽水都喷在对方衣襟上了。
一直到一下午三点多,素素终卜把那台气相色谱仪修好了,小金他们千谢万谢,拍着胸脯说:“一素素师傅,往后有什么用得着哥们,只管说!”
素素回到仪表间,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工作台上有一张小林的留条:
师傅:
组长他们开党团员学习座谈会去了;程师傅他们参加技术员业务学习去了;我到高考补习班上一课去了。拒子里有中午我替你买的油酥饼,很脆,给小小吃吧。
小林即日
素素此刻才觉得累,脖子很酸,腰骨有些发僵,两边太阳穴胀得扑扑地跳,她无力地瘫坐在倚子上。
学习的学习,开会的开会,只剩下素素一个人了。有什么办法呢?素素早已超龄退团,又不是党员,不是干部,又没有任何可以一晋升技术员的文凭,素素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仪表修理工。
素素突然感到很孤独,原来挺拥挤的仪表间怎么变得这么大这么空了?寂寞像是从四壁缓缓地朝她挤来,又像是从她的骨髓里一丝丝地往外渗。
心,刚才还是实实在在的,此刻又开始悠悠****地飘浮起来。
素素得找点事千。她脱下笨重的电工鞋,让闷了一天的脚趾透透气。然后,她准备去浴室洗澡。当她褪下手腕上的表塞进裤兜的时候,她触到了一张纸。
素素惊然呆住了。片刻,她才轻轻展开纸条,小奋熟悉的笔迹使她不敢看,又想看。她默默地念着纸条上的句子,不知不觉,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素素索性伏在工作台上痛痛快快地哭起来,反正没人听见。她奇怪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也不知是从心里头哪口泉眼中淌出来的?
尽管素素用热水使劲地悟眼睛,还抹了一点粉霜,可是梅兰还是看出她哭过了。
“怎么啦?准欺侮你了?”
“没有……”
“哦―准是报名没报上吧?小奋专会吹牛皮……”
“哎哟,你真烦。求求你,别刨根问底了好吗?”素素不想再提那桩触心境的事,她已经把小奋的纸条撕得粉粉碎,冲进了下水道。
梅兰嘿嘿地笑了起来:“你是,真是个傻瓜,专门为一丁点事愁得什么似的。常发愁,人老得快,懂吗?其实,我早劝你别考什么工专工大的了,何苦呢?放着舒心的日子不过,偏往那紧箍圈里套,像小奋那样,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都人到中年了,还去和小青年争胜斗强,你想想,倘若你和徒弟小林一起复习功课解题目,不嫌寒掺吗?”
素素缄默无言。
梅兰一把抱起小小,亲亲她的脸蛋说:“你看看你女儿,你还有什么不称心的?这才是你真正的骄傲呢!”
小小梳两根翘辫子,大眼睛清蓝蓝的,胖脸颊红艳艳的,实在惹人爱怜。
“素素,别再胡思乱想的了,夫妻俩恩恩爱爱,小日子适适意意,将来,让你女儿去读大学!”
素素从梅兰手中接过小小,那一团软软的暖暖的小身体,像熨斗般把素素皱巴巴的心抚平了。
谢谢你,梅兰。
梅兰的话总是那么实际,那么悦耳。和梅兰在一起,素素觉得很轻松;跟梅兰比比,素素觉得自己简直像个贪心的大财主,对生活太不知足了。望着梅兰软棉一花糖般的笑容,有一种自得其乐地品尝自己的生活滋味的安宁感在素素胸中蔓延开来。
索素推着自行车走出托儿所的门,她要给小小穿雨披,小小说:“妈妈,早就不下雨了呢。”
素素的心轻轻地动了动,不由自主地仰起了脸看天空,左看看,右看看。
“妈妈,你是在找星星吗?梅姨说,星星要到晚上才出来呢。”小小扯了扯她的衣襟。
素素一下子楼住了女儿,哦,这小精灵,怎么就知道妈妈心里的隐秘呢?
天空上还铺着一层薄薄的云,淡紫色的,给整个世界涂上了宁和的、温柔的色彩。
“妈妈,你答应给我买娃娃的是吗?”
“是的。”
“妈妈,阿芳的妈妈给阿芳的娃娃做红的裙子,妈妈,你做吗了”
“做的。”
“什么颜色的?”
“红的、绿的、白的、蓝的,五颜六色的。”
“妈妈,我们现在就去买娃娃,好吗?”
“好的。”
自行车在绿荫道上安静地滑动着。
衡山路口,红灯。
正值下班时刻,交叉路口拦下了成群的自行车。横马路上,一辆辆桔红的、浅绿的、蔚蓝的15路无轨电车、49路公共汽车驶过。车辆的缝隙中,对面路口的人群像电影镜头般地闪动。
哦―梅兰想得真好,将来让小小上大学!不,要让小小考上研究生,考土二出国留学生……
留学生应该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就像对面路口那张充满书卷气的脸一样?那人真怪,使劲地盯着小小看什么?他的眼神多么专注呀!啊,那眼神!
素素浑身狠狠地颤抖了一下!那眼神分明是晓杨的,晓杨!
黄灯,绿灯。人群开始游动起来。那眼神在渐渐地逼近……素素紧张得全身冰凉,她不顾一切地调转车龙头,越过蜂拥而过的自行车群,拐上横马路,然后,拼足全力蹬起来。
“妈妈,错了,错了呀!”
“没错,别吵!”
“错了错了,你答应去买娃娃的嘛。”
“乖,明天买!不听话,妈妈把你授在路上。”
小小委屈地撅起嘴,不再东扭西扭了。
快踩,快踩!
那眼神!晓杨准是认出来了!否则不会死死地盯着小小看的。素素是想念晓杨的,然而素素绝不能碰见他!
素素不能让晓杨看见自己变得粗糙憔悴了的脸,以前,晓杨说她的面庞是用玉石雕出来的……素素心里一阵剧跳,为什么在大诚面前她连换件漂亮些的衣服都没心思?为什么要害怕晓杨看她变丑了的脸呢?啤!当然不是那么一回事,素素不愿见他,主要是因为她对不起他。素素太绝情了,临离开农场时,她把晓杨写给她的诗统统还给他了。她记得,晓杨站在田埂上,不说一句话,眼睛瞪得很大,却不知在看哪儿。素素有点害怕,她问他:“你恨我吧?我也恨自己,可是没有办法。”晓杨笑了笑,那是一种很可怕的绝望的笑,他说:“祝你事事如意。”他真傻,离开了他,她还有什么如意的?然而这种不如意是她自己找来的,怨谁呢?素素记得,那天晚上的天空没有一颗星星,她把脖子仰酸了也没有找到一颗,黑洞洞的,就像晓杨的眼睛……素素后悔过的,当她听到他结婚的消息时,当她看到他登在报纸上的照片时……当初是她抛弃了他,他现在成功了!她怕面对面地看到他,怕他看出自己的后悔。
那么,今天晚上的天空会不会和那晚一样,找不到一颗星星呢?素素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有一辆自行车驶近了素素,车龙头老是朝素素这边歪,一直把素素逼到人行道边上。素素恼火得满脸通红,正想狠狠地训斥那人几句……忽然,素素轻轻地“呵”了一声,手忙脚乱地煞住车,跳了下来,木然地站着。
“素素……”晓杨也下了车。
“……”素素觉得手脚僵得不知往哪里放。
“你看见我的,为什么不招呼?为什么要逃开?”晓杨一连串地发问,他胖些了,更俊气了。
“没……小小,快,快叫叔叔呀!”素素把眼光盯在小小头顶七的红蝴蝶结上
“真乖,真像你,多大了?”晓杨摸了摸小小的脸颊,素素腾地烧红了脸。
“三岁。”小小伸出胖胖的三根指头。
“你的孩子……几岁了?”素素问。
“我?还没福气当爸爸呢。”晓杨哈哈笑了两声,停了一会,忽然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有什么东西在素素心窝上狠狠地捣了一下,她痛得闭了闭眼,“你,还记得。”
“七月七,忘不了。”晓杨咽了口唾沫。
多少年前的事了?七月七,素素和晓杨坐在小河边上等星星。素素看河里,晓杨看天上,不知道星星是先从波浪中浮出来还是先从云朵里钻出来的?反正一霎间,星星多得河里盛不下,天空中也盛不下了。
要是大诚也能对自己说:“今天是你的生日。”那么素素就再不会后悔了,哪怕晓杨的照片在报上登一百遍。
“你还在那家厂里吗?”
“嗯,我们是小工人。”
“工人怎么小?工人最大了。还唱歌吗?现在歌子多了,也好听了。”
“不,早就不唱了,没兴趣了。”
“为什么?”
“忙,成天忙东忙西,上班、做家务,没有一点空闲,真是……”素素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对晓杨诉起苦来了?他会不会笑话自己呢?她尴尬地舔了舔嘴唇。
“越忙越要唱呀,唱唱,忙得也有滋味。生活中万不可少的就是情致,哪怕再苦再累再孤单的时候,也要去寻找生活的乐趣,这样才活得有意思。你说是吗?”晓杨的嗓音很温柔,说得素素心口暖融融的。她点点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神情使她明白了:他分明在告诉她,当她离开了他,使他陷入痛苦的深渊的时候,他是怎样艰难而坚强地生活着的。
素素被强烈的内疚击倒了,眼眶和鼻根一阵阵地发酸,她怕自己熬持不住,连忙向晓杨告辞,“有空……来我家……”
“你也上我家来玩!我妻子挺喜欢音乐,我们有许多录音磁带,你来听听,好吗?”
“好的。”素素肯定地说,“小小,快和叔叔再见,对,招招手!”
“再见!”
晓杨朝南,素素朝西,他们分一手了。他们的生活道路就像宇宙间两颗行星的轨迹,永远合不到一块了。
淡紫色的薄云渐渐地消散,露出了一块块深蓝色的天空,清澈而深邃。
“奶奶,奶奶,你看呀,妈妈买的大娃娃。”小小一进家门就嚷嚷。
婆婆拿起娃娃看了看,回头问素素:“蛤蝴买来了吗?”
素素一手托面条,一手拎着盒蛋糕,猛然想起忘记了婆婆的盼咐,便愣在门口了。
素素和晓杨分手后,全身心沉浸在恬淡的惆怅之情中。这感觉并不使她痛苦,反而使她产生了一种豁然开朗的超脱感。怀着这种感情,她决定自己替自己过一个生日。她先绕道回去替小小买下了只眼珠会转的大娃娃;然后又替自己买了面和蛋糕,可是,一向谨慎而细心的素素,偏偏忘记了要替婆婆买鲜蛤。
婆婆的脸色十分难看,素素知道,明天她会向一幢楼里的邻居说个没完的:如今养儿养女有啥意思啦,小辈心里一点没有老辈啦,想吃什么都要看媳妇脸色啦……唉唉!
“妈,真对不起,我……忘了,我现在再到菜场去一趟,恐怕还有卖的。”素素讨好地对婆婆说。
“算了算了,都什么时候了?要买到也不新鲜了!”婆婆走进自己房间,澎地把门关上了。
素素叹了口气,走进厨房,洗菜抹锅地忙一乎起来。
楼梯上响起了很重很慢的脚步声,素素一听就知道是大诚回家了。
“小小,快给爸爸开门去!”素素拖着女儿赶到门口,接过大诚沉甸甸的皮包,“你,今天回来得真早呀!”她的眼睛里冒出两朵火花,含着期待的喜悦,她猜想他一定记起她的生日了,接下去一定会说:“今天你生日,我哪能不早回家?”然后拿出一件……礼物!
“素素,能开饭了吗?我今晚要赶着写好一篇关于数学教学的总结,明天全区教学观摩会上要发言的。”大诚急急地说。
原来……是为了这!素素眼里的光彩霎时黯淡卜去。
“嫂,我也要赶早吃晚饭,越快越好。”依依从房里探出脑袋来叫。
“暖……”素素勉强答应着。
起油锅……嘶―……劈哩叭啦;
烧开水……咕咕咕,咕咕咕……素素的心里翻腾开来:等会儿下好面,炒好菜,端上桌,要不要宣布?今天农历七月七,素素的生日!
也许,谁也不会感兴趣的。
“十七号三楼素素电话―”
弄堂里有人高声叫唤着,是传呼电话站的退休工人。
“哎呀,素素,这这这!”大诚急得团团转。
这时候,有谁会给素素打电话?素素疑惑着,心慌手急地盛起碗青椒炒肉片。“大诚,替我看着这锅汤,小心别让它滚沸了,我去去就来。”
“嫂,好开饭了吗?”依依隔着墙问。
“快了,快了!”素素连围裙也顾不上脱,三脚两步地奔到弄堂口传呼电话亭。
“喂―?”
“素素,我是……”
是小奋!素素头皮一阵发麻。
“素素,报名报得还顺利吗?”小奋的声音从听筒上的小孔中挤出来,像一根根利箭射进素素的耳膜。
“小奋,是这样的……”素素口干舌焦,心虚胆怯,呐呐地说不下去。
“喂喂,你大声点,怎么啦?”
“没有办法了……”素素急得要掉眼泪,她不知如何告诉小奋。
“什么?他们不让你报名?”小奋焦躁的声音。
“不不,我没去,实在走不开……”
话筒里面突然没有了声息,沉默。仿佛世界已经不存在。
“小奋,小奋,你听我说呀!喂喂,喂喂……”素素恐惧地看看话筒,是不是卡线了?她绝望地喊:“小奋―小奋―”
“你混帐!”小奋突如其来地骂起来,“你这个没出息的混帐东西!
素素默默承受着电闪雷鸣般的责骂,毫无怨言,是她辜负了小奋的一片好意呀。等小奋骂够了,素素难受地说:“小奋,也许,命里注定我只配当一名普通的工人,我认了,难为你为我操心……”
“胡说!什么命里注定,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你的瞻前顾后的犹豫,你的多愁善感的软弱,你的安于现状的浅薄……你使你自己错过厂一次次的机会,你为你自己选择了一条安稳的舒适的庸俗的道路!你呀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小奋从来也没有这样尖刻地责骂素素,她一定是气疯了。
“小奋―”素素委屈地叫着。
“以后。你就当没我这个朋友!真的!我不愿理睬你一们”
“小奋,不不,你不能……”
“啪!”电话挂断了。
素素失魂落魄地拎着话筒,她怎么也不相信小奋会这么绝情。
“同志,请付电话费。”
“哦哦。”素素搁上被她手心的汗流湿了的,电话筒,心里顿时空落落的,像丢失了件稀世珍宝,她比任何时候都彻心透肺地想念小奋。
素素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家,大诚站在楼梯口,抱着噢噢地哭着找妈妈的小小,一见她便连声埋怨:“怎么这么长时间?是谁打来的?小小饿了,依依又连声催。”
“就快了,就快了,……”素素匆匆奔上楼。
“已经晚了!依依要去听音乐会,左等右等你不来,撅着嘴走了。我急得没办法,就把桌上放着的一盒蛋糕塞给她了。”大诚说。
一阵不快涌过胸口,素素忍住了。
“这汤滚过了吗?”素素揭开锅盖看了看。
“早就滚过了,我熄了火。就是不见饭在哪里,否则,也好让依依先吃一碗。”
“哎呀,这汤里我要下面条的,你熄火作啥呢?”素素赶紧又点上了火。
“为啥要下面条?你知道,妈不爱吃面食的呀。”大诚提醒她。
素素哀怨地望了他一眼,真想告诉他:我生日。不说!素素抿紧嘴唇,一声不响地重新淘米烧饭炒菜。
这顿饭弄到七点多钟才吃上星;饭桌上,婆婆一直板着脸不说话。大诚挂一记着明天的总结报告,三口两口地扒下广一碗饭就离桌了。素素喂小小吃饭,小小不肯吃,死缠着素素吵:“妈妈,我要吃面条。妈妈,你说的,今晚吃面条的嘛!”素素吓唬、许愿,软硬兼施,好不容易喂她吃下了半碗饭,自己的食欲一点也没有了,胡乱吃了几口,便收拾碗碟进了厨房。
“亲爱的观众们,胡晓平独唱音乐会实况转播现在开始……”电视机里,女播音员的声音悦耳动听。
素素把碗筷浸在温水里。
“第一首歌,康定民歌《跑马溜溜的山上》……”
素素把碗筷揩干净,放在碗柜里。
小小爬在大诚膝盖上,要大诚讲故事给她听。
“素素,快把小小带走,我要写总结了。”大诚叫着。
“请听歌剧《茶花女》选段,薇奥莱塔咏叹调……”
素素哄着小小去洗澡,小小非要带着新买来的布娃娃一起去洗,素素火了,在小小屁股上拍了两一下,任她哭喊着,把她抱进了厕所间,自来水的声音盖过了胡晓平的歌声。
素素替小小洗完澡,抱着她一起到婆婆房里看十四英寸的彩色电视。
胡晓平穿着天蓝色的长裙,姿态优雅典丽,素素左右打量,怎么也找不出当年那个纺织女工的影子了。
“接下来请听歌剧《波希米亚人》选段,《我的名字叫咪咪》……”
热烈的掌声。漆黑的三角钢琴舞台。
小溪流般的乐曲牵着素素的思绪萦绕盘旋,编织着她的美丽的幻想,仿佛觉得那穿着天蓝长裙,发出美妙的歌声的人就是素素自己梦想曾经伴着希望,希望早已成了梦想……
“妈妈,我不要看了,我们走嘛,叫爸爸讲故事去……”小小没有长性,片刻间又吵闹起来。
“她困了,哄她去睡吧。”婆婆说。
素素离开了梦想,抱起了她的小小。
“小小,乖,爸爸要写文章,别吵。妈妈给你讲故事。从前哪,有个喜欢唱歌的小姑娘……”
“最后一首歌,《我爱你,中国!》……”
素素拍着小小,小小睡着了。
素素此刻的思绪盘绕在音乐以外的一世界里。素素曾经为自己设想了许多样式的生活,但她惟独没有想到自己的生活会这样平淡。
生活就像一条河,素素是河里的一块石头。河水流啊流,石头渐渐地被消磨成石卵子。生活也把从前那个天真地充满了幻想的素素销蚀尽了,生活塑就了一个新的素素,很普通、很平凡,也许也很俗气,就像一颗不惹人注意的石卵子。
音乐会结束了……小姑回家来了……周围渐渐地安静了。素素很想撩开窗帘看看天空,星星出来了没有?今天是素素的生日,素素已经三十五岁了。以前,在中学里,人人都会背诵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那段名言;人人都发誓了:决不虚度一生。素素的这三十五年虚度了没有呢?素素感到困惑。
大诚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兴奋地伸伸手臂,他发觉素素封:没有睡着,便蛮有兴致地对她说:“素素,我念给你听一遍,练习练习,好吗!”
素素摇摇头说:“我不要听,你又不是陈景润,不就讲讲怎么教学生开根号解方程吗!”
大诚有些扫兴,却又不服气:“全中国陈景润能有几个!大多数人都是尽努力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平凡者并非不崇高,你说呢!”
素素惊异地看着大诚,想不到他还这么能解人意,几句话就把素素的困惑驱散了。素素觉得大诚说的比小奋实际,比晓杨朴素,比梅兰高尚。为了这,素素心里完全原谅了他忘一记她生日的过错,继而涌起一股说不清楚的柔情。
“时间不早了,快睡吧。”
素素偎在大诚宽厚的胸膛上,轻轻地说:“你想过没有,我们的小小,将来会成怎么样的人呢?”
“嗯?嗯嗯……”大诚已经睡着了。
素素睡不着。
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一丝丝细风,把窗帘卷起来了,素素只觉得满目闪光。她奇怪地下床,撩起窗帘朝天空望去,不由得“呵―”地欢叫起来。
满天繁星。
散了云的天空特别高特别远,星星好像是挂在半空中,离素素很近,一伸手就能抓起几颗。
七月七的星星特别多特别密,铺满了宇宙的每个角落,有许多落进了素素的心里,在那儿静静地闪亮。
1983年9月23日稿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