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梅莉长得还算清秀,五官端正,皮肤也不黑,就是一脸雀斑,擦了各种各样的药霜并不见减少,有人说,这是心事太重的缘故。

胡梅莉照镜子的时候,常常会涌起一种悲凉感:时乖命赛,这些年来没有一天顺心日子,疙疙瘩瘩,都化成了脸上的斑斑点点呀。

心里有事,胡梅莉又失眠了。

三步路之外的长沙发上传来老周均匀而有节奏的蔚声,呼-哧--呼-哧-像有一块结实的粗沙皮来回地磨着胡梅莉的脑神经。现在,胡梅莉无论如何也想不清,当初自己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嫁给这么一个外貌平庸、感情粗糙、夜夜蔚声如雷的人的?她绝望地捂上靠近沙发的左耳朵,拼命竖起挨窗的右耳朵,竭力去捕捉静谧而空蒙的夜籁,用以抵御因奸声引起的厌恶

……簌落落落簌落落落,风掠过窗前那些落光了叶子的枯枝干。瞄呜―猫呜―,围墙根有两只野猫。打架,还是亲押?叽咔咔,叽咔咔―近郊的菜农踩着黄鱼车进城送菜,嘴里还轻轻地哼着本地摊簧:“……问叔叔,今年贵庚―有几春?……”拖腔像一根游丝。

有一股冰凉的腐烂的腥臭的气味从关闭着的窗缝里硬挤着溢了进来:顺风,西北向,有一只垃圾箱,经常堆积如山而无人处理,附近居民已经向环保所清洁队提过多次意见了。多闻这种气味,会不会生癌?胡梅莉无可奈何地皱了皱鼻子,晦气!就冲着这只垃圾箱,也必须尽快地调房!

“……黄芽菜,六十斤;萝卜,三十斤;长虹豆,二十斤……”街拐角处,菜场职工已经开始分菜了。胡梅莉一咬牙钻出了热烘烘的被窝。

“怎么?你真的要去贴那些纸条?”老周在沙发上瓮声瓮气地问。神经病!刚刚还听他打蔚呢。

“嗯!”胡梅莉没好气地答应了一声。本来,这种抛头露面的事就该他去做的,他是丈夫呀。可是老周不同意换房,他舍不得陕南村公寓式的小洋房,钢窗打蜡地板,大卫生间。说现造的新公房,预制板像积木似地搭上去,谁知牢不牢?再说水门汀地,潮湿,屋顶低,气闷……他还埋怨胡梅莉心眼太窄,不该和继父闹得这般僵,太自私!在胡梅莉和继父吵的时候,他竟然还替继父点烟!胡梅莉看不起他:哼,你以前在站直了头顶天花板、大白天也要点灯的两层阁楼里活得蛮有滋味嘛,若不是讨我做老婆,你怕是下辈子也住不进公寓房!

“梅莉,再和姆妈商量商量嘛,是不是可以先托人借一间房,让小撷把喜事办了……”老周完全醒了,嗓门响得像打锣。

“嘘―嘘嘘!”胡梅莉恼他。米米正睡得熟呢,闹醒了他,你管?更要紧的是,胡梅莉料定隔壁的继父肯定醒着,而且肯定竖着耳朵在听壁脚。

老周嚓住了声。

“你真是昏头了,姆妈会舍得让小撷住出去吗?”胡梅莉压低声音说。母亲自从有了小撷以后,就把那母女之情淡漠了。若是母亲还爱自己的话,继父敢那样得寸进尺地逼自己吗?胡梅莉再也不相信自己的母亲了,准确地说,在这大干世界中,她只相信她自己。

胡梅莉把米米往床里挪了挪,又搬过枕头挡在床沿边,她生怕米米一翻身滚到床下来,米米睡觉,一向不安稳,不像嘎嘎,嘎嘎小时候,胡梅莉把他横放着睡,一晚上他也不会竖过来。现在嘎嘎和胡梅莉齐肩高了,不能和她一床睡了。前两年,胡梅莉同母异父的弟弟小撷喜欢嘎嘎,让嘎嘎和他一块睡亭子间。如今小撷有了女朋友,嘎嘎就成了累赘。有一天晚上,胡梅莉从区工专进修回家,已经挨十点,自家楼梯走熟了,她也没开路灯。拐弯处,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差点没把她绊倒。她吓出一身冷汗,弯下身去看,不由得惊叫起来:“嘎嘎,你怎么躺在这里?!”

“妈妈,轻点,别叫小舅听见。”嘎嘎用手捂住她的嘴。

“嘎嘎,你怎么可以躺在楼梯口?要着凉的。”胡梅莉慎怪他。

“是小舅叫我坐在这儿,他说一会儿,一会儿,后来我就睡着了。”

胡梅莉贴着亭子间的门听听动静,似乎有女子娇填的笑声。她叹了口气,“嘎嘎,那你为什么不到妈妈房里去呢?爸爸和小弟都睡了?”

“小舅关照的,不叫你和爸爸知道。”

胡梅莉心疼地搂住了嘎嘎冰凉的身体……

为了嘎嘎,必须调房!

胡梅莉的心像被火舌舔着一般,她急切地却是跟手踢脚地拉开了房门,身后,又响起了老周的黔声,真有点神经病。

胡梅莉站到大街上,立刻觉得一阵阵阴丝丝湿叽叽的寒气把自己包围了,逼得人透不过气来,有经验的老人说,天正在悟雪,不出一星期,雪非要落下来的,悟雪天的冷是无法躲避的,尽管胡梅莉在鸭绒衫外又套上了式样陈旧的棉大衣,仍然止不住。牙齿咯咯地打架。

胡梅莉胳膊里挽着菜篮,可她并不径直上菜场,却拐弯,踏上淮海路凌晨的淮海路出奇地清冷而单调,只见自己的身影在霜一般洒在路面上的灯晕里时长时短,只听自己的脚步撞在寒冰似的路面上发出局促的嗤瞪声。

胡梅莉索性小跑地赶到26路无轨电车的站牌下,暗暗庆幸自己赶了个巧,站牌下没有人!她放下菜篮,用牙咬着脱去棉手套,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瓶胶水,又抽出一张纸,准确而又迅速地把它贴在站牌旁边的电线杆上。她这个娴熟的动作还是在“文革”中练就的呢。一次红卫兵团的成立大会上,她不顾阻拦硬冲上台去了,声泪俱下地诉说她的母亲是如何被迫嫁给那个逃到香港去的资本家做小妾的,她的父亲很早就抛弃了她们母女,她的母亲已经改嫁给一位硬邦邦响当当的三代纯血统一工人,她不再是资产阶级的狗患子了,她是工人阶级的红后代!她还慷慨激昂地宣布,她已经把资本家留给她的耻辱的“胡”姓砸得稀巴烂了,她现在姓“红”,叫“红梅”!她的发言引得一片疯狂的掌声,于是被批准加入了红卫兵团,戴上了红袖章。每天晚上,她都要斗志昂扬地跟着战友们到大街小巷去贴标语和传单……

一阵风掠过,纸被掀起一角,胡梅莉用冻得僵木的手去把它持平、粘牢。同样的纸条在她的大衣口袋里还有一厚沓,她要把它们贴遍淮海路、陕西路的每一根电线杆。

“诚意调房……唉!”胡梅莉不由得一阵心酸,其实,她哪里舍得放弃这样地段好结构又好的房子呢?再说,这房子还是父亲留给她和母亲的呢。父亲……胡梅莉曾经非常非常地思念过他,又非常非常地憎恨过他。现在,她极少在人前提起他,而心里却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胡梅莉恨她的继父,她觉得,继父就像《红与黑》中的那位野心勃勃的于连。她亲耳听见继父又是乞求又是威迫地要母亲把父亲留下的存款交给他保管。“文革”中,造反派来抄家,把母亲当作资本家的小老婆揪出来斗,继父却屁滚尿流地躲回老家,整整两年,不给小撷寄生活费。如今,继父竟然还有脸耀武扬威地当起一家之主。他对胡梅莉说:“小撷要结婚,亭子间朝北,做新房摆不出场面,你当大姐的先把房借给他办办喜事。”

借房?借了就没有日子还了!“文革”中胡梅莉见识的还嫌少吗?“我没空搬来搬去地折腾,要借,你为什么不把房间借给小撷?”

继父的面色马上不好看了,“按常理,女儿成家哪有长赖在娘家的?当时,你们也说是先借住一时,等老周搞到房子就搬走的嘛。”

“你去查查房票簿,房主究竟姓胡还是姓王?不要忘了,你也是住女方的房子!”胡梅莉冷冷地说。

继父的脸涨得血红,憋了半天,点着她的鼻子叫:“我的大小姐,你也别忘了,你早就不姓胡了!”

继父的话像枪弹射中了胡梅莉的要害。这是她最不愿回忆的往事。那时候自己太幼稚了,以为改了姓就可以脱胎换骨,以新面目处世做人了。谁知,上山下乡风潮涌起之时,人们又记起了她的本姓,她是资本家的臭小姐,最需要到边疆到农村去锤炼筋骨改造思想!原来,血缘关系如抽刀断水是永远隔不断的呀!她诅咒过、懊悔过,还默默地向祖宗乞求饶恕,然而,她毕竟还是学会、了一点处世做人的真本领。那时候,学校毕业分配组天天派人来做她思想工作,街道里委会天天到她家门口敲锣打鼓地造声势,继父又摔门惯板凳地逼她迁户口。她咬住了牙关,眼泪往肚子里咽,三天三夜不进一口水米,胃疼得她在**打滚。终于,她从地段医院开出了一弓长“胃严重下垂,不宜参加农村体力劳动”的病情证明单,为自己争得了留城的权利。

“诚意调房”,“诚意调房”,“诚意调房”……胡梅莉记不清走过了多少根电线杆了,她把冻僵的手伸进大衣口袋,那里只剩下了一张纸条,她长长吐了口气,眼睫毛上立即结起了一层霜珠。她没有闲心和多余的时间成天与继父磨牙,她还要干其它许多更要紧的事,所以她决定忍痛割爱把房子调开。她相信她的那间朝南的二十平方米的正房可以换到一套两小间煤卫独用的公房。这样,她的嘎嘎和米米就可以有自己的小床了。她想象,离开了继父和母亲的生活一定可以清静许多的。她甚至没有把调房计划吐露给母亲听,她要给继父一个措手不及!

马路上渐渐地有了声响,自行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过,站牌下出现了三三两两候车的人。胡梅莉不想让人看见自己在贴调房启事,她拐进僻静的思南路。思南路上有家邮局,她准备把最后一张纸条贴到邮局门口去。

路灯一盏盏地熄灭了,天色微明。天幕依旧垂得很低,灰色的云团像拼七巧板似地把天空铺得满满的,偶有间隙,露出一束蛋青色的曙光。

胡梅莉正想把最后一张调房启事贴到邮局门口的邮筒上去―这样,每个来投信的人都能看到它了。忽然,她瞥见街口闪出一个身穿酱红色运动衣的人影,噎噎噎地跑着步,沿思南路过来了。她便把捏纸条的手往棉手套里一塞,装着在看开信箱的时间表。

瞪、瞪、瞪,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她背脊后面停住了。

“胡梅莉!”

她吃惊地抬起头,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沈易冰,是你呀!”

眼前这个长相有点儿像传说中的唐僧的男子是胡梅莉高中时的同学,最近,又刚刚成为她的同事。

“你倒有闲心,天天坚持早锻炼?”

“当然。我想活得年轻一些、长寿一些。”沈易冰双脚踏水车似地移动着,双臂做着扩胸运动。

“你还想怎么年轻呀?我比你小一岁,可看起来,倒像你的大姐呢!”胡梅莉皱了皱满是雀斑的小巧的鼻子。

“哪里哪里,我看你总像个小姑娘。”沈易冰收住手脚,直视着胡梅莉的眼睛。

“哎呀,这天气真冷得受不住。没办法,只好把六十年代的棉大衣穿上,难看死了。”胡梅莉慌张地垂下了眼皮,心里直懊丧,蛮好不要穿这件臃肿的大衣的。她虽然生了两个孩子,可是因为操劳,并没有十分发胖,她的那件鸭绒衫很合身,穿着显得精神。她实在没料到一清早竟会遇到沈易冰。平时上班,她虽然并不赶时髦,但总是收拾得整洁而得体。

“冷吗?越是勾头缩颈的越是冷,像我一样,运动运动,就不冷了。”沈易冰又开始踩动双脚,伸展四肢了。

“哪有时间?一清早起来要买菜,要侍候孩子,再赶去上班已经紧巴巴的了。哪像你,没有家庭负担……”胡梅莉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低下了头,在一段时间里,她和他都有些尴尬地沉默着。

“你为什么不赶快找个对象结婚呢?像你这样的条件,笃定挑个好的……”胡梅莉漂了一眼他的富态的脸,不知不觉竟用了很温柔的口吻说着。她现在是极少用这种口吻的,甚至对孩子,也总是唬声唬气:“嘎嘎,做好作业再看电视!”“米米,看你把饭撒了一地,想遭天雷打呀!”没办法,忙忙碌碌的生活把她的感情磨得粗糙了。

沈易冰像是赶苍蝇般地挥了下手:“我已经腻烦透了。你看看,三十好几的人了,工作才刚刚安定下来,趁现在身体还好,记忆力不算差,还想正正经经地干点事呢。老婆嘛,急不得,可遇而不可求。”

“人家给你介绍的一定很多,难道没碰上一个合心的?”

“你看上的,人家看不上;你看不上的,却又死皮赖脸地缠着你。”沈易冰自嘲地笑了笑,“不说这些吧,胡梅莉,我还得好好地谢谢你呀!”

“为什么?”胡梅莉一阵心跳。

“听说,是你向领导提起我的……”

“这点小事嘛……”胡梅莉睑红了,是兴奋,她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他这事,想不到他已知道了。

沈易冰前年从云南农场调回上海,分在公交公司当售票员,一直心灰意懒,见人抬不起头,工作常出差错,今年夏天,公司教育科职工业余学校要增添教师,到各车队选拔老三届的高中生,胡梅莉就向科长大力举荐了沈易冰,因为胡梅莉已经是职校数学教研组组长了,科长很信任她,所以尽管下面车队对沈易冰意见很大,教育科还是发出了调令。沈易冰终于甩脱了售票员的帆布包,成了职校的数学教师。

“当然,不费你吹灰之力,可是,对于我来说,却是关系一生前途的大事呀!承蒙你还记得我……我以为……”沈易冰似乎有些激动。

“哪能呢。”胡梅莉的心悠晃晃地飘起来。他们又陷入了沉默,互相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他们都在回忆无忧无虑的中学时代。

胡梅莉是班上门门5分的优等生,只因为她的父亲是资本家,而且还在香港,所以迟迟没有解决入团问题。胡梅莉灰心了,索性什么班级活动都不参加,只管拼命读书。

团支部书记沈易冰发觉胡梅莉在闹情绪,便去找她谈心。

“自暴自弃,是最软弱的表现。保尔双目失明,身体瘫痪,他一度想到过自杀,可是他最终战胜了软弱,以惊人的毅力活下来,而且活得那么有意义……”团支书侃侃而谈。

“保尔是身体有病,可我……先天不足。谁还能相信我?”胡梅莉委屈地发牢骚。

“看来,是你还没有真正信任团组织。团的大门是向任何一个要求上进的青年敞开着的。出身虽不能选择,但只要你真正与资本家的父亲划清界线,……”

“我五岁的时候父亲就去香港了,现在,我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难道在你头脑中就没有留下他的任何影响吗?资产阶级的思想往往是潜移默化地钻进来的。”

于是,胡梅莉就拼命地想呀想呀,她想起自己每天早晨要喝一瓶牛奶,自己的衣服都由母亲包给人家洗;自己十五岁生日的时候,父亲从香港托人带回来一根金链条;噢,还有,自己从来不肯叫继父“爸爸”,是不是因为还留恋着资本家的亲生父亲呢?胡梅莉想起了许多,她写了一份长长的思想汇报。团支部让她在“五四”青年节纪念大会上作典型发言,还把她讲的内容让美术组的同学画成连环画,拿到阶级教育展览会上展出。不久,胡梅莉就作为出身不好而表现好的青年典型被批准加入了共青团,她的入团介绍人就是沈易冰。

有一次,下乡参加三秋劳动。收完了油菜点蚕豆,两个人一组,一个掘坑一个下种,男女生双方正好是奇数,于是,沈易冰就和胡梅莉结成了对子,团支部书记带新团员,情理上完全说得过去。

沈易冰执锄,胡梅莉点种,三步一坑,一边种豆一边谈心,他们沿着曲曲弯弯的田埂慢慢地往前挪。

“沈易冰,将来你准备报考什么专业呀?”

“我要报考哈尔滨军工学院,以后从事尖端科学的研究工作。我觉得,这是我们国家最最需要的……”

“军工学院,政审一定很严格,我不行……”

“女同志嘛,还是考文科,或者医科。”

“不,我偏要考理科,居里夫人不也是女的吗?”

“你雄心还真大,想当中国的居里夫人?”

“你呢?你雄心也不小呀。”

“那么,我就当中国的居里吧!”

“去你的……”

风载着他们的笑语在收割净了的田野上欢欢乐乐地跑着。

豆种点完了,话却说不完。他们直起腰,发现他们的这条田埂转到小河边上来了,四周围都是芦苇,只听得其他同学的声音,却看不见人影,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似的。

他们的心都开始剧烈地跳**着,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都拼命靠耳朵去捕捉对方的气息。

“豆点完了,往回走吧。”

“好的。”

可是谁也没有移动脚步。他们都觉得此时此刻的环境和气氛实在是太美妙了,他们从来没有品尝过这么一种甜美的滋味。他们默默地站着,靠得很近,悄悄降临的晚霞落在小河里,再反射到他们身上,把他们熔成一个整体……

“胡―梅―莉―”

“沈―易―冰―”

收工了,同学们在到处寻找他们了,他们从沉醉中惊醒过来,慌忙地跑出了小河湾。

他们不自然的神色引起了同学们的猜疑,他们过分密切的交往引起了老师们的关注,班主任和团委书记分别找他们谈了话。

他们自己都被那突如其来的感情吓呆了。他们觉得无以抵御的亢奋,又觉得无法摆脱的痛苦。他们都是共青团员,都在给组织的思想汇报中深刻地批判了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情调。

他们渐渐地疏远了……

后来,“文革”开始了。

后来,沈易冰要到云南西双版纳建设兵团去落户了,他的名字写在鲜红的光荣榜上。

后来,沈易冰来向胡梅莉告别。她不敢让他进屋,抄家后,她的家变得十分寒酸了。她就和他站在门洞里说话。

“你,不能不去吗?”她轻轻地问。

“不能。我是‘广阔天地炼红心’战斗队的队长。”

“听说,西双版纳,蛇很多……,

“我不怕。”

“你会写信给我吗?”

“你要我写信给你吗?”

沉默。

他们俩之间太容易用沉默来传达感情了,这一沉默就挨过了十多个春秋……

哎呀,已经六点多了呀?”胡梅莉首先打破了沉默,她很理糟地从感情的旋涡中钻了出来。虽然,她对自己的丈夫老周越来越不满意,虽然她发现沈易冰依旧对自己很钟情,自己对他也一并非无意。可是,她十分清楚发展这种婚外感情的危险,那是一片泥沼,多少人为它而身败名裂,胡梅莉决不愿意为感情而牺牲前程的!那么,就让自己和沈易冰保持现在的这种距离吧,这倒别有一番滋味呢!“我该上菜场去了,牛奶还没领呢。”她说着,准备动步了。

“我和你同路,一块走吧!”

她没有反对。

他们一起穿过马路,朝菜场走去。

不能沉默,应该找些话题:“刚调到教研组,工作还顺心吗?”胡梅莉摆出教研组长的身份间。

“很好,比在车上卖票强多了。”沈易冰显然感觉到了她在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远。于是,也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回答,“昨天,科长找我谈了话,鼓励了一番。据说,局里正筹备成立职一工业余大学,将从各公司职校教师中抽人……”

“真的?!”胡梅莉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地叫起来,她盼望这种机会已经许多年了。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不应该在任何人面前泄露出自己内心的欲望。,于是,她又显得很无所谓地说:“这种事一向是雷声大雨点小的,老实说,真要调我去我还要掂量掂量呢。在公司职校工作时间长了,上下关系都不错,局里人事关系太复杂,谁知道怎样呢。”

“唉,都已过了而立之年,还有什么奢望?但求生活得安稳些、舒适些罢了。”沈易冰似笑非笑地应着,口气有些玩世不恭的味道。他们现在已经不是二十年前天真烂漫的中学生了。他们对前景已经不带有五光十色的幻想,而是比较实际而谨慎地迈着步子。

胡梅莉外表不动声色,内心却焦躁不安起来(、一霎间,想起有一许多关节需要疏通,她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身上渐渐地热起来,手心都出了汗,她脱去了棉外套……

一张纸从棉手套里落出来。

沈易冰一把接住了纸条,“诚意调房?哦―昨天下班后你去总务科,就是为打印这个?”

胡梅莉非常尴尬地嗯了声。

“为什么?那么好的房子。”沈易冰看看她的脸,“你们……相处得不好?

“不不,没有。”胡梅莉从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家庭矛盾。这种事一经传播,最容易破坏人的形象了。“孩子大了,住一起不方便,想换成两小间。”

“像你家那种结构的房子,肯定有许多人愿意换的,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

“你一干万别专程为这事忙。”

说话间已到了岔路口,沈易冰说:“我要拐弯了,还记得我家门牌吗?有空,来玩。”

“好的,不过也许很少有空。”胡梅莉笑着回答,她没敢向他发出邀情,老周的醋劲大着呢。

沈易冰的身影消失在拐弯角上了,胡梅莉的心里留下了一丝惆怅。她问自己:我是不是太冷酷了呢?

胡梅莉领了牛奶,胡乱买了些菜,心急慌忙地赶回家。

局里已经在筹办职工业余大学,那么,肯定已经开始在各公司的职校教师中物色人了!这么重大的事,她,胡梅莉,公司职校的元老、局级先进工作者、一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消息灵通人士,竟然会不知道。这些天,都是讨厌的换房问题缠得昏了头,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到局机关去遇逼了,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找科长谈谈心了……胡梅莉呀胡梅莉,你怎么竟变得糊涂起来?万一错过了这次摧升的机会,哪怕给你住金屋吃琼浆你都要悔恨终生的。因为你己经失去了在人生战场上拼搏的最佳时机。而你,从小心性高强,不甘居人后,你的理想,曾经是当中国的居里夫人啊!

今天是星期天,星期天是最容易让人思想松弛而肌体墉懒的了……然而此刻的胡梅莉,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像绷紧了的弓弦!

刚踏上楼梯,就听见米米声嘶力竭的哭嚎,夹杂着母亲的抱怨:“我的小祖宗,谁叫你去拿热水瓶的?”

“弟弟要喝水,我给他倒。”嘎嘎的声音。

“要是烫坏了手脚,看你妈回来不抽你的皮筋!噢噢,米米不怕,米米乖……”

胡梅莉两格并一格地跨上楼梯,推进门,愣住了!刚买来不久的气压式暖壶歪倒在五斗柜上,水在打蜡地板上淌成了河,柜上的玻璃被震碎了,尖利的碎片溅得满屋都是!

“米米……嘎嘎……”胡梅莉一时下气都还不转。

“你总算回来了,”母亲诉着苦,“你看看,米米尿湿了床,我把棉花胎拿到晒台上去晾晾,一转眼功夫,嘎嘎就闯穷祸啦!”

“阴阳怪气的天,晾也晾不干的,冲个烫婆子烘烘就是了……”胡梅莉嘀咕,怎么能让两个孩子单独留在屋里呢?

“好了好了,我以后不管你的事,吃力不讨好,也不忖忖你这两个宝贝有多捣蛋,小撷小时候可没有这样的……”母亲怨声不断。

“姆妈,我又没有怪你哆!”胡梅莉不耐烦地说,_又问:“老周呢?一定又是坐在马桶上翻报纸了,一翻就是半天,也不晓得来管管孩子!”

“老周……出去了!”母亲说。

“啊?!星期天,大清早跑哪儿去了?”

“我托人给小撷打了套家具,已经在上漆了。人家要个帮手,我就和老周商量了……”母亲小心翼翼地说。

“为什么不叫小撷自己去帮忙?”胡梅莉冲着母亲发火了。哼,肯定是继父出的点子!

“小撷要陪女朋友上南京路买东西,他们这儿天忙得团团转……”

“我就空闲了吗?今天我还得去加班,这两个讨债鬼让谁带?我又没有三头六臂的!”

“好好好,我养你这么大,就不能差遣你们做点事了?幸亏我现在手脚还灵便,倘若要你们服侍,你们的尾巴更不知要翘到哪里去了呢!”母亲唠叨着,眼圈红了。

“好好好,姆妈,就算我说错了行不行?头都要胀裂了……”胡梅莉说着动手收拾玻璃碎片。

“姆妈―我要吃早饭了!”小撷在楼梯口叫。

母亲急急地“暖”了一声,把米米往**一放,走了出去。

“公子哥儿!老大小伙子,吃饭还要人把碗捧到手中!”胡梅莉恨恨地骂着。

“妈妈,抱!”米米张开双手扑过来。

“抱个屁!尿尿为什么不叫?看妈妈打屁股!嘎嘎,带弟弟坐到沙发上去!”胡梅莉唬住了两个捣蛋儿子,便手脚麻利地收拾房间,扫净碎片,抹干水渍,铺好床单。

“呵―嚏―”米米打喷嚏了。

胡梅莉摸摸米米的手,冰凉。母亲给米米穿衣服,只套了件小棉袄,毛衣都没穿。她的心全在小撷身上了。

胡梅莉赶紧替儿子添衣服,又热牛奶、煮鸡蛋。

“嘎嘎,自己喝奶,妈妈喂弟弟。”

“妈妈,你吃鸡蛋呀,吃一口嘛。”嘎嘎把剥了壳的鸡蛋硬塞在她嘴边,她小咬了一口,鼻根有点酸。

嘎嘎想起来了,从小兜里摸出一张纸:“妈妈,这是爸爸写的,给你。”

胡梅莉展开念:“梅莉:姆妈叫我帮小撷的家具上漆,路很远,在浦东,我不回来吃午饭了……”一辈子死在外面不回来,我也不管!胡梅莉把纸捏成团,璞,丢在备箕里。

“妈妈,爸爸说什么呀?”

“米米乖,爸爸不回来,有妈妈呢。”

胡梅莉心里真是恼火透了。她怨老周太没骨气,成天看继父和母亲的眼色行事,唯唯诺诺怕得罪这个,又怕得罪那个,惟独不怕得罪她!甚至连小撷都学会差派姐夫了。

她怎么竟会嫁给这样一个没有丝毫男子气的人?而且还为他生了两个儿子!

老周比胡梅莉大八岁。

老周个头和胡梅莉差不多高。

老周初中没毕业,父亲病故,他就进厂当学徒了。过早地挑起生活担子,使他形容见老。

老周不爱听音乐,不爱读小说,他喜欢打扑克,也喜欢看武打片。

那么,胡梅莉究竟看中他什么呢?

胡梅莉懊丧而无可奈何地记得,她并没有看中他什么,她只是为了寻找安定平静的生活,寻找一株可以荫蔽自己的大树。她千方百计为自己争得了一张病情证明单,于是,她留城当了待业青年,日日夜夜地躲在家中看书,读高等数学,做微积分习题。她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生的木头那样死死地抱住她那个“当中国居里夫人”的美梦不放,她昏昏沉沉地在梦中沉醉了一年、两年……这时候,街道革委会上山下乡办公室的干部找上门来了。

“你的病好了没有?休养了两年,可以下乡劳动了吧?”

“不行,胃病还时常犯。”

“到医院去复查!”

复查结果:一切正常。

于是,里弄干部天天上门来动员。不同意?她们就坐着不走,喝你的茶,说她们的话。

继父当上了工宣队员,从早到晚晃着个红袖章。“难道要让我们养你一辈子吗?”他拍着巴掌问胡梅莉。那时候,香港的父亲不再寄钱来,存款也都被没收了,继父凭什么要养活胡梅莉呢?

胡梅莉像一头被逼到陷阱边的小鹿,她绝望了,她想到过死,她己经偷偷藏了瓶“敌敌畏”。

这当口,有位老同学给胡梅莉介绍了老周。“他是五级钳工,工资高,人也很忠厚。你结了婚,人家就不能叫你下乡了。”

胡梅莉几乎没有多加思索就答应了,她匆匆忙忙地告别了珍宝般美妙的少女时代……

胡梅莉真想双手捧住脸大声地哭一场呀,可是米米偎在她怀里,嘎嘎眨巴着黑眼睛盯着她看……

“别傻愣着,嘴巴动呀,快吃。”她拍了下嘎嘎的脑袋。

胡梅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流过眼泪了,因为她懂了,哭是哭不出什么奇迹的。

“梅莉,我蒸了两段鲜藕,塞糖糯米的,给嘎嘎米米尝尝鲜。”母亲又进屋来了,手中托着个盘一子,声音很和善,使胡梅莉宛若回到童年。那时候,她还没有小撷弟弟,母亲爱她若掌中明珠,可她是个很爱哭的娇闺女呀!

“嘎嘎,吃一块。来来来,外婆抱,外婆喂你吃。”毋亲从胡梅莉怀里抱过米米,瓣了一小块藕塞进他的小嘴。“梅莉,你也吃两块吧,以前,姆妈经常做给你吃的……”

胡梅莉的心像被针戳了一下,……童年时的生活,也许是很快活的。她在母亲的照像本里看到过一张彩色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可爱的小天使,自衬衣,鱼羊红的领巾,小辫上打着桔黄的蝴蝶结,那黑宝石般的眼睛和弯弯的嘴角里盛满了幸福和满足、

照片下有一行楷书小字:“爱女梅莉”。

“这难道是我?”胡梅莉摸摸自己长满雀斑的脸。

“怎么不是你?那年国庆节,你参加少先队了,乐得疯了一般,硬让我陪你去照相馆照的,还非要着色叱。你跟照相馆的人说,要把红领巾染得鲜红鲜红,记不得了吗,!”母亲肯定地回答,脸上露出难得见到的慈爱,天晓得她是怎么躲过“文革”中的抄家把这本像簿保存下来的。

“记得的……这是我……”胡梅莉喃喃地说,她的声音像是浸在泪水里。

……十二岁的胡梅莉终于戴上了红领巾!以前,她总是偷偷地看其他小朋友胸前的红领巾,小风一吹,红领巾就飘呀飘,比任何花衬衫和蝴蝶结都要美丽一千倍!

胡悔莉上课从来不做小动作,功课都是4分5分。可是谁都知道她有一个大资本家的父亲,而且还跑到台湾去了!所以,一次又,一次,胡梅莉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戴上红领巾。

胡梅莉懂事,她不跟妈妈哭闹,只是变得不爱笑也不爱跳了。

管弄堂的王老爹最喜欢胡梅莉了。她不像有些孩子那样把糖纸和瓜皮丢得满地都是,她也不跟着人家喊王老爹“红鼻子阿王”(王老爹爱喝酒,鼻子老是红通通的)。

王老爹独身一人住在弄堂口的小木屋里,很寂寞。胡梅莉就把自己的一叠、一叠的连环画搬到小木屋里,和王老爹一块看,一直看到天晚了,母亲来喊她回家吃饭。她还帮王老爹给儿一子女儿写信,字写得很大很清楚,每个月写一封,虽然从不见有回信,每天早晨,胡梅莉到饮食摊上买豆浆喝,她就给王老爹带一碗,不要王老爹的钱,可是王老爹一定要还钱,而且总是从他那只油渍渍的蓝布包拣出一张最新的钞票塞给她。

有一天,王老爹病了,躺在**呼味呼味喘粗气,鼻子连同整张脸都变得血血红。胡梅莉害怕地说:“王爷爷,我帮你写信给你儿子吧?”王老爹摇摇头说:“不用不用……”“写信给女儿吧?”“不用不用……”

胡梅莉发了好一会儿愁。她回去告诉母亲,母亲叫了一部三轮车把王老爹拉到医院去了。

这些事胡梅莉不讲,老师同学都不知道。后来,班主任进行家访,到她住的弄堂里。王老爹拉住班主任夸胡梅莉,足足夸了一个小时。

第二天,学校的广播喇叭里播出了表扬胡梅莉的稿子,同学们还把胡梅莉助人为乐的事迹编成快板来表演呢。胡梅莉真是又惊惶又高兴,老是笑,下了课就和大家一块跳橡皮筋。

更令她高兴的事还在后面呢。不久,大队辅导员对她说:“批准你入队了,国庆节发红领巾!”

哦,原来,藏在胡梅莉记忆深处的那团东西是如此地色彩斑斓而富有魅力呀!

草地,绿得闪亮,和蓝得透明的天接在一起:草地上飘扬着鲜艳的队旗,队鼓咚咚响,还有在阳光下像金一子一般发光的铜号……呵,辅导员端端正正地捧着火一般红的领巾朝胡梅莉走来了,胡梅莉连气都不敢喘,生怕把红领巾吹皱。辅导员把红领巾系在她的脖子上,好似把一片阳光永远地留在她心上了。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胸前……”胡梅莉尽情地放开喉咙和大伙一起唱少年先锋队队歌,她发每个音时都拼足了全身力气,她是多么想自豪地唱这首歌,想了好久了,偷偷地哼,早就把歌词背得滚瓜烂熟了。

“我家梅莉入队了!”母亲带着她走遍了弄堂里的每一户人家,婶婶娘娘阿姨们把糖果糕点塞满了胡梅莉的口袋。

母亲说,广场上成千成百一的人中,数梅莉最漂亮。

从没见过这么纯净的夜空,广场的人都仰着脖子注视着它,等待着……

呼―澎―呼呼呼―澎唠吩一一花炮响了,夜空中窜上一颗颗带尾巴的花弹,霎那间又进射出万紫干红的火线……夜空成了百花齐放的花园。

胸前飘着红领巾的胡梅莉觉得,生活是多么美好,到处是芳香扑鼻的鲜花,就像这五彩缤纷的焰火组成的绚丽的图画一样

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多少年时光在蒋,世事变迁。儿时的幸福到哪里去了?那可亲可爱的人们又到哪里去了呢?

胡梅莉膘了母亲一眼,看见母亲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她心腻了,垂下眼皮,说:“姆妈,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母亲尴尬地干笑了一下,说:“梅莉,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小撷……小撷的女朋友已经怀上孩子啦,这婚事不得不快办呀。姆妈求求你了……”

“又是调房间!我真搞不懂,他在亭子间为什么不能结婚?人家小青年九个平方的阁楼也办喜事了。”

“女方不肯,非要住大房间,否则就吹台,还要去告小撷犯流氓罪。梅莉,小撷要毁了,你叫我……”母亲干枯的眼眶里挤出两颗眼泪。

胡梅莉气呼呼地说:“你心里只有小撷,你怎么就不为我想想,你叫我一家四口挤在亭子间里吗?”

“老周家……不是还有间阁楼的?”

原来想把我扫地出门了!胡梅莉索性把心一横:“没那么容易,这房子姓胡不姓王!”

母亲也把脸板下了:“房票簿上的房主是我呀!”

“姆妈,说这话你也不嫌牙酸。你想想,你对得起父亲吗?”胡梅莉听了自己的话,自己也愣了。

母亲瘪着嘴慑懦了半天,眼泪扑簌簌地淌下来:“……你好没良心,你父亲在你两岁时就撇下我们走了,我一个人拉扯你,吃尽苦头,我嫁人也是没办法呀……真是前世作孽,养儿养女有什么意思……”

“姆妈,别哭了,别哭了,算我说错了好不好?”胡梅莉看着母亲于瘪得像一片芦叶般的身子,不由得可怜起她来。

母亲却越哭越伤心,掩着脸转回自己屋里去了。

在一瞬间,胡梅莉的心被母亲的眼泪溶化了。米米看见妈妈和外婆吵架,吓得伏在妈妈怀里一声不吭。胡梅莉紧紧地揽住儿子,心想,十月怀胎,谁容易呢?为了母亲,自己就忍了这口气吧!她抱着米米站起来,步履沉重地拖到母亲房门前…。…

“怎么样?说通了没有?”继父在问。

“那么急干啥?总要让她想想……”母亲回答。

母亲烯啼地缩着鼻子。

怒火呼地冒上脑门心,胡梅莉差一点想踢开门,痛痛快快地指着继父的鼻子骂一顿。她忍住厂,双手卡得米米透不过气,哇地叫起来:,她别转身跑回自己房间,把碗筷统统浸在水池里,然后替嘎嘎和米米穿上外套,围上围巾。

“妈妈,带我们到公园去吗?”嘎嘎高兴地问。

“妈妈要去上班班,嘎嘎和米米跟妈妈一块去,帮妈妈的忙,听话,真乖。”胡梅莉下决心不再求母亲帮忙照看孩子了,让嘎嘎到她办公室去做作业,米米可以在那儿玩积木。胡梅莉命令自己迅速摆脱乱线团似的家庭矛盾的羁绊,把一切精力和心思用以争取调往局职工大学。她十分清楚地意识到,只有不断地提高和巩固自己的社会地位,方能改变自己在家庭中的境遇。

胡梅莉斜挎着鼓囊囊的皮包,一手抱米米,一手牵嘎嘎,雄赳赳地跨出了家门。她心里鼓**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苍凉之情和悲壮之力。

胡梅莉喜欢她的办公室胜于她的家。虽然这间办公室是太简陋了,平房,水泥地,东西朝向,冬天冷,夏天热,可是,在这里,胡梅莉尝到了受人敬重的滋味。她的办公桌理得非常干净,粉笔盒,红、蓝墨水瓶,小型讨一算器,纤尘不染,钱光闪亮,向人们喻示着:它们的主人是知识和尊严的代表。

胡梅莉安顿稳了两个儿子,坐下,从抽屉里取出同学们的成绩表,浏览起来。马上要进行全市职工业余教育的统测了,她必须使自己教的两个班级全部通过这次考试,这才能显出她教学有方―要引起局机关领导的重视,这是关键。

……一百多个同学,成绩良好的只占百分之二十八,几乎有三分之一的人经常“开红灯”……唉,基础非常差,必须加强补习

“妈呀,你看弟弟,把我的本子都画脏了!”嘎嘎尖叫起来。

“我要画画,我也要画画嘛。”米米听见哥哥叫,他也叫。哥哥在写字,他也要学样。

“米米,过来,坐到妈妈身边来。”胡梅莉把米米从嘎嘎身边拖开,撕了张活页纸铺在他面前,又给了他一枝红铅笔,“画吧,嗒,这是太阳,太阳下有座房子。”

米米觉得非常新鲜,专心致志地进行他伟大的创作了。

胡梅莉把基础差的同学的名单都排列出来,她决定给他们“开小灶”。只是,她还不太清楚他们每个人最欠缺的是什么,是不是要进行个别家访呢?时间很难挤得出,怎么办?

胡梅莉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在膝盖上,渗透了呢裤、棉毛裤,冰冰凉的一片。她抬眼一看,暗暗叫苦。米米不声不响地爬上桌子,把红墨水瓶弄翻了,鲜红的墨水顺着桌子淌下来,全淌在她的膝盖上,呢裤子染红了一大摊。

米米最娇,拉开嗓门大哭起来,嘴巴咧得像金元宝,一边哭一边眯着眼偷看妈妈的表情。

“哭,再哭就不让你吃中饭!”胡梅莉没好气地呵斥着,心绪都被搅乱了,“妈的事都要毁在你手里啦,真是前世欠了阎王债,今世养出你这讨债鬼!”

米米见妈妈脾气越来越大,便愈发地嚎哭起来。

胡梅莉恨啊,恨不得把米米……塞回肚子里去!

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

“阿哈,小米米在唱歌呀,来来来,陆叔叔替你打拍子。”来人是一个敦敦实实的男子。宽鼻厚唇大眼,有七分像花和尚鲁智深。他径直走到哭着的米米跟前,弓起腰,挥着两只蒲扇般的大手掌唱:“索拉索拉多拉多,索多拉索咪睐咪……”

米米挂着眼泪咯咯地笑了,嘎嘎跳起来勾住他的脖子叫:“陆叔叔,和我下象棋,今天让我三只棋。”

“好好好,你先做功课,陆叔叔先办公,做完正事再玩,好吗?”

“好好好!”嘎嘎学着样连声应着跑回去,端端正正地坐下,做功课。

“我也做功课。”米米说。

“米米乖,你的功课就是搭积木。”这当中,胡梅莉已经把写字桌抹干净了,她对米米说。

“不嘛……”米米扭着身子。

“哈,米米还会搭积木呀?会搭什么呢?搭给陆叔叔看看。”

“会搭宝塔,桥,轮船……”米米劲头十足地跑到积木堆旁,摆弄起来。

“陆大荣,想不到你还是个孩子头。”胡梅莉喘了口气。

“因势利导,当教师的,你还不懂这个?”陆大荣笑呵呵地回答。

“今天星期天,不在家陪新娘子,到办公室来修行呀?”胡梅莉问。

“那么你来做什么?”陆大荣反问。

胡梅莉语塞了。

“其实,我就猜到你会在这儿。市里面的统测马上要开始了,你在家安不了心的。”陆大荣说着,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了。

胡梅莉心里一个咯噎:难道,他会猜出自己的心思?他一定也听到局职大要调人的消息了,那么,他也一定跃跃欲试的了!深深的忧虑在胡梅莉胸腔里漫延开来:眼前是个强有力的竟争对手呀!陆大荣!

胡梅莉眼睛盯在学生的记分簿上,心绪却再也集中不起来了。

这个陆大荣,精力充沛,头脑灵活,是局里面颇有名气的人物。

公司职校刚成立,教育科对新教师们进行考核,其他人都紧张地捧着书复习,只有他满不在乎地照常打球、下棋。科长敲他木鱼:“陆大荣,考不及格的,一律要退回车队。”

“你别牛皮吹破天了,这次专门请专业学校的老师来出题目的,你能考个门门及格就蛮不错了。”科长说。

“打赌吧,谁输谁请吃冰砖。”同事们起哄。

“一言为定!”陆大荣爽快地回答。

考试结果,陆大荣两门95分,一门90分!

科长虽然输了,却也满心欢喜,买了冰砖请客。

有人问陆大荣:“你那么聪明的脑瓜子,前两年竟没有考上大学?”

陆大荣笑笑:“我的脑瓜子有一部分细胞是发达的,有部分细胞是瘫痪的。”

职校教师中有一大半是返城的老知青,谁不知道谁的底细?关于陆大荣的传闻就更多了,听说他在农场时曾放弃了四次上调回城进工厂的机会,雄心勃勃地想在荒无人烟的高山上建一个现代化的林业队。结果,因为在烧荒时不慎走火,死了两个队员,便被撤职,档案袋里多了一条尾巴。有人认为陆大荣傻憨,胡梅莉却觉得此人精明而有野心,专门别出心裁要出人头地,他岂会甘心在此小小业余职校栖身一辈子?

“陆叔叔,我功课做完哆!”嘎嘎胜利地欢叫起来。

“陆叔叔,我搭了一座宝塔,还搭了一座长江大桥!”米米也跟着叫起来。

“可是陆叔叔的工作还没有做完呀,要不,你们来帮我一起干。嘎嘎,你替陆叔叔拿黑板擦,米米,你替陆叔叔捧着粉笔盒。”陆大荣搬来一挥小黑板,嘎嘎和米米都抢着要帮他擦黑板,小懒虫们变勤快了。

胡梅莉知道陆大荣又要往小黑板上抄数学公式了,这是陆大荣特有的教学方法。他上课很少写板书,把需要的东西都事先抄在小黑板上,讲到哪儿,就把小黑板一挂,学生看得明白,又省下许多在当堂课上抄黑板擦黑板的时间,所以陆大荣的教学进度总是比其他人快。

胡梅莉装作很不经意地踱到陆大荣身后,她看他正用白粉笔抄公式,又用蓝粉笔抄出每个公式推演过程中的关键步骤,最后,又用红粉笔在某几个数据下划道横杠。

“这横杠说明什么?”胡梅莉忍不住问。

陆大荣仰起头回答:“划横杠的地方是这个公式最容易记错的地方,这样,能加强学生记忆。”

胡梅莉不由得点了点头,心中暗暗叹息,自己的逻辑思维远远不及陆大荣的迅速、周密、准确。

“胡梅莉,这是我最近新排的公式推演表,请提提意见吧。”陆大荣仰起头说。

“好,我哪里还提得出意见?”胡梅莉谦虚地笑了笑,然后很感兴趣地间:“对于这次复习迎考,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想尝试一下,用最简便的方法让学生背熟常用公式。然后,多搞几次数学竞赛和模拟考试,不出难题偏题,反复练习普通题和典型题,以加强学生的辨题能力和解题速度。这样的复习方式不知能不能奏效?”陆大荣毫无保留地说出了他的计划。

“胡梅莉,我有一个野心勃勃的想法,这次参加全市的统测,我们班的成绩平均分要争取在80分以上!怎么样,够刺激吧?”

胡梅莉苦起脸长叹了一声:“唉,真羡慕你,有个贤妻料理内务,又没有孩子拖累。看我,这两个讨债鬼成天闹得我头昏眼花的,老周又像块木头,不行不行,我恐怕是不能拼命了。”

“你们老周还不体贴你吗?人家都说他快成‘家庭妇男’了!你可别像普希金童话《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中的那个渔夫的老婆,贪心不足,结果什么也得不到哆!”陆大荣说着又笑,他就喜欢开玩笑,胡梅莉恼他,却不好发作。

“我知道,你想暗地里使劲,你们女的就喜欢扭扭呢泥。我呢,习惯咋呼着使劲,表现形式不同,实质是一样的。”陆大荣不管胡梅莉恼不恼,自管想到什么说什么。

“我再使劲也使不过你呀!你看,复习刚开始,你就排出公式表了。”胡梅莉酸溜溜地说。

“你想要吗?咯,你拿去抄吧。”

胡梅莉再不喜欢陆大荣,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慷慨和坦率了!“谢谢……”她有些尴尬地接过公式表。

“妈妈,肚子饿了。”嘎嘎首先喊起来。

“妈妈,肚子饿了。”米米是哥哥的跟屁虫。

胡梅莉抬腕看表,十一点多了,“好,洗洗手,妈妈带你们去吃饭。陆大荣,跟我们一块去吧,上对面‘四季春’饭馆吃小笼包子,我请客。”胡梅莉破天荒这么大方。

傍晚,胡梅莉抱一个拖一个回到家。老周正弯着腰,伏在水池边洗头,一身工作服还没有脱下,斑斑点点的全是清漆的痕迹。

“啧啧啧,也不换拖鞋进屋,你看你,踩了一地的脏印。”胡梅莉一见老周就来气。

“我错我错,”老周用干毛巾擦着脑袋,诺诺地赔笑脸。对这个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妻子,他几乎是百依百顺的。他疼爱她,因为她替他生了两个儿子咧!“梅莉,晚上别烧饭了,刚才姆妈来说,叫我们一家都过去吃饭。”

“我不去,那是鸿门宴。”胡梅莉说。

“你别赌气呀,今天我帮小撷干了一天活,姆妈是应该搞劳我们的,何况星期天嘛……”

“要去你去,我可不愿意去,磋来之食那么好咽下喉哇?到时候梗在脖子里,吐也吐不出来。”

“妈妈,什么叫磋来之食呀?”嘎嘎问。

“小孩子家,大人在说话,别多嘴。”

“我要上外婆那儿吃饭。小舅说,他们天天吃鸡。”嘎嘎说。

“我也要吃鸡。”米米马上跟着说。

“小贱坯,没出息!”胡梅莉火冒三丈,勾起食指,狠狠给他俩一人一记“毛栗子”。

老周连忙把米米揽进怀里:“不哭不哭,爸爸带你们去吃鸡。”

这时,母亲过来招呼了:“梅莉呀,碗筷都摆好了,就等你们一家呢。”

“姆妈,你们吃吧,我今早买了菜的。”胡梅莉说着朝老周瞪眼,想叫老周顺着自己的话往下接。

老周为难地看看母亲,又看看妻子。

嘎嘎和米米等不及了,一人拖住外婆的一只手:“外婆,外婆,我们要吃鸡。”

“暖,外婆有鸡给你们吃的,梅莉,我带孩子先过去了,你们马上过来呀。”

老周劝妻子:“梅莉,何必呢?礼尚往来总有的,毕竟姆妈还是心痛你的呀。”

“我头痛,心口作呕,不想吃。你去吧,管着嘎嘎米米,别让他们没有个吃相,让人瞧不起。”胡梅莉只好让了一步,谁叫自己养了两个不争气的小瑚孙呢!

老周走后,胡梅莉颓丧地靠在沙发上,连灯也懒得开,她觉得一阵阵疲乏袭上来了……这样也蛮清爽,一个人待在黑暗里,安静得可以让人什么也不想……胡梅莉的脑子太劳累了,一天一二十四小时几乎没有停止过运动,甚至连梦里都在思前虑后呀!

“胡梅莉在家吗?”窗外楼底下,有人大声问。

胡梅莉触电似地跳起来,这声音太熟悉了。她推开窗,伏身往外看,夜色中有两个人影,“谁呀?”

“是我!”

胡梅莉颤栗了下。是沈易冰的声音,他……竟然找到自己家里来了,胆子也米免太大! 胡梅莉犹豫了一下,定了定神,跑下楼去开门。

“看你房间的窗户一片漆黑,以为你出去了呢。”沈易冰踏进屋一子,环视了一了,“真是大变样了。”

这么些年了,他还能记得我的房间的窗子!胡梅莉心头一热,“请坐吧,坐!”她打量着跟沈易冰一起来的客人;是位姑娘,看上去顶多二十五、六岁,很时髦,很漂亮。

“这是我的表妹。”沈易冰介绍。

“请随便坐吧,家里乱七八糟。请喝茶,请吃糖。”胡梅莉笑盈盈地招呼着。

“你爱人和孩子呢?”

“在隔壁,我母亲那儿请他们吃饭。”

“哎呀,你还没吃完饭吧?”沈易冰抱歉地问。

“我……吃好了,没关系。”胡梅莉在他们对面坐下了,看着沈易冰,心里在问:“你带着个大姑娘上我家,什么意思?”

“我表妹听说你想调换房一子,很想来看看。”沈易冰也用眼睛盯着胡梅莉,说。

胡梅莉脸颊有些泛红,她觉得沈易冰一定看破了自己内心的疑惑和不快。“我这一间房要想换成两间的,大调小,你愿意吗?”她掩饰地把目光转向那姑娘,间。

姑娘笑着点点头,又看看沈易冰。

胡梅莉被他这种公开的亲昵的口吻弄得有点不好意思,心里又很感激他,她站起身,殷勤地对那姑娘说:“要看看厨房和厕所吗?请跟我来。”

她领着他们看厨房,厨房略小了点,是她和母亲分家后,把一间贮藏室改建成的,不过收拾得很干净。

“嗒,还有壁橱,放放棉花胎、箱子,很管用。”

“不错,不错。小峨,你说呢?”

姑娘依然是笑着点点头。

“胡梅莉,什么时候我陪你去看看我……表妹的房子,好吗?”沈易冰满面红光。

“好的。下星期天,行不行?”

“下星期天,吃过午饭,一点整,我在北站前的公共汽车站等你。”

“乘66路?那房子在哪儿?”

“闸北新村呀,66路就停在新村附近,交通还算方便。”

“闸北新村,这么远?”

“不是路远一点,你能一间换两间吗?”沈易冰呵呵地笑了起来,“小娥要结婚,男方分到了一套新工房。蛮不错的,22平方米,两间,独用煤卫,还带个小阳台,就是离小娥的工厂太远了,一南一北,上下班等于横穿上海城,所以才愿意以大调小的呀。”

胡梅莉暗自思忖着,闸北新村,离老周的工厂倒是近了,只是自己上班得多换两部车子。不过……倘若自己能调往局职工大学,就在外滩,那不是挺方便的吗?呵―会不会是一种好的预兆?

“怎么,不想换了吗?”沈易冰催问着。

“闸北区中小学教育质量太笼,我担心嘎嘎和米米以后读书问题……”胡梅莉心里已经愿意了,日中还是迟疑地说。

“闸北区也有好学校的,到时候,你两个儿子的上学就包在我身上了。”沈易冰说。

“那好吧!”胡梅莉很高兴地答应了。

“一言为定,下星期去看房子。”

“不再坐会儿了吗?”

“不了,小娥还有约会呢!”

姑娘笑着白了沈易冰一眼。

胡梅莉正准备送客,嘎嘎牵着眼泪鼻涕涂满脸的米米回来了。

“妈妈,弟弟尿湿了裤子,爸爸喝酒喝醉了,外婆叫我带弟弟回家,叫妈妈过去扶爸爸。”嘎嘎不认识这两位客人,所以毫无顾忌地向妈妈如实汇报。

胡梅莉脑袋轰地一下胀得斗大,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让自己钻进去。让沈易冰和那位漂亮的姑娘看见自己的狼狈样,这使她的自尊心受到巨大的损伤。她恼恨地把嘎嘎和米米往厕所间里一推,呵斥着:“帮弟弟把裤子脱了,妈妈一会就回来!”

“啊,你忙你的,我们走了,不用送。”

“不不,我……送,送你们到弄堂口……”

胡梅莉心中的旧伤疤被狠狠地捣了一下,痛得她暗暗地团起了眉毛。他也许在讥讽自己?!刚结婚的时候,她也曾经想过不要生孩子,可是躲不过,老周讨老婆就是为了生儿子的,于是她有了嘎嘎。嘎嘎两岁的时候,她分配到了工作,在电车上卖票。售票员四个小时轮一班,有时清早要起床,有时半夜才回家,清早赶早班,她要把嘎嘎从熟睡中弄醒,抱着他顶星星出门,送他到车队的托儿所;半夜下晚班,赶到车队托儿所接嘎嘎,嘎嘎又睡熟了,还得忍痛弄醒他,抱着他踩月光回家,嘎嘎不习惯,老是伤风,老是拉肚子,小脸黄瘦得像扁豆荚。老周只会怨她,对她说:“你去向领导反映反映,能不能调到车队食堂去做常日班?”她向领导反映了,领导说:“女同志哪个不生儿育女呀?”那时候,她还很增懂,还不知道如何能使领导动心。领导不同意,她只知道哭,只知道吵,越哭越吵领导越不同意,还扣奖金。后来,她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生个孩子,一个女人带两个娃,看你们照顾不照顾!老周是求之不得的,于是,米米又出世了……世界上,女人的苦楚要比男人多一倍!要把这些告诉沈易冰吗?要想取得他的……同情?笑话,胡梅莉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真有同情心,她不想让人可怜自己,她要表现出她生活得很富足,也很满意。她仰起脸咯咯一笑,说:“沈易冰,人家都羡慕我有两个儿子呢!看看儿子,什么都觉得不可惜了。我倒为你着急,三十多岁的人了……”

沈易冰也嘿嘿地笑着回答:“我不急,可遇而不可求嘛,小娥,你说呢?”

那姑娘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再见!”

胡梅莉看着沈易冰和他表妹的身影消失在弄堂口,不由得叹了口气。她忽然想起尿湿了裤子的儿子和喝醉了酒的丈夫,便急急匆匆地奔回家。

星期一上午,胡梅莉没有课,但是她照常比规定的上班时间提前十分钟到达办公室。

办公室里还没有人,胡梅莉打了盆水,搓了搓抹布,开始擦桌子、擦畸子,擦完了白己的办公一桌,再擦别人的。胡梅莉的勤快和整洁是出了名的,她不像有些当了母亲的妇女那样丢三落四、遐里遐遏,她的头发总是梳理得像刚从理发店吹了风出来,她的衣服总是穿得合体而洁净。 不熟悉的人,谁也猜不到她竟会是两个吵翻了天的儿子的母亲。

胡梅莉在擦沈易冰的办公桌时,蛮有兴趣地浏览了他压在玻璃板底下的图片,大都是从彩色画报上剪下来的外国电影剧照。有一张是美国电影《飘》中男女主人公拥抱接吻的大镜头,还有一张,整幅画面上就是一双女人的娇媚的眼睛。胡梅莉弄不懂沈易冰怎么会喜欢这些东西,而且竟然公开地压在玻璃板底下,这样会给领导和同事造成什么印象呢? 自从沈易冰调到职校与胡梅莉共事后,胡梅莉感觉他与中学时代的那个沈易冰完全不同一了。以前,他是热情、诚恳、积极、开朗的,现在呢,他变得对什么都尤所谓。上班总是迟到,政治学习经常请假,谁也摸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胡梅莉有点为他担心,她揭起玻璃板,把那两张刺目的剧照挪到其它图片的下面去了。

胡梅莉替陆大荣整理乱七八糟的桌面,趁机一本本地翻阅了他看的书。哦一一陆大荣竟还有精力读英语,对了,倘若要进局职大任教,懂一门外语也是一个先决条件,自己差点疏忽了这点!奇怪―陆大荣为什么还看《心理学》?难道他想改行?不可能!他在夜大学读的还是数学系呀。对了,别看他表面憨厚,心里鬼精,想和我打一场心理战术,可得多提防些……忽然,她的手颤抖了一下,眼光定在一涨黄牛皮纸的长信封上不动了,这信封右下角是一排红色铅印的字:上海市公用事业局办公室!局机关有人给陆大荣来信!是谁?什么事?和局职大的筹建有关吗?难道陆大荣早就开始活动了?……像有千百只小虫一起啮噬着胡梅莉的心尖,使她难以忍受地痛痒……看一看吧,看一看这封信吧,现在,办公室里没有任何人。何况,信封口仅仅用一只订书钉钉着,只消用刀片册开钉子……胡梅莉最不愿意别人知道自己的内心,却又最想窥探别人的秘密,她紧张地、激动地、迅速地、小心地拆开了信封,抽出信笺,多么薄而重的信笺哟……

陆大荣同志:

请你近两日抽空到局机关办公室来一次,有急要的事情和你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