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澄)问“立志”。

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驯至于美、大、圣、神,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

——《传习录·上·陆澄录》

古人之志vs今人之志

小陆同学听完王老师的讲解,又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摸索,终于弄懂了,原来“主一之功”不是指专注于外在的事事物物,而是指无论待人接物还是独居静坐时,皆一心专注于内在的天理良知,就像孔子说的:“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小陆学问有了长进,心中甚喜,这一日忽然想到先儒常说的“立志”,便向王老师请教,一个人怎么做才算是真正的立志。

王阳明说:“只是念念要存天理,便是立志。能不忘这一点,久而久之,自然心中凝聚,犹如道家所讲的‘结圣胎’。此天理之念常存,以至于达到‘美、大、圣、神’的境界,也只是从这一念存养扩充去而已。”

所谓“美、大、圣、神”,意指人的四种人格境界,是孟子提出来的。他说:“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孟子?尽心下》)

孟子讲这段话,是在评价他的一个学生乐正子,他认为乐正子达到了“善”和“信”的标准,但还远远达不到“美、大、圣、神”的境界。他说:“一个人表现出了人们喜欢的品质,就叫作善;他确实具有这些品质(不是作秀),就叫作信;这些优秀的品质能够充溢满盈,就叫作美;不但充溢,还能焕发出很大的人格光辉,就叫作大;那种巨大的人格力量还能化导流俗,净化人心,就叫作圣;圣德达到神妙不可测度的最高境界,就叫作神。”

今天,对于古人动不动就搬出圣啊神啊这类超级霸气的字眼儿,我们很容易产生误解,以为这些东西都是古代精神贵族玩的高级奢侈品,跟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没啥关系,跟日常生活更是沾不上边。其实,这是我们高看了古人,低估了自己。

人是神性与动物性的结合。无论古人还是今人,在这点上都是一样的。所以,关键并不在于我们能不能获得神圣,而在于我们愿不愿意走向神圣。一个人越能克服自己身上的动物性,他就离动物状态越远,离神越近,而人性的提升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实现的。

王阳明教我们“立志”,实际上就是让我们确立一种生命的姿态,一种背对动物性、面朝神性的姿态。一旦我们确立了这种姿态,就等于为平凡琐碎的日常生活赋予了一种神圣的意义。就此而言,我们可以说:所谓神圣的境界,并不是一个处所,而是一条道路。换言之,人永远不可能成为神,但人可以无止境地趋近神圣。而一种有价值、有意义的生活,就是在这种无限的趋近中向我们敞开的。正如熊十力所说:“凡人无志愿者,则其生活虚浮无力,日常念虑云为,无往不是苟且,无往不是偷惰,无往不是散漫。……人必有真实志愿,方能把握其身心,充实其生活。”

王阳明的再传弟子、泰州学派的罗近溪,曾经讲过他年少时立志的故事。

罗近溪说,他十几岁时,曾经跟一个族兄一起去探望一位身患重病的长辈。这个长辈据说混得很不错,有身份,有地位,还很有钱,一辈子顺风顺水,“凡事如意”。可是,一旦死神来催,这些东西通通没用。等罗近溪和他族兄赶到时,那个长辈已经陷入弥留状态。老人看着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好像对自己的一生很不满意的样子。

回来的路上,这哥儿俩就陷入了沉思。

罗近溪对族兄说:“他老人家一辈子活得那么如意,为什么临了还一直叹气?大哥你说说看,假如我们兄弟读书有成,科举登第,将来仕途得意,甚至做到宰相,临终时还会不会叹气?”

族兄想了想,说:“恐怕也免不了。”

罗近溪若有所悟:“如此,我辈须寻个不叹气的事做。”

据罗近溪后来回忆,就是从那时候起,他确立了一生的志向。这个志向,其实跟王阳明年少时一样,就是要做天下第一等事,成为天下第一等人。简言之,就是四个字——学为圣贤。

对王阳明和罗近溪来讲,“学为圣贤”就是他们的第一等事、“不叹气的事”,那么对我们来讲,要寻个什么样的事做,才算第一等的,临了才不会叹气呢?

如今这个时代,很多人都会把物质上的成功视为人生的“第一等事”,竭尽全力追求财富。

钱固然重要,因为没有它我们就无法生存,但当它凌驾于所有价值之上,并且成为一个社会中多数人的人生目标时,我们就等于把自己从“人的生活”集体降格为“动物性的生存”了。

无止境地追逐物欲,信奉“消费至上”,沉迷于感官享乐,已经成了很多人唯一的生活方式。而以这样的方式生活,最终恐怕也免不了是要“叹气”?的。

富有意义的生活

早在上世纪30年代,熊十力先生就曾对当时国人的生活方式和内心世界进行了犀利的揭示和鞭挞。他认为,国人之所以精神萎靡、人格堕落,皆因“无志”。他说,志愿这种东西,绝不是平常人所认为的“我欲如何如何”,而是像王夫之所说的“志者,心之所存主”,也就是王阳明一再强调的“专主一个天理”“念念要存天理”。这才是真正的立志。而当时国人心中却没有这样的主宰,“唯中(心中)无所存主,故种种竞逐于外:竞贪,竞**,竞利,竞名,竞权,竞势,竞种种便利嗜好。竞争其私而背大公,国已亡而无所觉知,种将灭而不关痛痒,人气灭绝,一至此极。”(《十力语要》)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一个世纪,中国也早已摆脱亡国灭种的危险,并且走上了民族复兴的伟大征程,但是熊十力对世人的批判和指责似乎并未过时,依旧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熊十力说:“儒家教学者,必先立志;佛家教学者,首重发心。所发何心?所立何志?即不私一己之心之志,易言之,即公一己于天地万物之心之志而已。”(《十力语要》)

所谓“不私一己”“公一己于天地万物”,用王阳明的说法,就是“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视民之饥溺,犹己之饥溺”(《传习录》卷中)。

今日国人往往对于老祖宗的一些教诲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殊不知,要过一个有意义的人生,许多根本性的东西是不因时代变化而变化的。

因此,先哲的严苛责备,只要是真正指出了我们罹患的心灵疾病,那么我们唯一应该采取的正确态度,就是诚实地面对自己,该反思就反思,该内省就内省,然后通过修行做出改变。

唯其如此,我们才可望在未来的某一天,重新健康地行走在大地之上、阳光之下,重新过上一种富有意义的生活。

但是,在此之前,我们显然应该回到古代的中国人那里,回到伟大的王阳明那里,去找回那些被我们遗忘已久并抛弃已久的道德、智慧和真理,然后在传统文化久已坍塌的废墟之上,重建中国人的内心世界和外部生活。

而对我们每个个体来讲,首先能做的,还是要从自己的内心下手。而入手的第一件事,就是两个字——立志。换言之,我们应该学会在关注肉体生存的同时,也关注我们的精神、灵魂、心智健康和人格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