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林若予推开房门,来到院子里,初升的太阳撒下满院晨辉,露珠在草叶上滚来滚去。从未有过雾霾的空气就是清新,她忍不住深吸了好几口。

廖清正背对着她蹲身忙活,林若予走近一看,发现他在整理席子上的草药,想是要把它们晒干。林若予也蹲下身去帮他。廖清对她笑了笑,以指作笔,在地上写了个“早”字。

“你也很早。”林若予笑道,“这些草药是做什么的?”

廖清拿起其中一把,指了指林若予。

“给我的?”

廖清点点头。

“谢谢你。”林若予是由衷感激他,因为他也姓廖,因为他的汤药,因为他长得酷似廖思承。她知道这些都不是偶然,她谢谢这种必然。

廖清望着她,咧嘴笑了笑,他的牙齿很白,眼睛在朝阳下闪着光。

“这是什么?八角?”林若予不敢多看他的眼睛,怕忍不住继续把他当成廖思承,看见脚下有一小堆药材,一个个乍一看很像八角,但比寻常八角略小些,而似乎角不止八个,尖端呈钩状。她伸手想拿起一个,被廖清制止。“这是什么?”她问。

廖清在地上写了两个字:“莽草。”

“做什么用的?”

“祛风止痛,消肿散结。”

林若予还想接着问,身后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江仙姑娘早!”陈与义这声招呼提醒了林若予想起她的化名。“姑娘身体可好些了?”

“好多了。”林若予笑道,“多亏了廖郎中的汤药。”

“姑娘从相州来,可是相州人吗?”

“我是相州汤阴人。”

“敢问令尊名讳?”

林若予低头拨弄着胸前玉坠,沉吟片刻,抬起头说:“我没爹没娘,是义父把我养大,他名讳上周下同。”她抬头看到陈与义面色有异,于是问道。“先生……认得他?”

“哦,没有。”陈与义轻咳一声,“他现在可在人世?”

“恐怕不在了。”林若予神色一黯。“城破之前,他就已身染重病……”她嘴上说着周同,心里想的是金兵绞死林仲的画面,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陈与义微微欠了欠身。“勾起姑娘伤心事,实在非我所愿,只是在下受朋友所托,须得办一件事,所以才唐突了。”

“什么事?和我有关么?”

“姑娘请随我来。”

两人进了书房,陈与义关紧门窗,小声问林若予:“姑娘戴的玉坠,可是你义父给的?”

林若予点了点头。

陈与义走向书桌。他的书桌很大,左边摞着高高一叠还未用过的宣纸,右边凌乱散放着笔墨砚台,还有两大罐黑白相间的围棋子。书桌旁的墙上挂着一柄宝剑,看上去很久没有用过,积了一层灰尘。

“姑娘或许不知,你的义父,人称陕西大侠铁臂膀周同,和我乃是莫逆之交。”

林若予吃了一惊,这个她的确不知道。陈与义和周同都是正史有记载的人物,但他俩之间竟如此交好,正史从未提及,估计是日后著史的史官并不知晓。

“我虽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却素来敬仰那些悲天悯人、行侠仗义之人。周老先生交友广阔,每来洛阳,必邀约好友齐聚一堂,畅谈天下之事。我曾有幸忝列其中,和周老先生甚是投契,故而交好至今。”

“四年前的一天,周老先生忽然亲自登门,一进门便要下拜,让我吃惊不小。原来他托我保管一个极重要的锦囊,说是日后将此锦囊‘交予戴着玉坠的后人’,还仔细向我描述了玉坠的模样。此后我便小心藏着,即使陈留为金兵所占、我被迫和百姓们一起流离失所,也未曾有过闪失,只盼有朝一日,能将它交给这位后人,方不负周老先生所托。”

林若予一直静静听着,一言不发。周围也非常安静,连鸟叫都停了。廖清已经回屋,理好的草药整整齐齐码在竹席上晒着太阳。

“从陈留到岳州,这锦囊不曾有所闪失。如今真是老天相助,遇到江仙姑娘——你颈上的玉坠与周老先生描述得一模一样,你就是这位戴着玉坠的后人!”

“陈先生,我义父拜托你的这件事,是否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林若予缓缓开口问道。

“那是自然!如此重要的物什,知道的人自是越少越好。”陈与义说着走近书桌,搬开那一大叠宣纸,书桌露出一个暗格。

“江仙姑娘,这锦囊——”陈与义话音未落,林若予忽然一个跃起,把他带倒在地,还滚了几下。陈与义被吓了一跳,正要起身,被林若予制止,他四下一望,发现书桌上竟齐齐钉着两柄短刀,这正是自己刚才站立的地方,如果不是林若予反应快,自己恐怕早已见了阎王。

“梁上有人!”林若予抓起一把棋子向梁上掷去,棋子速度奇快冲向半空,仿佛数道黑白闪电。

“下来!”林若予大喝一声,大梁上腾起一股灰尘,一个黑影飞身而下,直向林若予扑来。

“又是你!”来人一身黑衣,黑布包头,黑布蒙面,只露出眼睛。林若予想到了周同墓穴里那一幕,不假思索又掷出一把棋子,来人敏捷腾起,旋身躲过,在半空出掌,拍向林若予天灵盖。林若予向后挫身,就势飞腿踢他手腕,逼得对方不得不收势变招。趁此间隙林若予拔下桌上短刀,两手各持一把,变守为攻,和黑衣人斗在一起。

悟出内功心法后,林若予发觉自己能轻而易举洞悉敌意,加上纯熟无比的轻功,时不时居高临下对黑衣人发动攻击,硬功与内功齐发,招数与点穴并用,逼得黑衣人一直退到门口,最后被林若予一柄短刀抵在咽喉上。

“你来做什么?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一言不发,林若予另一柄短刀一下挑走他的蒙面黑布,露出一张满脸横肉的脸,皮肤粗糙,胡髯占了半个面孔。林若予又揪下他包头的黑布,此人头顶髡发,两绺发辫一左一右垂在耳旁。

“是金人!”陈与义失声叫道,“莫非他们已经偷偷南下?”

“不可能。”林若予无比肯定地说,“金人从未有能耐染指长江以南,这个人应该只是一个偷偷潜入的杀手!说吧,谁派你来的?”林若予把短刀抵得更紧了些,这人显然是受过特殊指令,仍然别着脑袋一声不吭。

“看来是不需要跟你废话了。”林若予直接点了他肩井和风府穴,让他无法用力,随后捏着他下颏迫他张嘴,往他嘴里丢了个东西,随即按住他下颌大迎穴,迫他吞咽下去。

“你既然会中原武术,不可能听不懂中原话,我告诉你,刚才我给你下了毒,很快你就会觉得腹痛恶心,头晕目眩,一个时辰内如果你不招供,吃不到解药的话,就会五脏俱焚七窍流血而死,到时候神仙都救不了你!”

金国杀手微微动了一下,眼神透出一丝恐惧,但仍然不说话。此时大门忽然被推开,阿虎出现在门口,他看到房间内景象,有些被吓住了,站定扶着门框,怯生生叫了一声:“先生!”

“阿虎退后!”林若予叫道。但阿虎大概被吓傻了,反倒往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金国杀手身旁。

“阿虎——!”陈与义也急得向前走了几步。林若予猜他是担心金国杀手对阿虎不利,自己虽然会武功,但身材娇小,看上去比这杀手矮一头,很难让人相信能一直掌控局势。

然而金国杀手却两眼翻白,咕隆一下歪倒在地,黑血缓缓从七窍流出。

见到金国杀手送命,陈与义松了口气,林若予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擒住阿虎双手手腕。

“姐姐,你抓得我……好痛!”阿虎看上去很害怕,像树叶一样颤抖。

林若予却丝毫不为所动。“你刚才用的是什么毒?”

“姐姐,我不明白……”

陈与义也觉得莫名。“江仙姑娘,你……?”

“我给这金人吃的只是一小颗莽草,以他的体质,顶多头晕目眩四肢乏力,但决计不会送命。先前我说的那些,全是哄他招认的,没想杀他!”林若予把阿虎的手腕攥得更紧,“你刚才用的是索命扣还是五毒针?你杀他是为了灭口对不对?他自从我在这儿养伤就已经潜伏在附近,是你做内应对不对?你自己找不到锦囊,就把我的来龙去脉告诉陈先生,极力让他相信我就是要来接应锦囊的后人,好让这杀手在陈先生给我锦囊时趁机出手夺走对不对?”

林若予话音未落,就放开阿虎向后跃起,阿虎却面无表情。旁人只道是林若予自己松的手,只有林若予心里明白,自己紧攥阿虎手腕的手,是被一股深厚的内力震开的。

“你终于出手了!”林若予冷笑一声,左手护住陈与义,右手一甩,几颗棋子带着破空之音向阿虎飞去。

“江仙姑娘!你……”陈与义被林若予的举动震惊了,但随后更加惊骇,因为阿虎敏捷飞身躲过每一颗棋子,武功之老练,身手之敏捷,决然不会是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

只见“阿虎”直冲林若予而去,两人缠斗在一起,各自出招都奇快,激烈得看不清拳来脚往,近看是身形游走,远看似是飞沙走石,一转眼几十个回合,竟然不分上下。

此时林若予听到院子里响起廖清的脚步声,从对面的屋子一直走了过来。“阿虎”忽然向着书桌横扫右腿,一个砚台向窗外飞去。这砚台方正厚重,有棱有角,如果被砸到,受害人非死即残。林若予一个箭步飞身上前打落砚台,也就在同时,后腰两个要穴同时被点,短刀当啷落地,自己也从半空坠落,动弹不得。落地后她尝试催动内息解穴,却觉得腰部以下仿佛不是自己的,丝毫感觉不到丹田在哪里,不禁有些害怕。

“不会半身不遂了吧?”她忐忑地想。

林若予眼下更怕是廖清推门而入,落入对方手中,自己这会儿可是毫无保护他的能力。好在他的脚步声只在窗前停了片刻,就又往远处而去。接着她闻道一阵香气,似乎是檀香,但又夹杂一些说不出的花香,非常好闻。闻着闻着,觉得下半身的经络似乎有些舒缓,不像刚才那么僵直凝滞。

“阿虎”见林若予倒地不起,就径直走向书桌,打开暗格,从里面找到一个锦囊,正要打开,旁边扑过来一个人影,正是陈与义。

“你……不能拿走这个!它是……”陈与义想伸手夺锦囊,但他一介文弱书生,自是连锦囊的边也未沾上,就被“阿虎”扼住喉咙,按在墙壁上,后面的话根本说不出来。“阿虎”只须再稍一用力,陈与义必命丧九泉,而似乎“阿虎”正想这么做。

千钧一发之时,林若予在一旁幽幽说道:“捏着嗓子说话一定很累。你既然没死,何不以真面目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