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予不知道自己漂浮在哪里,不知道是醒着还是梦中,总之一片黑暗和虚空。

远处一线灯光移了过来,像一个人打开了一扇门。一个人影从光线里走出。

“阿虎?”林若予问道。

“若予。”来人不是阿虎,而是一位面目慈祥、声音浑厚、中气十足的老者。

林若予立刻猜出他是谁,她想跪拜,四肢却不听使唤。“太祖师爷……是您么?”

“是我。你可知这块玉珏的来历?”

“不知……”

“你可知为何你的玉坠和这块玉珏有如此感应?”

“因为出自同一块玉?”

“聪明丫头!这块玉传说是西汉权臣王莽随身所佩,一直带到了墓里,后人痛恨王莽,掘其墓穴,这玉才得见天日。之后几经辗转,偶为我先祖所得,将其制成一对玉珏和一块玉坠,皆为祖传之宝。”

怪不得这玉有穿越时空的功能,林若予想,据说王莽就是现代穿越回古代的……但只是据说。

“此玉跟随我先祖后,渐与他内力相融,传至我辈,则可为内力催动,行移形换影、乾坤挪移之事;双珏合形时,还可洞悉天意。而玉坠力量弱些,只能随心而动。”

“随心而动?”

“你欲往之,便往之也。”

林若予似懂非懂点点头,听周同继续往下说。

“天意曾示,我爱徒岳飞将成为报效社稷的抗金名将,他只须静待天时即可。然而社稷股肱之臣陈与义将有大难临头。我已时日无多,膝下无子,小徒儿林仲一直服侍左右,我就将玉坠传予他,并传授他驭玉之术,借玉珏之力前去保护陈与义,谁知他一去不返,直到你来找我。”

“太祖师爷未成之事,我必将极力完成,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只是……那陈与义将会遇到怎样的大难,我该怎样做才好?”

“好孩子!”周同颔首微笑,对林若予的表态很是满意,却似乎没注意她的疑问。“这玉珏若能陪你一程,便是你我的缘分,待你功成,我便身退,从此各归各所。”

“太祖师爷,可是……”

“孩子,放手去做吧!你的内功早已练就,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太祖师爷!太祖师爷!”林若予看到眼前的周同忽然消失,自己重又坠入黑暗,不禁有些慌神,不由大叫起来。“太祖师爷——!”

黑暗中出现一阵柔光,林若予看到一个中年书生坐在窗前伏案挥毫,烛光照亮他的侧脸。忽然窗户被撞开,带来一阵狂风,卷得满桌书页乱跑,一个黑影自窗外闪身进屋,一阵寒光闪过,书生歪倒在血泊中。

“啊——!不——!”林若予尖叫起来。想上前去抓那个黑影,手脚却丝毫动弹不得。

“姐姐!姐姐!”有人在摇晃林若予。林若予一个激灵坐起身来,大概用力过猛,睁开眼后觉得头晕目眩。

“姐姐,你且躺着不要动,我叫先生去!”阿虎拔腿往外奔,不一会儿带进来一位中年男子,此人一身米色长衫,领口和袖口是青布连缀,头戴高装巾子,一副书生打扮。这男子见到林若予,微微欠身:“姑娘昏迷了三四天,实在让人担心,如今醒了就好。敢问姑娘尊名?”

“小女子姓林,叫……呃,叫林江仙。”林若予觉得还是用个假名比较好,她不属于这个时代,何必以真名示人?“那么您是谁?”

“在下陈与义,字去非,曾在陈留作官,如今陈留没入金人手里,我等只好逃难至此。”

“陈与义?”林若予一眼认出这中年男子就是自己刚才梦中看到的那位书生,眼下正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不由惊喜万分。大约太激动了些,一股咸腥的热流猛地涌上喉咙,呛得她连连咳嗽,血喷到布帐上,吓坏了那陈与义。

“阿虎,快请郎中过来!”

“不……不用了……阿虎,我们……在哪里?”林若予扶着床,喘气问道。

“姐姐,我们在岳州,幸蒙陈先生收留,可姐姐你……”

“我没事……”林若予尝试着运了一下气,只觉得丹田处像是被数万根牛毛细针同时扎入,痛得她连连吸冷气,又引发了剧烈的咳嗽,只咳得整个人歪倒在**。

我已没法回头。林若予想,如果不尽快恢复,莫说保护陈与义,就连自己的小命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也难保。

疼痛从丹田蔓延到胸腔,她的心脏剧痛起来,伴着一种数九寒天才有的寒意,这是一种真真切切的伤痛。“那一掌。”她喃喃自言自语道,“就是那一掌,那一掌。”

寒意裹挟着痛楚开始侵袭她的五脏六腑。我已没法回头。林若予咬紧牙关,起身盘起腿来打坐,重又从丹田开始运气。我必须好起来,我必须疗伤。

腰里揣着的玉珏忽然开始发热,这热量让林若予觉得很舒服,下意识开始调集丹田之气。只觉得一股热流围绕丹田集聚,热力每增添一分,痛楚也增添一分。

形形意意,既济未济。有形无意,始意终无。

有形无意,始意终无。林若予默念,一边念一边拨着自己手腕上的佛珠串——这也是廖思承送的。她的这位师兄不管去哪里出差或旅游,总要带礼物给她。平时得个由头就会给她买东西。他说她不用担心有女朋友会吃醋,因为他还没有女朋友。而她还没从学校毕业就开始谈恋爱,到现在男友换了两三个,她不是不想谈婚论嫁,只是总觉得找不到那种想嫁人的感觉。

也就是这位师兄,在她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时常能一阵风一样出现在她面前,送药或者带她去医院,按他的话,只要不出警,时间就弹性,跑一趟也不远。

林若予鼻子发酸,虽然眼睛紧闭,两行泪水还是流了下来。她突然很想见廖思承,哪怕能梦到也好。我真的很迟钝,真的。她有些恨自己。

我会回去,我一定要回去。

——若予,我等你。

微风拂过,林若予闻到一阵药香,她睁开眼,看见一个头戴方巾、身穿青衫大约三十多岁的男子捧着汤药坐在床前,见她睁开眼,就冲她笑了笑。而林若予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师兄!是你?”

陈与义与阿虎面面相觑。那位男子也露出迷惑的神情,他把药碗端得更高了些,冲林若予微微点了一下头,示意她把药喝掉。

林若予端过药碗一口气喝光。一碗热汤药下肚,竟让痛楚舒缓了不少。她一把抓住这男子的胳膊。“师兄,药我已经喝了,你快说吧——你是怎么到这里的?”

“林姑娘,这位是廖郎中,单名一个清。他是我发小,五年前举家从洛阳迁至岳州,我这次在岳州有处容身,也多亏他收留。”陈与义说,“他他祖辈世代都是郎中,他自己也医术精湛,但他们廖家从未开门收过徒,我也从未听说他有过师妹。你是否……认错人了?”

林若予怔怔望着那张脸庞,那眼睛,那眉毛,那抿紧的嘴巴,甚至眉心微微起皱的川字纹,无不是廖思承的模样。

“多谢廖先生的汤药。”林若予强压思绪,“刚才我有些冒失之举,先生莫怪。”

廖清笑了笑,点点头。

林若予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陈先生,廖郎中他……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姑娘有所不知。我这位兄弟打小就双耳失聪,但他聪明伶俐,能读唇语,学医时一点就通,所以年纪轻轻就已是尽人皆知的名医。”

“那他如何做到望闻问切?”林若予奇道。

“廖兄天资聪颖,运笔如飞,时常以书代问,他的病人们也早已习惯。”

此时廖清已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举给林若予看。“何处疼痛?”

林若予向廖清描述了她的症状,一点细节都不放过。廖清搭了一阵她的脉,在纸上写下一行字:“经络阻滞,须避风寒、卧床调理。”

入夜,林若予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起身贴着墙壁,又开始尝试运功,稍一提气,惊讶发现丹田竟不那么痛了,看来廖清给她调制的草药已奏效。

她又想起廖思承,下意识拨弄着腕上的佛珠串,默念他曾告诉她的心法解读要诀。圆圆的佛珠静静绕着她白皙的手腕,一个挨着一个,没有头也没有尾。突然脑海中一道闪电划过,她明白了廖思承的用意。

把“有形无意”这四个字围成一个环,无所谓头也无所谓尾,那么起始于“意”字,结束于“无”字,这四个字等于重排了顺序,变成了“意有形无”。

“既济”象征大功告成,“未济”寓意物不可穷,心法练到此处其实已近功成,此谓“既济”;但这只是一个开始,远远不是结尾,此谓“未济”。形已止,意难穷,所以心法最后一句到此处变成了“意有形无”。

用不着纠结这最后一式,最后一句根本不是什么心法招式,而是一种思维方式。其实她已经练就了全套的心法。林若予想到这里,开始认真吐纳归息,让内息在全身循心法运行。

内息从任脉与足阳明胃经交会的承浆开始,依次经过手太阴肺经的侠白,督脉与阳维脉之会穴哑门,手阳明、手太阳与手少阳、足少阳之会穴秉风,足少阳胆经上的主要穴道日月,足阳明胃经的归来,循**经上行的魂门,足少阳胆经的光明,再径向胸部正中任脉要穴璇玑,最后直冲足部八脉交会的照海,运行完毕。

一切都很太平,除了背后督脉附近有几处穴位仍然发胀之外,没有其他异状。

林若予提息敛气,又将内力运行了数圈,此刻只觉得头脑渐渐清明,天地一片静谧。

窗外刮起了风,枝叶飒飒作响,兼有树叶簌簌落下。

一只鸟儿拍着翅膀落在树上,啄了几下树干,旋即飞走,大概是南去过冬的鸟儿。

风顺着檐下滑过,游走在檐头罅隙之间。

屋顶有少许瓦片松动,风吹过时,发出扑棱扑棱的声音。

远处有个厢房的门没关紧,被风吹得咣当作响。

院子角落里偶有啪嗒声,那是盖着水缸的竹篦被风掀开了一个角。

隔了数间板壁的厢房里陈与义和阿虎在说话。院落对面廖清房间里悉悉簌簌,大概他正在抓药。

师兄,我练成了。林若予喃喃自语道,我也知道我该做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