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被占领后张岱遵制剃发,以明朝遗民自居。而身体发肤的变化,使得他的身份已经由明朝的世家子弟,变成了落魄新朝流浪者。生活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到中年的他已经为自己预先撰写了《墓志铭》,过去那个在前朝豪华富贵温柔乡中活蹦乱跳的公子哥儿已经死去,新朝荒山僻野中如同行尸走肉生存的遗民只是在墓穴中苟活而已。他在《陶庵梦·忆自序》中说: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蛇猛兽,惊愕窒不敢与接。自作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完成,尚视息人世。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装点语也,饥饿之余,好弄笔墨,因思昔人生长王、谢,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以笠报颅,以篑报踵,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絺,仇轻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粻,仇甘旨;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1]

我张岱自从国破家亡之后,已经无所归宿了,只能披散着头发藏匿进深山老林中,如同野人一般,一些过去的朋友看见了,视若洪水猛兽,惊愕害怕得不敢与我接近。我也曾经自作挽诗,想去自杀以报国。然而我写的《石匮书》尚未完稿,只能苟且偷生于世上。然而,粮食常常告罄,不能开火,这时我才明白所谓的首阳山叔齐和伯夷两个老头是被饿死的,而不食周粟的说法,其实是后代为了美化他们编造出来的。饥饿之余,只好操弄笔墨,因为想到王、谢大家族的子弟们,过去享受豪华奢侈的生活,所以才有今天的报应。我头戴竹笠,遮盖着丑陋不堪的脑袋;穿着草鞋行走在已经沦陷的土地上有着一种完全异样的感觉;而过去他头插玉簪,脚蹬华丽的靴子,冬天穿着名贵的皮裘,夏天身披细布轻纱的袍褂,现在是补丁摞着补丁的粗麻布布,这大概就是过去追求皮裘轻软过于享受华美服饰的报应吧;现在吃野菜代替了吃鸡鸭鱼肉,尝粗粮代替了吃细米白面,正是当年享受肥美得流油佳肴的报应吧;现在草席子替代了华美的雕花大床,粗粝的石头替代了松软的枕垫,正是对昔日温馨安逸生活的报应;现在绳子拴着破门轴,瓦罐当成破屋的窗户,是当年享受宽敞明亮华堂的报应;如今自己生火做饭烟熏火燎,挑粪种地忍受着大粪的臭气熏鼻,正是对当年寻芳猎艳的报应;人生漫长的路途折磨着我的双脚,肩头沉重的负担压抑着我的双肩,正是对我当年驾着骏马乘着香车,带着仆从摆着排场声威显赫穿过闹市的报应。

人生起落两相对比判若云泥,人生富贵荣华也就如同一枕黄粱过眼烟云,秋梦过水瞬息了无痕迹。他在《陶庵梦忆·兰雪茶》[2]记载了对于越王铸剑之地上好茶叶,由其命名的“兰雪茶”的详细经过。在他的《见日铸佳茶不能买嗅之而已》[3]一诗中记载了顺治七年又见兰雪茶的感慨。他在绍兴街肆茶叶店中,见到当地产的名茶兰雪茶,却囊中羞涩,无缘购买的尴尬,在嗅了又嗅后,只好悻悻离去的无奈。张岱是真正懂得茶道的专家,且是当年嗜茶成癖的人,然而家中断炊已久,饭都吃不上,哪里来钱购买这“盈近索千钱”的名贵茶叶。政治经济上的跌宕浮沉,过去唾手可得的东西,现在是可以羡慕却难以得到的稀罕之物了,最终只好恋恋不舍地怅然离开。这种今昔对比,使他心中分外悲凉,感慨也就十分深沉。

他在自题小像一文中云:“功名耶落空,富贵耶如梦,忠臣耶怕痛,锄头耶怕重,著述二十年耶而仅堪覆瓮,之人耶有用无用?”

张岱没有勇气效好友祁彪佳去殉节,又不愿意背叛祖宗和君父去当新朝的官,只能“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自为墓志铭》)不得不在垂暮之年,以羸弱之身,亲自舂米担粪:“身任杵臼劳,百杵两歇息”“自恨少年时杵臼全不识。因念犬马齿,今年六十七。在世为废人,赁舂非吾职。”(《舂米》)“近日理园蔬,大为粪所困。”“婢仆无一人,担粪固其分。”“扛扶力不加,进咫还退寸。”(《担粪》)今昔生活对比,不啻霄壤,恍如隔世。于是他“沉醉方醒,恶梦始觉。”(《蝶庵题像》)再忆梦寻梦,撰成《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持向佛前,一一忏悔”。(《自为墓志铭》)他也曾“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同上)在极其艰难的物质条件和十分痛苦矛盾的精神状态下,前后历时二十七年(其中明亡后十年),五易其稿,九正其讹,撰成《石匮书》这部二百二十卷纪传体明史的煌煌巨著。后又续撰成《后集》以纪传体补记明崇祯及南明朝史事。

诚如清毛奇龄在《寄张岱乞藏史书》中所称:

将先生慷慨亮节,必不欲入仕,而宁穷年厄厄,以究竟此一编者,发皇畅茂,致有今日。此固有明之祖宗臣庶,灵爽在天,所几经保而护之式而凭之者也。

前朝遗民,既不愿意效命新朝,又不愿意以生命而殉节,对于旧朝的怀念,唯剩在贫寒中守望着过去,发愤中著书立说一途,以报答列祖列宗在天护佑之灵。这是张岱人生力量的活水泉源,使之灵感汩汩如同泉水流泻,使我们在今天看到了他那些婉转灵动的好文章,感受着他在天崩地裂的社会变革期非常真实的喜怒哀乐之情。而《石匮书》也算是效前贤史家司马迁忍辱发愤以著述,给人间留一份真实的历史以不辜负前朝的养育和家人的栽培。

当年秦淮河畔的南曲好友们就这样在民族家国大变革的年代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最终分道扬镳,在时代的浪潮挟裹下风流云散了。有人沉入谷底遗臭万年,有人始逐浪潮头流芳百世,有人随波逐流漂泊无定,各自寻找着自己的历史归宿,秦淮风月终流散,依稀旧梦逝江川。

漂泊在浙江、福建沿海岛屿之间的鲁监国及其所随大臣一直不知所终。史载:“鲁王为明太祖九世孙,名以海。京师既陷,转徙台州,张国维迎居绍兴,称鲁监国,督师江上,划钱塘而守,后为清兵所克,遁入海,依郑成功,辗转到金门,去监国号,成功初以礼待,后渐懈,以海不能平,将往南澳,成功使人沉之海。”根据相关文献记载,康熙元年鲁王薨于台湾。

1959年8月22日,台湾在旧金门城东,土名西红山处,发现了鲁王真圹,由出土的圹志里,才证实了旧史的荒谬,而郑成功遭受了数百年的诬陷,从此真相大白于天下。圹志里记载鲁王的事迹很详细,鲁王朱以海卒年为康熙元年(1662年)十一月十三日,他一直患有严重的哮喘病,浓痰堵塞气管而薨。文武百官为之安葬于金城东门外之青山,前有巨湖,右有石峰,鲁王屡次游览此处,并题有“汉影云根”四字于石。后署“永历十六年十二月念二日,辽藩宁靖王宗臣术桂同文武官谨志”字样。这圹志现存台北历史博物馆。

鲁王遗骸于当年重新营造新墓,隆重迁葬,墓北山面海,前立有牌坊,中建有碑亭,庄严清肃,林木葱郁,成为金门新的观光景点。附近有古岗湖,湖边建有亭台楼阁,朱梁碧瓦,古色怏然,与大陆隔海相望。也许是民国衮衮诸公败走台湾如同当年流徙海上困悬孤岛的朱以海心境相同,处境相似,故隆重安葬,以示毋忘闾里常思故国家园的意思。真正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4]

诚如清初南曲大家孔尚任在《桃花扇·哀江南》曲子所描述的那样: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5]

[1] 张岱著:《陶庵梦忆·自序》,四川文艺出版社,第423页。

[2] 张岱著:《陶庵梦忆·卷三·兰雪茶》,四川文艺出版社,第440页

[3] 《张岱诗文集·卷二·见日铸佳茶不能买嗅之而已》,上海古籍出版社,第55页。

[4] 参见林黎著:《萍踪识小·鲁亭长峙汉江山》,福建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94页。

[5] 孔尚任著:《桃花扇·卷四》,人民文学出版社,第26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