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板桥杂记》及精英的另一面

余澹心的《板桥杂记》记录了才子佳人们在南京风花雪月的另一种生活,留下的是末世王朝中文人学士诗酒流连的另类佳话,使我们能够在天地轮回之际,看到社会精英们的另一个生活的侧面,也并不完全是他们平时悲歌慷慨尽忠报国的诗样言辞。而那些情爱叙事文本的婉约呢喃,如同飓风袭来之前,死水微澜中的圈圈涟漪,飘**的全是脂香风腻,翻滚着肉欲和**的波澜,最终同王朝一起走向死寂。

余怀生于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七月十四日,死于清康熙三十五年丙子(1696年)六月二十日(荷花诞日),享年八十一岁。多数研究者都认为余怀生于莆田,后寓居南京。然康爵先生引《雪鸿堂诗话》言:“苏门余澹心曰:‘余闽人,而生长金陵。生平以未游开夷,未食荔枝为恨。’”据此推证,余怀生于南京、长于南京,祖籍福建莆田,平生以未能游览武夷山的秀丽风光,未能吃到家乡荔枝为憾事。

曹溶《送余澹心远金陵歌》言:“余子闽中名士族,几年移住长干曲。”这说明他的家庭出身或者是闽南书香门第,或者是在江南经商致富后,移居南京的豪富之家,至少是属于家财殷实的大族之后。方文在《余先生六十》中称:“瑶岛移来自八闽,却依京国寄闲身。书藏万卷儿能读,酒泛千钟家不贫。”此诗作于崇祯辛巳年(1641年)题下注“澹心尊人”,可见此诗是为余怀的父亲六十大寿而作的。也说明了余怀的确是在“书藏万卷,酒泛千钟”的富裕家庭家中长大。

余怀生活的时代,正是明末清初社会大动**的时期。他在三十岁前,熟读经史,学识渊博,有匡时济世之志向,锦绣文章赋就的响亮名声,曾经震动过南都。那时南京的国子监规模巨大,为参与南都乡试的东南数省学子创造了良好的读书条件,那些吃公家饭的廪生常聚学于此读书、写作、交友,畅谈国家大事,甚至一起携姬郊游,吃花酒、唱堂会等等。余怀亦曾游学南雍,而与试名列榜首者,多为余怀、湖广杜溶(于皇)、江宁白梦鼐(仲调),人称“鱼肚白”。(为“余杜白”之谐音)。当时,担任国子监司业的是著名诗人吴伟业(骏公),十分欣赏这位才情俊逸的文学少年,写了一阕《满江红·赠南中余澹心》:

绿草郊原,此少俊、风流如画。尽行乐、溪山佳处,舞亭歌榭。石子冈头闻奏伎,瓦官阁外看盘马。问后生、领袖复谁人,如卿者?鸡笼馆,青溪社,西园饮,东堂射。捉松枝麈尾,做些声价。赌墅好寻王武子,论书不减萧思话。听清谈、逼人来,从天下。[1]

可以说余澹心同学在南都生活得有滋有味,活色生香,留下了美好记忆。崇祯十三年庚辰(1640年)、十四年辛巳(1641年),由于他才名远播,备受称道,被曾任明南京兵部尚书的范景文邀入幕府,负责接待四方宾客并掌管文书。南京的衙门虽然闲置的多,但兵部却是个负责东南军事的重要衙门和守备太监、驻军总督、总兵们共同担负着东南数省和海防一线国防重任,负责兵员的征集补充,后勤粮草、装备的补给。仅仅一年,被余怀称为“南都大司马”的范景文就被调往北京,范景文是循吏中的人才,不久进入内阁,在甲申之变中,范阁老是首位殉国的大学士。

当时给范景文充当秘书的余怀只有二十五六岁。余怀以布衣入范幕,既表明范对他才干的赏识,也表明余怀与范同有济世之志,而非普通文士可比。那时的余怀,公务之余,出入秦楼楚馆,诗酒风流,放诞潇洒。秦淮河畔那些装饰考究的亭台楼阁、名妓佳人们居住的椒房香闺都是他和复社名士们聚集欢宴的场所。

崇祯十五年壬午(1642年),复社在苏州虎丘召开大会。大会由郑元勋(超宗)、李雯(舒章)主盟。龚鼎孳、方以智、邓汉仪等复社名流均与会。余怀也参加了虎丘之会。

崇祯十七年甲申(1644年)三月,李自成率领农民军攻占北京,明朝灭亡。五月,福王朱由崧继位南京,建元弘光。马士英把持朝政,引用阉党阮大铖,排斥忠良,煽构党祸,大肆迫害东林与复社人士。南京成了党争的中心。余怀积极参加了反对马、阮的斗争。后来,他回忆说:“余时年少气盛,顾盼自雄,与诸名士厉东汉之气节,掞六朝之才藻,操持清议,矫激抗俗。布衣之权重于卿相。”他说的权重与公卿,是指在野操持社会舆论,引导帝国意识形态的影响力而言。

他又说:“甲(申)、乙(酉)之际,阉儿得志,修怨报仇,目余辈为党魁,必尽杀乃止。余以营救周(镳)、雷(祚)两公,几不免虎口。”(《同人集》卷二)余怀辞世以后,尤侗挽诗有云:“赢得人呼余杜白,夜台同看《党人碑》。”前一句写文采,后一句写气节,可为他前半生的写照。顺治二年乙酉(1645年)五月,清军占领南京,弘光小朝廷灭亡。余怀的生活经历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余怀因而破产丧家。随之而来的,是满族统治者以血腥屠杀为手段强制推行剃发与更换服制的种族文化专制政策。抵抗没有力量,投降无法接受,唯一的出路,就是以道装为掩饰,流亡他乡。从顺治年间直到康熙初年,他经常奔走于南京、苏州、嘉兴一带,以游览为名,联络志同道合者,进行抗清复明的活动。留存至今这时期余澹心的诗歌,在宣泄丧家失国的悲痛、表述抗争复国的壮志,以及流露期盼胜利的心情等方面,均有大量的篇章。

顺治十六年已亥(1659年),郑成功在南京城下严重受挫,转而经营台湾;十八年辛丑(1661年),明永历帝被吴三桂擒获,次年被杀。与此同时,清政府制造了一系列大案,抗清势力几被摧残殆尽。余怀复明的希望终于破灭。从康熙八年(1669年)起,余怀隐居吴门,以卖文为生。同时,精力集中于学术著作方面。他的老友尤侗写了一阙仿吴梅村的《满江红》,生动描绘了他的落魄凄苦之状:

对酒当歌,君休说、麒麟图画。行乐耳、柳枝竹叶,风亭月榭。满目山川汾水雁,半头霜雪燕台马。问何如、变姓隐吴门,吹箫者。兰亭褉,香山社。桐江钓,华林射。更平章花案,秤量诗价。作史漫嗤牛马走,咏怀却喜渔樵话。看孟广、把盏与眉齐,皋桥下。[2]

他也承认:“颓然自放,憔悴行吟。风流文采,非复曩时。”(《同人集》卷二)然而,正如他的好友吴绮(园次)所说:“慷慨长怀吊古心,颠狂不改凌云气。”(《林蕙堂全集》卷十四)他忍受着心灵上的巨大苦痛,坚守明遗民的身份,拒不出仕,不与清政府合作。他的许多著作,都不书清朝年号。这种守身如玉的崇高气节,不忘故国的高尚情怀,十分难能可贵。他家乡的后学称颂他“高风亮节,可比顾亭林、黄梨洲、王船山诸公”。

余怀在后来追忆南都生活的《板桥杂记》中对于南都士子们沉湎于纸醉金迷的昏睡,流连于花街柳巷的沉沦,有极其形象的描述。尽管这时的帝国已经在内忧外患中处于瓦解的前夕,南都却依然歌舞升平,不知魏晋。只有乌衣巷中流窜的公子哥儿,穿着黑色衣服,宽袍大袖,风流倜傥寻花问柳的王、谢子弟了。魏晋风度,古风流传由明末又延续到了东南半壁的南明一朝:

金陵古称佳丽之地,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白下青溪,桃叶团扇,其为艳冶也多矣。洪武初年,建十六楼以处官妓,淡烟轻粉,重译来宾,称一时之盛事。至时厥后,或废或存,迨至百年之久,而古迹寖湮,存者惟南市珠市及旧院而已。

遥想当年,太祖爷江山初定,朝廷在京城内外开设妓院,委派官员管理。刘辰在《国初事迹》云:“太祖立福乐院,令礼房王迪管理,此人熟知音律,又能作乐府。禁文武官员及舍人,不许入院,只容商贾出入院内。”刘辰曾仕洪武、建文、永乐三朝,所记皆亲历之事,清人《四库全书》说其“所见诸事皆真确,而其文质直,无所隐讳”。所谓的十六楼也是官妓丛翠之所,遍布京师各处通衢闹市,其名曰南市、北市、鹤鸣、醉仙、轻烟、淡粉、翠柳、梅妍、讴歌、鼓腹、来宾、重译、集贤、乐民、清江、石城。[3]

当时对于禁止官员嫖娼的规定虽然严格,但是对于官员召妓陪酒尚无禁止,朱元璋就曾经诏赐文武百官宴饮于醉仙楼。(见《万历野获篇·补遗》卷三“建酒楼”条)明宣宗朝内阁大臣三杨——杨士奇、杨溥、杨荣那场嫖妓的经历,更是被民间传为笑谈。《尧山堂外纪》记载:

三杨当国时,有一妓女名齐雅秀性极巧慧。一日令侑酒,众谓曰:“汝能使三阁老笑乎?”对曰:“我一人便令笑也”。及进见问:“何来迟?”答曰:“看书。”问“何书?”答曰:“《烈女传》。”三阁老大笑曰:“母狗无理。”即答曰:“我母狗,三位公猴。”一时京中大传其妙。

明代内阁大臣竟然可以联袂狎妓,守土官吏当然也就可以随便宿娼,至于那些被视为帝国事业接班人的士子们更是将嫖娼狎妓视为风雅。内阁大学士狎妓竟被娼妓奚落嘲笑,朝纲堕落,官风颓败由此可见一斑。这当然是一则政治笑话,冷酷的现实说明建立在理学基础上的所谓道德戒律已经完全失去了约束力。那些在官方组织的“扫黄”事件中落网的官员已经是个案,他们的碰巧落入法网只能自认倒霉,被流放戍边。按照《中国娼妓史》作者王书奴的说法是“这就叫做有幸有不幸,法律恐怕是一种具文罢”。法律既然成为一纸空文,朝廷的法治权威也就**然无存了。[4]按照余怀《上卷·雅游》篇记载:

旧院与贡院遥对,仅隔一河,原为才子佳人而设。逢秋风桂子之年,四方应试者毕集,结驷连骑,选色征歌,转车子之喉,安阳阿之舞。院本之笙歌合奏,回舟之一水皆香。或邀旬日之欢,或订百年之约,蒲桃架下,戏掷金钱,芍药栏边,闲抛玉马,此平康之盛事,乃文战之外篇。迢夫士也色荒,女兮情倦,忽裘敝而金尽,亦随欢寡而愁殷,虽设阱者之恒情,实冶游者所深戒也。青楼薄幸,彼何人哉!

对仗工整的骈文之间,花团锦簇,活色生香,但是写的都是实话,秦淮贡院与旧院相对,原也是对着权势和金钱而来。才子对佳人,官人与娼妓,打得火热,打出一片纸醉金迷的繁丽之景色。在笙歌燕舞,脂香粉腻的睡梦中,酒色财气散尽,留下的只是青楼薄幸的往事。

随着由明入清的改朝换代,天崩地裂,曾经的笙歌燕舞,弦断知音杳,王孙沦为贱民,勇士壮烈报国,文士沉沦逍遁,歌姬舞女星云流散,唯剩下秦淮旧梦在云水间永久**漾,佳丽们的倩影明眸在眼前萦绕飘**,因而才有了后来的《板桥杂记》。

当然,南都的佳丽们,很多都是才貌双全风华绝代的女子,出生贫寒,不幸堕入娼门,然而天资聪颖,后天的艺苑栽培,使她们诗书礼仪薰莸,变得容貌华贵,气质高雅起来,而眼界也慢慢开阔,结交的全是官宦财阀及其子弟,交流的皆文人雅士骚客,可谓往来无白丁,谈笑皆鸿儒(贾)。

余怀记录的南京旧院有名有姓的艳妓有几十位,她们的男友很多都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而且相互间的情侣关系有时又是交织在一起不分彼此的。摘录几位在历史上留下盛名人物以记其事,以窥当时南都文士佳人的才情风貌。

[1] 见《吴梅村全集·中》,上海古籍出版社,第567页。

[2] 尤侗著:《百末词·卷四》。

[3] 见顾起元著:《客座赘语·卷六》,南京出版社,2009年。

[4] 见王书奴编著:《中国娼妓史》,上海三联书店,1988年,第20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