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投降清朝后,在官场也很不得志,因为清廷并不承认南明弘光朝封的所谓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大学士,只认当年崇祯皇帝封的礼部侍郎,因此也只封了他一个礼部侍郎、弘文院学士兼管《明史》馆,目的只是借助他对历史的熟悉让他负责修《明史》。因而不久,他就郁郁寡欢地以生病年老为理由返回家乡。这时闲待在家中的小柳,因为春闺寂寞还闹出了风流韵事来。

据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中考证:《消夏闲记》和《牧斋遗事》记载,河东君和牧斋之性格,一诙谐勇敢,一迟疑怯懦,颇相符合:

乙酉王师东下,南都旋亡。柳如是劝宗伯死,宗伯佯应之。于是载酒尚湖,徧语亲知,谓将效屈子沉渊之高节。及日暮,彷徨凝睇西山风景。探手水中曰,冷极奈何!遂不死。

这和前面记载在南京白下官邸怯于自沉家中花园是相一致的。柳如是的忠烈和钱谦益的苟且,在性格上是相吻合。老钱投降清廷后被新朝委任高官,必须北上去北京履任,小柳不肯北行也是某种政治上不和新朝合作的选择。她披着暗喻明朱色彩的大红披风在道旁默默为老钱送行。钱谦益当时有诗称赞“衣朱曳绮留都女,羞杀当年翟茀班”。在秋天萧瑟的风寒中,穿着红色风衣独立笑傲的留都奇女子,实在使得那些跟随丈夫坐着豪华轿车远去京城的高官太太羞惭啊!钱牧斋的赞美是对自己变节行为的内心谴责。

因此小柳一人独自留在南京白下的官邸中。当然老钱和小妻子的离别是非常伤心的,他留下了一首首的诗词记载了怅然若失的心情。老钱善意地理解小柳留在南京的行为,实在是为了表示自己内心不愿和那些朝廷命妇,随自己担任新朝高官老公去京城享受荣华富贵的矛盾心情。这使得柳夫人非常感动。他们的离别是在乙酉年的秋季,更加增添了几分凄凉。

这也许是老钱仅仅在京城任职几个月就匆匆往回赶的原因之一,同时还因为对小柳一人留在南京有些放心不下。因为小柳不时有些桃色新闻传到京城来,甚至有老钱的儿子钱孙爱几欲动刀宰杀奸夫**妇的传闻。原因在于小柳在老钱不在身边时和郑某、陈某苟合通奸的丑闻传出。陈寅恪引用徐树丕《识小录四·再记钱事》:

柳姬者与郑生奸,其子杀之。钱与子书云:“柳非郑不活”,杀郑就是杀柳。父非柳不活,杀柳就是杀父也。[1]

老钱话说到这种地步,从儒家父父子子及夫为妻纲角度,儿子钱孙爱都不可能去杀父或者弑妇,甚至连自己继母的情人都不能杀了。所谓妇人**的七出之罪,在父亲对于爱妾宽容下夫复何言呢?

乙丑(1646年,清顺治三年)春天老钱从北京乞病告归,夫妻两人从南京返回家乡常熟,携柳如是回到拂水山庄。老钱甚至当面承诺小柳可以“畜养面首为乐”,也即宽宏大量的钱谦益同意柳如是可以有自己的小情人。所以说老钱家信所言“柳非郑不活”一语的明确证明,不仅让小柳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有滋有味,随心所欲。老钱确实舍己为人可以将自己爱情与别人分享,而且完全不顾及家人的感受和社会舆论的谴责。这也埋下了老钱去世以后小柳与整个钱氏家族不可调和矛盾的伏笔。无疑,小柳是仰慕老钱满腹经纶才学的粉丝,这种仰慕发展到了最终结为连理走进婚姻殿堂,而老钱也是欣赏小柳才貌的追慕者,两人的相互欣赏可以打破年龄悬殊的界限,使性情和情趣的相投上升到情爱的高度。然而,这种精神上的相互欣赏最终发展到相互的尊重,相互砥砺,相互理解的状态,这就是爱情的最高境界,似乎很有些现代人的爱情观,而不再是死守纲常礼教。在钱谦益而言,大节已亏,就不在乎这些男女夫妇之道的遵循,推己及人,他宽容地对待柳如是的婚外情。早年的柳如是五岁进入归家院,十四岁就被所谓“吴江故相”曾任东阁大学士、太子太保的周道登买去当丫鬟,备受宠爱,后收为小妾,经常被老相爷抱在膝盖上授以艺文,也就是说不知名的父母传以天生丽质,归家院徐佛传授了声乐字画,老丞相又教授以诗书礼仪,多种因素使她成长为色艺双全、才貌具备,不输于当下任何读书人气质和风度。不到一年,周家群姬众口烁金,说她生活作风放肆不羁,私通仆人。小柳差点被逼死,幸而她一向乖巧,很讨老夫人欢心,只被逐出周府,重回归家院。小柳干脆挂出“相府堂下妾”的招牌,艳帜高张。在稍有积蓄后,她在教坊司削去妓籍,仅凭一画舫一船书,浪迹江湖,结交天下才士,活得随性、惬意、潇洒。她乘画舫浪迹松江、嘉兴一带,浮家泛宅,与一帮高才名士交往,对于那些纨绔富家显贵子弟她是瞧不上眼的。她曾经和松江被称为“云间三子”的陈子龙、李雯、宋徵舆及宋徵壁等几社名士多有情感诗文上的交集,尤其是对陈子龙仰慕不已,成为众生的蓝颜知己。陈子龙抗清壮烈牺牲几乎成为柳如是心中永久的痛。陈子龙也是钱牧斋的知己,他举义前老钱多有资助,这些不能不说是受到柳如是的影响。宋徵壁在《秋塘曲并序》中描述她“凡所叙述,感慨激昂,绝不类闺房语”,年纪轻轻“有烈丈夫风”等等。也就是说柳如是在民族大节上巾帼不让须眉是一贯,在生活小节上男人能干的她都一点不委屈自己,这是对于封建羁绊的反抗,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追求男女在人格上平等的壮举,类似钱孙爱这样凡夫俗子岂能够明白。

明末是礼崩乐坏的时代,士风陷于放诞,情欲的滥觞大大冲决了纲常礼教的羁绊,使人的性情和欲望超越理性而顺应了自然。钱谦益的理解纵容,也是对于对方人格的尊重,这种发自内心的尊重使得柳如是即使再婚后在精神和人欲上都保持了相当的自由度。这是为一般遵循着男尊女卑的夫为妻纲的道学先生所不理解的。而这些表像均为理学由外在的天命纲常,走向内心自由王学理论提供了实证。后来在李贽“童心说”和公安派三袁“性灵学”中都认为这是顺应人之自然本性发展的必然。对于老钱而言,他就是王夫之心学理论的追随者,且和公安派三袁均有良好的交往,和当时学者如同冯梦龙和汤显祖都是朋友,自然对于柳如是的尊重和欣赏包括对于她才华和欲望的尊重。这点他那位才质平庸的儿子钱孙爱实在不能与其老父等量齐观,只能甘居下位,那是因为在境界和胸次上层次不同所产生的隔膜。

王澐《辋川诗抄四·虞山竹枝词十四首十三》讽刺柳如是的生活作风问题写道:

芙蓉庄上柳如緜,秋水盈盈隐画船。

夜静秃鹫啼露冷,文鸳常随野鸥眠。

陈寅恪摘录《荷牐丛谈三·东林中依草附木之徒》条,来说明钱牧斋此时的心态,十分传神:

当谦益往北,柳氏与人通奸,子(牧斋先生的儿子钱孙爱)愤之,鸣官就惩。及归,怒骂其子,不容相见。为国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身,责一女子耶?此言可谓平也恕也。

老钱这句义正词严的诘问,借用官场首鼠两端的假道学的批评,抨击儿子对于一女子不能守身的苛求,可谓一针见血。这何尝不是对自己不能守节全义而有负君臣之道的愧疚呢。而小柳却是有民族大义的忠烈女子,在老钱来看所谓男女关系问题和君国大义相比完全是可以原谅的生活小节,不足挂齿。我作为父亲尚能原谅宽宥,岂容得你这小子去指手画脚,他与儿子断绝了父子关系。

事实证明老钱的宽容将得到小柳的加倍回报,在大是大非面前小柳表现出了巾帼英豪的大无畏气概,而小钱则显得窝窝囊囊,全靠柳如是扶持。

[1] 见陈寅恪著:《柳如是别传》,三联书店,第883—88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