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想安静却安静不了、想休息却休息不了的星期天。

丈夫讲学归来,自然要忙碌一番。收拾东西不算,丈夫为了补偿这一个月欠了女儿的情,发兴带女儿去佘山森林公园游玩,他们父女俩进了森林像松鼠般乱窜,我替他们背包,累得气喘吁吁。回到家已是日暮时分,父女俩跌进沙发里拼命喊肚子饿,我从冰箱里取出速冻饺子,想胡乱对付一顿早点休息,不料饺子还没有兔起来门铃却炸响了。

“作家作家,又是找你的!”丈夫去开的门,笑着跑进厨房,接过我手中的勺子。

“谁呀?”我不耐烦地高声问道,心想:事先也不来个电话就闯上门来,真不识相!抬头一看,却是冷雁和袁惜唇母女俩,忙托出笑脸,说:“你们来巧了,我们刚刚才进门,带棒棒去佘山玩了一天……”

“怪不得,来敲了好几次门,都没人应。”冷雁意味深长地横了小唇一眼。

我突然发现她们母女俩神色不对:冷雁面容冷峻,紧抿嘴唇,眉眼中压抑着怒气;而小唇聋着的眼皮红肿着,像是刚才哭过,目光从垂帘般的睫毛下溜出来,小心翼翼地停在我身上,似有千言万语的样子。我心一沉:这小姑娘难道又出事了不成?忙问道:“噢?无事不登三宝殿,冷雁有什么急事?”

冷雁狠狠地瞪了小唇一眼,斥道:“不要跟王阿姨挤眉弄眼的!”又向我说:“大姐……”

这时我丈夫端了一盘饺子从厨房出来,招呼道:“站着干吗?一起来吃饺子吧,龙凤水饺,味道好极了。”

“不不不,我们已经吃过饭了。”冷雁像是受不了我丈夫的热情,悄悄往后退了一步,掩饰不住的焦虑,不得不保持的矜持,询问地望着我:“大姐……您还没吃饭哪?要不……我们待会儿再来……”

“说吧说吧,我也不饿。”我一手挽住小唇的薄薄的肩膀,一边瞪着丈夫说,“你快端进去给棒棒吃呀,吃完了让她早点睡觉!”

我感觉到小唇的手在我背后悄悄地捏我的腰,我想,她是在给我传递什么信息?正寻思间,冷雁轻轻咳了一声,问道:“大姐,你给小唇的票子到底是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的?”

我愣了一下,脱口说:“什么票子?”腰眼里被小唇狠狠戳了一记,忽然醒悟过来,忙改口:“哦一票子!对对对,是我给小唇的,听文学讲座,上星期天下午,在静安文化馆,我没记错吧?”说完我侥幸而得意地朝小唇眨眨眼,我想我总算没有露馅。可小唇却瞪大了眼睛恐怖地望着我,我愈发雨里雾里一片混沌,搞不清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袁惜唇,这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冷雁冰冷的声音阴吱噢地响起:“王老师只说是上星期下午,你却说每个星期天下午都有讲座;王老师说在静安文化馆,你却说在静安图书馆。你现在倒是有能耐了,吹牛连草稿都不打了!”

冷雁的声音令我脊背骨一阵阵发麻,我明白她的眼睛盯着她女儿,那话锋却是朝着我来的!我已经记不清上星期天我跟小唇约定的“谎言”里那地点究竟是“文化馆”呢,还是“图书馆”?我担心是自己已经“老”得健忘,这两字之差害得小唇吃冤枉官司。可是小唇为什么要说每个星期天下午都有讲座呢?这点她事先并没有告诉我呀。

这时的我跟小唇基本处在一般地位,都是谎言被揭穿的罪人。我寻思着还是该跟冷雁说真话,冷雁总比外婆通大情吧?我便说:“冷雁啊,先不要骂孩子,要怪就怪我,这件事我是主谋,小唇对吧?”我故意哈哈地笑起来,想把气氛搞得轻松点,可是她们都不笑,看来我的幽默很拙劣。我独自傻笑也没趣,便收住了,“小唇你没告诉妈妈吗?余多老师帮你借了复习资料怕外婆节外生枝,才编说个谎话搪塞她的,还是为了学习呀。”

“我跟妈妈说了,可是……”小唇刚开口,就被冷雁打断了,冷雁的声音又尖又高:“大姐你知道什么呀!今天下午我跟两个客户谈方案,请他们到蓝桥咖啡厅坐坐,正好被我撞见她跟那个大学生就坐在暗黝黝的情人座里……”

我有点吃惊地胶了小唇一眼,她又窝起胸,下巴抵住胸口,一副刀枪不人的架势。

“她跟外婆怎么说?说是王阿姨给的文学讲座票是联票,每星期天下午都要去听讲座。有你这样大名鼎鼎的作家作挡箭牌,外婆自然是信了她。”冷雁终于将话锋对准我戳过来,“大姐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你也不能太惯着她。你看看,听讲座听讲座,跑去跟人家男孩子约会去了……我真想不到我的女儿会做出这种事来!”

“我又没做坏事!”小唇稍稍抬起头,使劲屏住眼泪不流出来,便咽道,“小余老师说有做不出的难题可以去问他,我有好几题做不出嘛!”

“他是用这个来引诱你懂不懂?现在报纸上经常有这方面的报道,那些流氓犯专会花言巧语**小姑娘。”冷雁放缓了口吻说,“幸亏妈妈发现得早,否则你多危险啊!”

“小余老师不是流氓犯!妈妈你自己看也不看清楚就往外跑,我们桌子上都摊满练习本草稿纸……”

“那是装装样子的,我不看就明白了。”冷雁不耐烦地打断她,“复习功课为什么要到那种地方去呢?那种地方是复习功课的地方吗?在那种地方你复习得进功课吗?”

“那你叫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呀?又不能让小余老师到家里来,外婆不要骂死啦?”小唇抬起手背擦拭着不当心滋出来的眼泪。

冷雁气恼地盯着她说:“学校里有老师有同学,你有难题为什么不问老师问同学,偏偏要去问他呢?”

又有一片泪水憋不住从眼眶里铺了出来,手背擦不及,小唇就用袖子管擦。我赶紧取了餐巾纸递给她。她抽抽泣泣道:“我去问过数学老师的,老师说这种题目太深,不适合我做,她叫我不要好高鹜远,要先把课堂上教的东西学扎实。我更不好去问同学了,现在大家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搞到复习资料都保密的,都想去套别人的题目。像裴小枫、黄一星他们几个功课好的,故意说他们从来不做课外复习题的,显得他们天生聪明似的。他们要是晓得我在做那么难的课外复习题,肯定要笑话我的。我只是想偷偷使把劲,中考的时候考得好一点,让妈妈开心一点……”小唇抽泣得说不下去了。

我听了小唇的话心里真是非常震惊―如今的中学生中竞争已是这么的残酷,这些孩子的心灵原本应是纯真透明的,却已经蒙上了斑斑点点的污垢。我心痛得厉害,很想对冷雁说,不要再逼孩子了!可是冷雁今天真是铁石心肠,丝毫不为小唇的眼泪所动,冰冷着脸说:“你总是有许多理由,都是从你爸爸那里学来的诡辩术!我现在不追究你们以往怎么样,只要你保证,从今往后不再跟那个大学生来往,当着王阿姨的面你说一声,妈妈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袁惜唇遵然止住吸泣,低头勾背窝胸像躲避侵犯的甲壳虫缩进自己的盔甲,默不作声如顽石般。

或许冷雁早已洞悉了小女儿的这套反抗的“伎俩”,冷笑尸声道:“这么说来你还是想跟他保持关系的哆?好吧,我只好写信给华师大数学系,让他们好好管教管教他们的学生,借家教之名勾引人家女孩子……”

“不―!”袁惜唇裂帛般进出一声,霍地抬起头,眼泪没有了,眼光灼灼地射向她母亲。

冷雁却不在乎女儿的抗议,带点幸灾乐祸的讥讽,道:

“你还想保护他是吗?我更要揭露他的真面目!”

“妈妈你自己为什么也要到那种地方去呢?!”小唇挺起了扁扁的胸脯,小脸涨得通红:“你跟本没看清楚我们在那里做什么,我却看得清清楚楚。你根本不是跟什么客户谈方案,你是跟黄一星爸爸一起到部种地方去的……”

“小唇!”冷雁惊恐地喊了声。

小唇似乎进人了一种豁出去全然忘我的状态之中,压根没听到妈妈的呼喊,语言变得前所未有的流畅和犀利:“你一看见我就拉着黄一星的爸爸跑出去了。你们到那种地方去干什么呢?黄一星的妈妈得了慢性心肌炎,长期病假,每天都盼望黄一星的爸爸早点回家呢!你为了讨黄一星的爸爸喜欢,把爸爸的那枝派克笔都送给黄一星作生日礼物,我向你讨过几次你都不肯送给我!我讨厌黄一星的爸爸,我才不要他做我的爸爸呢!”

啪!很响亮的一声!冷雁铁青着脸扇了小唇一记耳光!小唇愣怔了一下,瞪大了眼睛陌生地看着妈妈,干涸的眼眶里一点一点蓄起了泪水。忽然,她别转身冲出门去,门重重地弹了回来,只听得踏踏踏踏一阵紊乱的脚步声迅速地远去。

我和冷雁惊呆地对视了片刻,我激动地说:“冷雁,你怎么能这样……你伤了她的心懂不懂?!”

“我的心受到的伤害你懂不懂?!”冷雁情绪也很激动,眼睛里迸出了泪珠,又洁问我,“倘若是你的女儿与一个男孩子出去约会,你还能这么理智这么冷静吗?!”

我像被击中了要害,无语以答。

冷雁看了我一眼,蠕动着嘴唇,许时,轻声说:“我去找她!”

她拉开门走了,门扇砰地关上了。我想我应该随她一起去找小唇,丈夫却当头泼了我一盆冷水:“你省省吧!不要以为你当作家的真能包打天下了。清官难断家务事,你还是多关心关心棒棒吧!”

我颓然坐下,自觉脚骨发软,再想想,其实是心虚。如果此刻我面对袁惜唇,我该持什么态度?支持她鼓励她么?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我对她偷偷摸摸跟那个大学生泡在咖啡馆里的事实也是有怀疑的,至少认为是不妥当的。稍稍冷静以后,我反省自己的内心,是否因为袁惜唇这次事先没有征得我同意,触犯了我的自尊心,而使我对她的举动产生了怀疑?又好像不全是这个原因。仔细梳理了思绪,我发觉更重要的是因为冷雁的反洁:倘若是你的女儿与一个男孩子出去约会呢?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嘴,我恐怕会比冷雁更气急败坏、暴跳如雷呢!

以往我把袁惜唇当做一个知心的小朋友,因此我可以理解她的种种怪诞;这一刻我是站在父母辈的立场来审视她,反而对她有了种种怀疑。这是母爱的无私呢,还是母爱的自私呢?

小女儿跑过来勾住我的头颈问:“妈妈,小唇姐姐犯错误啦?她妈妈为什么要打她呀?”

我盯着女儿可爱的小脸,优心忡忡道:“棒棒长大了,会不会不听妈妈话了呢?”

丈夫在一旁笑道:“你的想像力也太丰富了,跟作家生活在一起,神经真是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