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心里一直担心着袁惜唇的事,不知冷雁是否原谅她了?她是否保证不再跟余多老师来往了?还有……其实我最想知道的是她内心的真实,职业习惯使我很想探究一个十四岁少女的隐秘情感。我打算跟她细细地交谈一次,可是一直没见到她,楼道里,大门口,平时早上和傍晚总能见到她伶傅的身影,近日来却像消失了一般。几次想打电话到冷家去找她,摸着了话筒又放下了,我恐怕冷家外婆会责难我,她一定知道我帮着她外孙女欺骗她的事了,我总觉得有点愧对那个一直很信任我的老太太。

我差不多已经想放弃对袁惜唇的关注了,可是冷鸿却突然找上门来,跨进门就说:“大姐,我是不想来打扰你的宝贵时间的,是冷雁硬要我来找你,她怕你说她,自己不肯来。”

“肯定是为了她那个宝贝女儿的事吧?小唇又怎么啦?”我急忙问道。

冷鸿说:“心里么宝贝得要命,当面么骂得人家臭得要死。这回还倒好,硬逼着人家滚到袁征舫那里去,人家真的搬过去了,又日日牵肠挂肚,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香的……”

我打断她道:“小唇原来是搬到她爸爸那儿去了,怪不得好些天没看见她了。”

“真在她爸爸那儿住着倒也省心了,”冷鸿重重叹了口气,“天晓得这小姑娘搞点什么鬼花样!今天袁征舫打电话来找女儿了,说小姑娘在他家住了一晚,怎么就不去了?冷雁一听就炸了,问道,你把女儿弄到哪里去啦?是不是那个狐狸精把女儿谋害啦?你不把女儿还给我,我跟你拼个你死我活,大家都不要过了。我听听她吵得越来越离谱,赶紧把话筒夺过来。我问袁征舫,小唇到底在不在他家?是不是他的新夫人嫌小唇累赞,把小唇气走了?袁征舫的声音都变了,连连说没有的事,小唇来我家,她很欢迎的。又说,小唇真没回家呀?那我要马上到派出所去报案。就把电话挂断了。冷雁捶胸顿足,已哭得天翻地覆。我把她拉起来,说哭有什么用,得快去找人呀!冷雁说,偌大个上海,到哪里去找呢?忽然她就想到大姐你了,她叫起来,说王大姐一定知道小唇的去向,小唇什么事都不瞒她的。硬把我推出门,上你这儿来打听小唇的下落……”冷鸿说完,眼巴巴地盯着我。仿佛小唇就藏在我身后。

我摇摇头说:“我已经好几天没看见小唇了,就连她搬到她爸爸家去住都不知道。冷雁也真不冷静,小唇向那个大学生讨教学习上的难题,没有不合适的地方,找了间咖啡厅坐坐,也是情有可原的嘛,为什么就要赶她出门呢?”

“哎呀大姐,你搞错了。”冷鸿说,“冷雁不是为了余多的事赶小唇到袁征舫那里去的,那件事她只到你这儿来发了通火,回到家里,在我妈面前提都不提,她和小唇都装着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我愈发奇怪了:“那她为什么突然就要小唇搬到爸爸那里去住呢?”

冷鸿幽幽地长长吐了一口气,说:“大姐啊,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袁征舫结婚的事终于让冷雁知道了,那天晚上她回来得早,脸色铁灰,说不舒服,饭也没吃,就裹着被子睡了。那个黄建华打电话来,她都不接,只让我跟人家说她身子不舒服。我估计她跟黄建华原是有约会的,她失约了。偏偏最近一段小唇心情蛮好,她们换了班主任,很新潮的,对她蛮器重,让她参加了苗苗文学社,我看小姑娘饭吃得多了,脸上也有笑容了。吃过晚饭做功课,功课做好理书包,一边哼哼流行歌曲:好想谈恋爱,不管那个人会是谁,好想谈恋爱,为他不争气的流泪……冷雁突然就从被子里跳出来,夹头夹脑朝小唇骂开了:你满脑子想什么东西啊?那个大学生就这么教你的吗?成绩么弄来弄去六七十分,什么黄色下流的东西么一学就会,就是袁征舫的种儿!我从来役看见冷雁这样的歇斯底里,手指直戳到小唇鼻尖上。小姑娘平常不声不响的,脾气也是辈得不得了,跟冷雁对口词似的顶起来。冷雁就叫她滚到袁征舫那里,以前气起来也这么说过,也就是说说而已。这回当真了,把小姑娘的衣服都摄出来了。小姑娘头颈硬翘翘地讲,你叫我滚,我就滚,你别想再叫我回来!拎起包就出门,我和我妈拖都拖不住,看看瘦骨伶仃的小姑娘,不晓得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听了冷鸿的话,我真真是坐不住了,想像那弱小的女孩莫名奇妙遭受母亲没来由的责骂,那颗稚嫩的心如何承受得了?会不会……我命令自己冷静,不要慌,仔细分析分析,依照小姑娘的性格和心理,她会怎样处置自己?

“你们在上海的亲戚家都去问过了吗?”我问冷鸿。

“不仅上海的亲戚家,就连外地的亲戚、袁征舫的亲戚,统统打电话问了一遍,都没有。”冷鸿沮丧地说。

“你们问过小唇的班主任吗?”我的思维已进人了逻辑的轨道。

“冷雁只有老班主任陆老师家的电话,打过去问了,陆老师开了刀,一直在家休病假。她也不清楚学校里的事,她只是一个劲地说,我早知道要出事的,我早知道要出事的,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啊!讲得冷雁更是六神无主了。”

“这就是了,你们都没搞清楚小唇这几天在学校里的情况,她若是仍去上课的,说明人在上海;若是没有去上课,那问题就严重了,必须去报警才是。”

“我们都急糊涂了!”冷鸿拍拍脑门,忙掏出一本小小的电话本,一边翻着,一边说:“小唇跟金灿灿最要好了,金灿灿家的电话我好像记下来过,怎么就没想到呢?有了,有了,在这儿……”就将本子递给我。

我说:“干吗给我?你不会打电话呀?你是她的亲阿姨嘛。”

冷鸿硬把电话本塞在我手中:“大姐,还是你出面好。你看怎么个问法,最好不要让同学知道小唇父母离婚的事。我晓得小唇很忌这个,她连老师都不愿告诉的。”

我沉吟片刻,说:“好吧,这个难事也只好我来做了。”便拨出了那个号码。

忙音。停停再拨,还是忙音。

“现代信息社会,家家人家煲电话!”我无奈地放下话筒。

“她们这家人家大概吃饱饭没事干了,成天吊在电话线上!”冷鸿恨恨地骂道。

我笑道:“听小唇说你打起电话来也很马拉松的。”

冷鸿有点尴尬地一笑:“这小丫头看着闷声不响,舌头也蛮长的。”又叹口气,说:“现在已经嫁做商人妇了,许多电话朋友都剪断了,日日只等着Amrelcan的越洋长途。”

冷鸿说话的语气少了许多怨惑和蛮横,多了几分苍凉,几分满足。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装扮也清淡了许多,只轻轻地弹了些唇红,反倒清丽妩媚起来。

“对了,是听说你结婚了,喜搪也不给大姐送一份,足见你嘴上叫我声大姐,心里却是路人一个罢了!”我咳道。

冷鸿忙说:“大姐可别这样看我,当我是个势利小人。老老实实告诉你,结婚手续还没有办妥呢!他跟美国老婆的离婚官司还没有最后判下来,要等他那笔账了断,我们才能去做结婚登记。等拿到法律文书,我一定要堂堂正正地举办一个盛大的婚礼。到时候还要请你大姐做证婚人呢!”

“冷鸿的证婚人我是当仁不让的。”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着实为她担忧,人家婚都没离掉,你怎么就急急地“嫁做商人妇”了呢?万一人家不离了或离不掉呢?

冷鸿窥觉我言不由衷,便说:“我之所以同意跟罗杰斯结婚,是因为他一开始就告诉我他有妻子,他没有欺骗我。而且他现在就在帮我办去美国工作的商务签证,他让我保持一份独立。我觉得他为人坦诚,其他问题就不足而论了。”!

我点点头,这回是由衷地说:“祝贺你呀冷鸿,你有了归宿,还要多关心关心你姐姐。”

她点点头,叹口气,又摇摇头:“她的事呀……”

电话铃突然响起,我抓起话筒,刚“喂”了声,冷雁带哭腔的声音就冲进耳膜。“大姐,冷鸿在你那儿吧?小唇她……”

“冷雁你不要急,我们正在跟小唇的同学联系,一有消息就告诉你,你先把电话挂了。”我平和地对着话筒说。

冷雁挂断了电话,我又给金灿灿家打电话,终于听到“嘚儿--嘚儿--”的拨号声了,我耐心地等着,不知为什么,心突突地跳得很快。

“喂,你找谁呀?”话筒那端飘过来一个细小轻柔的声音,就像飘过来一朵云似的。

我心一颤,我觉得这声音怎么好熟捻?我说:“金灿灿在吗?”

“金灿灿这会儿在洗澡,你能过十分钟再打来吗?你……贵姓啊?”那浮云似的声音将我一圈一圈地缠了起来,我喉头很紧,发不出声。她“喂、喂”了好几声,嘀咕道:“怎么搞的?”

我怕她挂断,狠命地叫起来:“小唇―你是袁惜唇吗?”

冷鸿连忙把头凑过来喊:“小唇,小唇,是你吗?”

对面沉默了片刻,说:“王阿姨,我一开始就听出是你的声音了!”一个无声的叹息。

冷鸿刷地夺过话筒,气道:“袁惜唇你开国际玩笑啊?闷声不响跑到人家家里躲着,你妈快急疯了,你爸已经去报警了,你还不给我快点滚回来!”

我连忙夺回话筒,尽量把声音弄得柔和些,说:“小唇,不要再赌气了好吧?王阿姨马上来接你好吗?”

“不不不!”她坚决地吐出一连串“不”一字,“我不回外婆家住了。”停停,又说,“王阿姨,一金灿灿家好大好大,装演得像宫殿一样,这几天姜申儿也住在这里,我们一起做作业,一起上学,蛮开心的。”

“可是你能在那儿住一辈子吗?”我问。

对面没声响。

我略假思索道:“小唇愿意住在王阿姨家吗?跟小妹妹住一屋,这样你妈妈你外婆想看你,抬脚就下楼了。”

对面仍是沉默,许时,方飘过来一个轻轻的“嗯”。

我赶紧说:“那你收拾收拾,我这就过去接你。”

“王阿姨,你不用来接我,我明天放学后会上你家去的。”小唇忽然显得十分理智。

我犹豫了一下,说:“好的,王阿姨明天晚上做一顿美餐等你,不要弄得太晚,早点回来,好吗?”

又飘过来一个“嗯”,比方才那个肯定了许多。

我这才放下话筒,手心竟然都是汗。我对冷鸿说:“没事了,小唇答应明天回来,快去告诉冷雁。”

冷鸿笑道:“毕竟是大姐你呀,马到成功。”便要走。

“冷鸿等等。”我总觉得应该对冷雁说些什么,为了小唇,也为了冷雁,“你替我带两句话给冷雁好吗?”

“求求你别让我担负这艰巨的任务了,”冷鸿愁眉苦脸道,“有什么话大姐你还是自己对她去说吧,她哪里会听我的呀?不触我两句霉头才怪呢!”

于是我跟冷鸿一起上了楼。

冷雁一见我们,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瞪大眼睛逼视着我,我觉得我的胸口已被她的目光钻了个大洞。我用最平淡的语调说:“冷雁,小唇住在金灿灿家里,这些女孩子就喜欢轧闹猛。她明天放学后回来,就让她先在我那儿住几天吧,你看呢?”

冷雁愣了片刻,软软地坐下。

外婆闻声跌跌撞撞从里屋跑出来,一边问道:“小唇呢?小唇回来了吗?”

我连忙扶住她:“外婆,小唇住在同学家呢,明天回来。”

冷雁忽然就骂道:“谁要她回来?她不想回来就永远别回来!”

外婆拍了下大腿说:“你少说两句好不好?都怪你自己当初瞎了眼看中袁征舫那样的人!小固有什么罪过?亏你做得出,叫她搬到袁征舫那里去,那两个奸夫**妇没有把她谋死已经是好的了!”

冷雁忽地又愣住了,呆墩墩地定在那里。

冷鸿说:“妈,你怎么爬起来了?着了凉再犯病怎么办?”

外婆说:“我要能一闭眼去了,省得替你们操心!”

冷鸿说:“妈你的寿还长着呢,阎罗王还不想要你,让你再替我们操几年心!”说着,硬扶着外婆进里屋去了。

我看着黯然垂泪的冷雁,又可怜她,又恼恨她,我说:“我原以为你是个外柔内刚有主见的女子,原来也是银样蜡枪头的假货!”

冷雁抬起泪眼,问道:“大姐你叫我怎么办?”

我气道:“怎么办?!咬咬牙,面对现实!不属于你的就甩开它,属于你的要珍惜它!”

她垂下眼皮,不做声。

我逼近她:“你没有权利对孩子这样懂不懂?她不是你的撒气筒,她也有独立的人格!冷雁你还算知识妇女呢,我真替你难为情啊!”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仍不做声。

我站起来,说:“我想你是聪明人,明天小唇回来,就先在我那里住几天。她愿不愿意回到你身边,全在于你的态度了。”说完我便往门口走去。

冷雁突然问:“大姐,小唇明天真的会回来吗?”

“我相信她。”我拉开了门,想想,又回头对冷雁说,“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难关,就看你有没有勇气了。抖擞起精神,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冷雁你能的。”

她的嘴唇在蠕动,但是我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我发现小唇的嘴唇跟妈妈真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