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女儿商量,在她的房间里临时搭一个床铺,让小唇姐姐住几天。我万万没想到,才九岁多一点的女儿坚决不同意,又哭又闹,说:“她自己有妈妈,为什么还要住到我们家里来?”
我说:“棒棒你怎么那样小气呀?平时老吵着没人陪你玩,妈妈给你找个伴,你怎么又不愿意了呢?”
棒棒说:“妈妈你自己说的要和好孩子交朋友,小唇姐姐成绩不好,我不要跟她玩!”
我竟然被小女儿驳斥得哑口无言。
丈夫笑道:“作家同志,我作证,你平时是这样关照棒棒的,你从来也不肯让棒棒下楼跟弄堂里的小朋友一起玩的呀!”
“你少添乱好不好?”我气恼地瞪了他一眼。
我没办法强迫女儿接受小唇,我只好在我的书房里搭了一张钢丝床。
隔日下午,冷雁三点刚过就请了事假回家了,打电话来问:“小唇来了吗?”
“冷雁你也太性急了吧?人家要四点半才放学呢,最快也要五点左右到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苦笑道。心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冷雁五点钟又打电话来问,五点半再打电话来问,可怜巴巴道:“大姐,小唇真会回来吗?”
“会的会的,或许学校里有什么事呢?或许路上堵车了呢?”我说。
“大姐,”冷雁惊叫起来,“会不会出车祸呀?”
“哎呀冷雁,你不要神经这么脆弱好不好?小唇也不是头一天走这几条马路的!”我气恼地说,她的神经质将我的心都弄乱了。按说小唇是应该到了呀!
一直等到七点快过了,这其间冷雁又打来无数次电话,我也几乎失去了信心,我想小姑娘昨天恐怕只是敷衍我的吧?女儿已经啃掉了半罐饼干,仍吵着肚子饿。我便狠狠心说:“不等她了,吃饭!”
“妈妈万岁!”女儿欢呼着捧起饭碗。
偏就在这一刹那,门铃响了。
我拉开门,一眼瞥见那豆芽似的人影,劈头就问:“你怎么这么晚放学呀?”
她冲我甜甜地一笑,说:“王阿姨,你不是让我住你家吗?我去金灿灿家拿行李呀。”
我看见她背着双肩挎包,提着旅行袋,细小的身子不堪负担地询楼着,心便软了,暗暗自责自己,应该去接接她,帮她提行李的。
“肚子饿坏了吧?快洗手吃饭。”我接过她的行李放进书房。
袁惜唇恭敬地对我丈夫说:“叔叔,打扰你们了,真不好意思。”又对我女儿说:“棒棒,有什么功课不懂,姐姐教你好吗?”
我发现这段日子里她成熟老练了许多。
小唇去卫生间了,我赶紧拨了个电话给冷雁,我说:
“小唇来了,正准备吃饭呢,你就放一万个心吧!”
“大姐,大姐,你劝劝小唇回家来住好吗?”冷雁得寸进尺地哀求道。
我说:“解铃还需系铃人,你自己下来跟她道歉,看她能不能原谅你!”
冷雁沉默片刻,喀哒挂断了电话。
我女儿还算争气,当着客人的面表现出了大家闺秀的宽怀大度,不停地给姐姐夹菜。女孩子凑在一起自然有她们说不完的话题,我可以自顾吃饭,心里盘算着以后这段日子如何开导小唇回到她母亲身边。我很担心冷雁是真正伤了小唇的心,这伤口的治愈还得下点功夫。
这时门铃又起,我去开门,却是冷雁和冷鸿。冷雁双手捧着一只大烧锅,冷鸿环抱着两床图案艳丽的被子。
我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搞劳三军啊?”
冷鸿怨道:“我跟她说大姐不会亏待小唇的,她偏要送这些东西下来。”
冷雁不说话,直往客厅走去。我丈夫和女儿都停下筷子站起来了,就小唇不动身,脸埋在饭碗里一口一口地扒饭。
我说:“小唇,看看你妈妈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便揭开锅盖,是一锅黄澄澄香喷喷的鸡汤!
小唇仍不抬头也不吭声。
冷鸿叫道:“大姐,被子放哪儿啊?”
我说:“床我早替小唇预备好了,还没到大冷天呢,哪里盖得了这么多被子!”便领冷鸿去书房。
小唇用脊背对着妈妈,冷雁显得很尴尬,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我丈夫闲聊。
冷鸿见状便说:“姐,我们回去吧,小唇饿不着也冻不着了。”
冷雁看看小唇弱弱的脊背,又看看我,那眼神无奈无助得叫人心酸。我便推推冷鸿,又点点小唇。
冷鸿白了冷雁一眼,没好气道:“小唇,外婆为你急得都发病了,你什么时候上来看看她,知道吧?”
小唇停止了咀嚼,把头一低,好像是应了一下。
我趁机说:“叫外婆放心好了,小唇一定会去看她的。”
冷家姐妹回去了,小唇马上变得活泼起来,跟棒棒有说有笑,还要帮我收拾碗筷。我赶她去书房做作业,又催促女儿理书包洗澡铺床睡觉。待一切收拾完毕,我走进书房,看见袁惜唇两手撑着下巴,呆墩墩地望着天花板想心事。
“小唇,功课都做好啦?”我说,“早点休息吧!”
她看看我,眼圈忽地红了。
“小唇,阿姨知道你心里不开心。你看你妈妈已经很后悔了,这几天她们四处找你,她受的惩罚已经够厉害了。”我抚着她肩膀说。
“王阿姨,我真的很感谢你很感谢你……”她说着硬咽住了。
我说:“你怎么跟我这么见外了呢?我们是好朋友呀。”
她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吸泣着说:“王阿姨,幸亏你打电话来了,否则我今天晚上真不晓得住到哪里去呢!”
我一惊:“金灿灿的父母赶你走了?”
她摇摇头,说:“没有没有,金灿灿的爸爸很忙很忙,难得回家的,总是很客气很客气,问问我们睡得惯吗?吃得惯吗?金灿灿的妈妈也从来没有说不让我们住的话。可是昨天金灿灿的妈妈发现放在大衣柜小抽屉里的两千元钱不见了,她就盘问她们家的老阿姨,你是几点钟打扫房间的呀?出来时门关上没有啊?还有谁进过这间房间啊?她虽然没有明指什么人,可是我敢肯定她就是在怀疑我和姜申儿,我可是从来也没有踏进那间房间过呀!我一直睡不着,半夜里起来上厕所,听见金灿灿的爸爸妈妈在客厅里说话,金灿灿的爸爸说,算了算了,不就两千块钱吗?毛毛雨,譬如你扶贫献爱心,送给她们了,破财免灾嘛。我气得要命,他们好像就认定是我们偷的了,当时我真恨不得马上离开他们家。今天我回去取行李,金灿灿的妈妈好热情地帮我整理衣物,我知道她是趁机查看我是不是拿了她的钱。谁稀罕她的臭钱呀,王阿姨……”小唇硬咽住了,泪水糊满了小脸。
我痛惜地搂住她,说:“小唇,别哭别哭,阿姨知道你心里很委屈很委屈,阿姨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离开你爸爸家搬到金灿灿家里去呢?”
没有回答,只有轻轻的嚷泣声。
“是爸爸待你不好了?”
拼命摇头。
“那个阿姨对你不好是吧?”我按照惯常的思路问道。
她仍是拼命摇头。
我说:“小唇不愿意告诉阿姨其间的原因,阿姨就不问了。来,去洗脸洗脚,早点休息吧。”
她马上停止了吸泣,抬起泪眼说:“王阿姨,我什么事都告诉你的呀。那天吃午饭的时候,姜申儿告诉我们,她跟她的叔叔婶婶吵起来了,叔叔婶婶嫌她每天晚上复习功课看书到深更半夜太费电,就把门厅里的灯泡换成15支光的,鬼火似的。姜申儿自己又去买了一个40支光的灯泡,复习功课时偷偷地换上,结果被婶婶发现了,把她的灯泡都摔碎了。姜申儿说着就哭起来,她说她再也不愿跟叔叔婶婶一起生活了,她宁愿重新回江西去的。金灿灿就劝她先不要急着回江西,至少得把这学期的课上完呀。金灿灿就让姜申儿住到她家去。金灿灿要我一起住到她家,陪陪姜申儿,所以我就搬过去了嘛!”
我点点她的鼻子说:“你一定告诉金灿灿你妈发脾气的事了,对吗?”
她惊讶地看看我、又点点头:“那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心里面好闷好闷,看见姜申儿哭我也哭了,我把爸爸妈妈的事统统告诉了她们,金灿灿就说,这样也好,你索性跟姜申儿一块儿住我家。姜申儿也求我跟她一块儿住金灿灿家,她悄悄跟我说,她有点怕金灿灿的妈妈。”
我说:“这其实也是一桩好事,你为什么不跟爸爸妈妈说一声呢?害得他们满世界地找你,我看他们差点急出神经病来!”
“活该!”她恨恨地吐出这两个字,像两块尖锐的石头砸在我心上。
小唇现在陷在仇恨编织的罗网里,心态思维都被扭曲了。我必须引导她走出这个误区。我小心翼翼地选择词汇和语气,我说:“小唇,阿姨知道其实你是很爱你爸爸妈妈的,你也知道你爸爸妈妈也是很爱你的,对吗?”
她不响,只是不停地缩鼻子,其实鼻子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
我叹了口气:“互相爱得太深也不好,互相太看重对方而对对方期望值太高,稍有偏差便产生了失望,彼此埋怨,小唇,阿姨这么分析是不是有点道理?”
她抬起眼皮,满脸的迷惘和困惑。我想她这般年龄也许还无法理解深层次的人的情感的复杂。我便换了个角度,直接地说:“小唇你快十五岁了吧?不是小孩子了,不能老想着从妈妈那里索取爱和保护,也应该学着站在你妈妈的立场上去体味她的痛苦,并试着帮助妈妈解除痛苦。”
她直直地望着我,我感到她是听进了我的话。我继续说:“阿姨可以绝对地告诉你,你妈妈的痛苦肯定比你的痛苦更深。你只有十四岁,你的生活还在创造之中,而你妈妈已经年过不惑,她创造过一个家庭却失败了,岁月留给她的机会已经不多了。这次你妈妈朝你发脾气,你是知道的,因为她突然听到了你爸爸再婚的消息,她是把对你爸爸的怨恨发泄在你身上了,在你身上永远带着她与你爸爸共同生活的影子,她除了你还能朝谁发泄呢?”
“那……我怎么办呢?”她眼中恨的坚冰已经化解,语气充满了痛惜与焦虑。
“你爱你的妈妈对吧?那么你也一定会愿意做她的出气筒的,她把气发出来了,心情就会平静些的。譬如,当你妈妈发脾气叫你滚到袁征舫那里去的时候,你冷静想想,你妈妈哪里舍得你离开?她只是气极了的气话罢了。如果你柔声对她说,妈妈,我真的到爸爸那里去了,谁来陪伴你呢?你妈妈一定会非常感动,她的气也一定会烟消云散的。不信,下回你试试。”
袁惜唇缓缓地点点头,又叹了口气。
我说:“小唇不要哀声叹气好不好?阿姨知道,这样的忍耐、这样的谦让对于你这般年纪的孩子来说是很难的,哪个孩子在父母面前不任性不撒娇?可是,如果你能够做到了,你不就锻炼了一种比其他女孩更坚韧更完美的性格了吗?你先克服了自己的任性,然后尝试着帮助母亲克服急躁,你便会品尝到生活的充实,充实的有质量的生活并不仅仅是安宁的美满的舒适的,我觉得生活的意义更在于努力地克服困难,小唇你说呢?你不会认为阿姨在唱高调吧?”
她轻轻说:“哪里会呢?王阿姨,听你这样说说,我心里好受许多了,否则我真的觉得走投无路了呢。”她咧嘴笑了笑,虽然笑得很牵强,可我却像乌云层中见着了一丝阳光似的。
我想趁热打铁,劝她回家去住,转念又犹豫了。我这么急着劝她回家,她会不会以为我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她走呢?切不可操之过急呀,索性让她在我这儿放松几天也好。于是我笑道:“这几天跟妈妈闹别扭,没影响学习吧?”
她犹豫地摇摇头,说:“马上就要中考了……宋老师却一点也不急,还让我们排课本剧,以前陆老师老早复习卷一大裸发下来了呢!”
我颇有兴趣地问:“宋老师让你们排什么课本剧呢?”
袁惜唇神色已恢复自然,微微笑着说:“宋老师让黄一星整理了两个片段,一个是寓言《削足适履》,一个是《青春之歌》中的林红就义。宋老师让大家回去考虑一下自己喜欢扮演什么角色,过两天就要定角色了。宋老师让裴小枫、黄一星和他一起组成导演小组,到时候自由报名,群众评议,最后由导演小组决定谁演什么角色合适。”
我笑问:“小唇你想争取演哪个角色?”
她慌忙摇头:“我不行的,我就算报了名人家也不会让我演的。金灿灿这几天一直在家里练习台词呢,她想演《青春之歌》中的林红。她一定会争取到这个角色的,宋老师正好到她家去,看了她的排练,说她念得很好,很有**。”
“宋老师知道你离家出走的原因吗?他怎么说呢?”我问。我以为宋老师到金灿灿家是为了去看望袁惜唇和姜申儿的,两个学生有家不能归,他当班主任的自然不能等闲处置哆。何况一直听袁惜唇介绍,这位宋老师的教学风格特别富有人情味。
可是小唇摇了摇头,说:“宋老师只知道姜申儿的事。他到金灿灿家去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还是我去开的门。宋老师看见我一脸的惊讶,站在那里不动了。后来金灿灿告诉宋老师,是她叫我来陪姜申儿的。宋老师没有跟我们多说什么,他是去找金灿灿的爸爸的,好像有什么很急的事,隔几分钟就问金灿灿,你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呀?金灿灿就说,马上就回来了。就给宋老师念林红的台词,要宋老师帮她排练。宋老师就说很好,很有**。宋老师大约等了半小时就匆匆地告辞了。”停停,又说:“我感到宋老师那天晚上跟平时不一样,好像心神不定,换了个人似的。”
“你们小姑娘心眼比针眼还小,就喜欢瞎猜度别人。”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是觉得很奇怪的,照宋老师素日的工作作风,不会对袁惜唇不闻不问的。不过那一丝疑虑很快就被我抛开了,眼下更让我费心的是袁惜唇的情绪。
袁惜唇在我家住了三天,这三天里冷雁天天送好吃的小菜到我家来,似乎怕我“虐待”了她的宝贝女儿。第四天,冷雁空手下来,笑盈盈地说:“小唇,妈妈今天做了几样西式菜,奶油酪面,火腿荷包蛋,还有乡下浓汤,你回去吃饭好吗?”
小唇很自然地说:“西餐啊,我特喜欢吃了。王阿姨,你也一起去吃!”
我说:“我可不喜欢吃西餐,就不奉陪了。”
于是她们母女俩亲亲热热地上楼去了。
过了刻把钟,冷鸿就下来搬小唇的行李。
“冷鸿,你要关照冷雁,要她好好珍惜属于她的东西。”我笑着说。
“大姐,我看小唇这一跑跑得好,让冷雁急一急,倒把她的神经病急好了。这几天,她再也不提袁征舫的事了,每天下班也早了,换着口味给小唇做好吃的,连我也跟着享福了!”冷鸿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我舒舒服服地吐了一口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