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赶在酷暑到来之前完成了稿子,挂号寄走了它,真是一身轻松了。正巧有编辑部邀请我到北戴河参加一个笔会,便带着女儿去了,痛痛快快休息了十来天,晒得黝黑黝黑。
回家的第二天傍晚,我去超市采购,出去这半个月,冰箱中的存货已被丈夫扫**一空。刚要跨出大门,只见一辆漆黑锉亮的轿车在门前缓缓地停下了,车门里钻出一位戴着墨镜的时髦女子。前车窗迅速地摇下,探出一张金发碧眼、棕色络腮胡子的脸。那女子与他毫无顾忌地亲了个吻,优雅地挥挥手,道声“拜拜”,便一步一扭地走进门来。
门坎边,我与她面对面只间隔一尺有余,她那玫瑰红的鲜唇翁开了,叫了声:“大姐!”我吃了一惊,呆望着她。她便摘下墨镜,我方才认出,笑道:“冷鸿你呀,这么漂亮,把我的眼睛都炫得花了!”又问道:“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冷鸿又将墨镜戴上了,很西洋地耸了耸肩,说:“我恐怕会跟他结婚的,再不结婚周围人都要当我嫁不出去了。”
我不动声色地笑道:“只要你们两个人真正相爱就够了。你姐姐……近来还好吗?”
冷鸿原是摆出要走的架势的,一说起她的姐姐,便立定了,眼珠在漆黑的眼眶中左右转了一圈,看周围并无人走动,压低了声说:“大姐,拜托你多开导开导我姐姐了。她这个人,外面看着冷若冰霜不可侵犯的样子,其实一点用场也没有。人家袁征舫又重新结了婚,日子过得美美的,她还白日做梦,幻想着考验他几年,然后再跟他破镜重圆呢!”
我惊愕地问道:“你姐姐不知道你姐夫再婚了吗?”
冷鸿摇摇头:“就是前些日子的事,我也是刚刚得知这个消息。袁征舫这个人,花功不是太好,有时为了小唇的事通电话,他还对冷雁甜言蜜语的,冷雁哪里会想到他会再婚?”
我沉吟道:“小唇的父亲竟是这般德性,小唇还特别崇拜他呢!”
冷鸿说:“我还是要说句公道话,也不能全怪袁征舫。男人嘛,一时失足的事情总归有的。当时袁征舫是真的后悔,在我面前都哭了两三次,要我劝劝冷雁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可冷雁死要面子,非离婚不可。冷雁是嘴硬骨头酥的,心里面明明是忘不了袁征舫,说出的话却水火不容似的,不给人家一点点转弯的余地。再加上对面那个女人盯得紧,男人哪里还撑得住?袁征舫已经撑了两年了,也难为他了。”
我心里涌起莫名的惆怅,为冷雁抱屈,我说:“要把这个消息快点告诉冷雁,不要让她再待在空中楼阁里做梦。”
冷鸿停停,说:“我都不知道怎么朝她开口,对她刺激太大了!总要找个最最稳妥的时机呀……”
“尽快给她找个合适的人呀,你交际广,认识的人多,不要看到好的都留给自己哆!”我半开玩笑地说。
“大姐,你说说,这世界上还剩多少好男人?”冷鸿冷笑着反问,“说真的,稍微看得上眼的我都给冷雁介绍了,她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一个也看不上,我有什么办法呢?”
我犹豫了一下:“听小唇说,有一个什么黄一星的爸爸……”
冷鸿叹口气说:“这又是一笔难了的债!原本就是同学,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黄建华从小就喜欢冷雁,冷雁却嫁了袁征舫,世界上的事情总是阴差阳错!其实黄建华对冷雁可谓一往情深,袁征舫对冷雁不忠,最气的却是他,他把袁征舫骂得狗血喷头,差点就绝交了。可是情意再深有什么用呢?黄建华有老婆孩子,冷雁的察性是不齿于做情人的。黄建华倒是提到过想跟老婆离婚的事,可是……”
冷鸿正要“可是”下去,却见冷雁撑着把宝蓝的太阳伞匆匆地走来,便将“可是”下面的东西吞回去了。
冷雁看见我和冷鸿站在门口,眼中闪过一丝疑问,却只是淡淡地笑着对我说:“大姐你回来啦?小唇天天要念叨你好几遍呢。”
“待会儿我上去看她,我还给她带了些礼物。”,我笑道,还想说些什么,冷雁却已转向冷鸿急急问道:“小唇在家吗?数学补课老师来了吗?”
冷鸿两手一摊:“我怎么晓得?我也刚回来呀!”
冷雁便不再言语,收了伞往楼里走,冷鸿朝我摆摆手,也随她进去了。望着姐妹俩依然婀娜的背影,我不觉生出许多感慨,漂亮的女人似乎婚姻总是不顺,漂亮对于女人来说究竟是有幸还是不幸?我曾经叹息衷惜唇貌不出众,怎么一点都不像她的妈妈?现在倒是庆幸袁惜唇没有继承她母亲的衣钵了,或许人长的普通点生活反倒会顺利些呢?除了社会的、政治的种种客观因素之外,支配人命运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从超市买回的食品都是半成品,微波炉里转转便可吃了。女儿加紧补做暑假作业,丈夫外出应酬,我想,趁这空当儿去看看袁惜唇吧,方才已说出口了,不管冷雁听没听进,我总不能食言。便将给她们的礼物取了出来。给袁惜唇的是一只硕大的海螺和一串小海贝项链,给冷雁带了一只红珊瑚做成的台饰,还有一包虾干是给冷家外婆补身体的。
是冷雁替我开的门,却不马上让我进门,疑疑惑惑地问道:“大姐……你找小唇吗?”她围着碎花围裙,两手湿淋淋的,看来正在洗菜做饭。
我将红珊瑚台饰往她面前一举,笑道:“嗒,这是送给你的,不知你喜欢不喜欢,反正我觉得这情调与你很相吻。”
“大姐,这……你还想到给我买礼物啊?”冷雁两手在围裙上擦擦,接过红珊瑚,歪着脑袋看看,说,“大姐你的眼光不会错的,我很喜欢,谢谢你。”又抬高声音喊:“小唇,王阿姨来看你了。”旋即又压低了声音,“我给她从华东师大请了位补数学的家教,正在上课呢!”
袁惜唇已闻声跑了出来:“王阿姨,你怎么不进来坐呀!”她拖着我的胳膊往里走,我感觉她似乎很兴奋,小脸红扑扑的,眉眼都舒展了。
走进客厅,一眼看见外婆,正颤颤地从沙发里撑起来,我连忙上前扶住她,说:“外婆,您老可大安啦,看上去气色蛮好的,大难后必是大吉大利了。”
外婆脸上的皱褶堆成了一朵花,说:“现在小唇说十句话,有两句定归是讲你的。谢谢你帮助我们小唇,小姑娘跟着父母受罪,我心里肉痛她呀!”
我拿出虾干,转开话题:“外婆,这是海边鲜虾晒成的,您老尝尝鲜!”
袁惜唇在一旁等不及了,抢进来说:“王阿姨,给你介绍一下我的数学补习老师!”
我便注意到桌边站起的年轻人,准确地说还是个半大孩子,体魄健康而帅气。他十分社交地伸出手说:“王小鹰老师,能见到你真高兴,我读过你的文章。我是华师大数学系三年级的学生,利用暑期做家教打工。我姓余,单名一个多字。”
我跟他握了握手,笑道:“余多,很特别的名字,我们还是校友呢。”
袁惜唇马上补充道:“小余老师的妈妈给他取的名字叫多多,小余老师觉得太多了,就去掉了一个多字。”
外婆便慎道:“叫你跟小余老师补习数学课,谁让你去调查人家姓名的?我看你就是心思不集中!”
袁惜唇说:“外婆专门要冤枉人,明明是小余老师自己告诉我的嘛!”
小余老师便说:“我们互相介绍了自己名字的来历。外婆,惜唇这个名字是你取的,很特别,很有文化意蕴。”
外婆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起来,嘴巴瘪哪瘪卿,想说什么似的,又像说不出口。我察言观色,连忙把海螺和海贝项链拿出来,笑道:“小唇,这两样东西是送给你的!”
袁惜唇笑眯眯地说声“谢谢”,便抓起海贝项链往脖子上一套,欢乐地原地转了个圈,短裙像花伞似的撑开了,露出了白白的**。
小余老师捧起那只大海螺看看,问道:“王老师,人家说海螺里会有海浪的声音,是真的吗?”
我说:“那你听听嘛!”
大学生余多便很神经地将耳朵贴在海螺上了。中学生袁惜唇急得叫起来:“我也要听!给我听听呀!”也将耳朵贴在海螺上去。
“小唇,不要闹了!把东西收拾起来,抓紧时间补课!”外婆大声地说,声音之威严令我也吃了一惊,两个年轻人一时都怔住了。
“小余老师,课上的差不多了吧?在这里吃了晚饭再走!”冷雁端着碗筷从厨房出来,她并不觉察客厅里有些尴尬的气氛,笑着招呼:“大姐,你也一起吃吧!”
“不了,我女儿一人在家做功课,我得快回去了。”我连忙告辞,又担心地看看外婆―老太太一双皱纹包裹的眼睛正虎视耽耽地盯着大学生余多呢!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伏案了整整一下午,正是头昏眼花之际,被窗外一阵无优无虑的笑声吸引,便撩开窗帘探出头去,眼睛顿时一亮:中学生袁惜唇和大学生余多正在弄堂里打羽毛球!袁惜唇穿了一袭浅绿小碎花的棉布连衣裙,长发由四处向头顶心归拢,用同色的棉布蝴蝶结扎成一把,这种装束是五六十年代小姑娘的样子,不新潮却很清新,十分的恰到好处。那大学生余多是上下雪白的运动装,**着淡棕色的长腿长臂,鹿一般的矫健。他们蹦跳着,大笑着,追逐着那流星般的羽毛球,像晚霞中欢乐的精灵,青春的活力和韵律使都市沉闷烦躁的黄昏变得明丽绚烂起来。
我依在窗口欣赏这幅图画,感到久违了的赏心悦目。正陶醉着,忽然头顶上有人大声喝斥道:“小唇,热昏头啦?眼睛一个不盯牢你就像只瑚娜溜了出去!快点回来,统共三个钟头你做了几道题呀!”
袁惜唇举着球拍的手臂像拗断的树枝“叭嗒”一声落下来,喘着,呆站着。余多老师仰起头说:“外婆,今天的课提前上完了,打打球,活动活动身子。”
外婆很不客气地说:“小余老师,我们出那么贵的学费不是请你来陪她打球的呀!课怎么会上完呢?有时间就多教一点嘛!”
小余老师闷住了,拼命用手背抹着脸颊上的汗珠。片刻,他瞪瞪瞪地冲进门来,袁惜唇也跟着跑进来,楼梯踏踏踏地一阵响动。
弄堂里,暮色密匝匝地合拢起来。
约摸又过了三四天,一早我在大门口与袁惜唇不期而遇,她背着鼓囊囊的书包正要出门,遮阳帽压得很低,小脸阴沉沉的,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小唇,放假了,怎么还要上学?”我问道。
“到陆老师家上补习课去。”她有气无力地回答。
我伸手摸摸她的脸颊:“小唇,你是不是病了?”
她摇摇头,细贝似的牙齿咬紧了嘴唇,那眼圈就红了起来。
“小唇,出什么事了?”我疑疑惑惑地问。
“王阿姨,小余老师辞职了,他把妈妈付给他的学费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袁惜唇幽幽地说,那神情是深深的落寞。
我心里一个咯瞪,思量着说:“哦―?大概他没有空了吧?大学生暑假里会有一些活动的……”
“根本不是的!”袁惜唇打断了我,“是外婆把他吓跑了!小余老师每次来上课,外婆就像监工似的坐在边上。我给小余老师倒饮料,外婆就用眼睛瞪我;我的椅子稍微靠近小余老师一点,外婆就拼命咳嗽,挤眉弄眼的。小余老师那么聪明的人会看不出来呀!外婆是老年痴呆症!”袁惜唇真是气急了,小脸涨得通红,眼泪迸溅出来。
乍一时,我有点出乎意料;仔细一想,也应是意料中的事。看她那可怜兮兮的模样,我便安慰道:“小唇别急,阿姨推测小余老师一定是误会了,叫妈妈去跟小余老师解释一下不就行啦?”
袁惜唇拨浪鼓似的摇着头说:“不,有什么好解释的?此地无银三百两,难也难为情死了!我也不要补习数学了,管他呢,考不取高中拉倒!”
我暗暗吃惊,没想到这件事情对她的打击那么大,竟如此自暴自弃的!我忙说:“不找小余老师也好,阿姨知道这学期小唇成绩退步的责任不全在小唇身上,其实不请家教小唇也能把功课学好的。时间来得及,努力一把,小唇肯定能考上高中的。”
袁惜唇不置可否地膘了我一眼,神情迷惘而郁泡。她机械地跨出大门,走到门外明媚的初阳中去了。我真希望那阳光能驱散她心中的阴履,让她的心透亮而光明起来。
中午时分,我给冷雁的广告设计公司打电话,总机转分机,又转另一个分机,辗转好几处,方才将冷雁逮到。
“喂,”我说,“冷雁你真是红得发紫,午休时间还这么五马分尸般的忙啊!”
冷雁说:“大姐你别寒掺我了,我们忙的都是无用功啊!大姐,小唇怎么啦?”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要讲小唇的事?”
冷雁说:“不为小唇的事大姐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呢?”
我说:“早上我遇见小唇,她情绪很不好,那个大学生家教突然辞职,很伤她的自尊心,你看看……”
“我妈做的是有点过分了,有什么办法呢?我根本不能说她,刚提了一句,她就连我一道骂。”冷雁叹道。
“你去找那个大学生解释解释嘛,何必计较老人有些不明智的举动呢?好歹把这个暑假的家教做完了,让小唇心理负担不要太重了。”我说。对面没有回答,连气息也没有。“喂喂,冷雁,你听我说了吗?”
话筒中传来重重的一个叹息:“大姐,他既然已经辞职,何必再去求他?我已经托人另外再找老师了。”停停又说:“我看这样也好,小唇对他确实有点着迷,成天余多余多的,万一真弄出点什么事来,倒真是麻烦了!”
我愕然,好一会儿忘了放下话筒。
我终于领悟到冷家外婆给外孙女取名“惜唇”的用意何在了,这以前我只是从字面的审美上来欣赏这两个字的,现在我开始讨厌这个美丽的名字,我隐隐担优着,它会不会成为加在这女孩子瘦弱的肩膀上的一副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