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大在晚报社会新闻版上看到一则触目惊心的消息,郊县某镇上一个花季少女,因为会考成绩不好,竟服剧毒农药自杀了!我心闷得喘不过气,辘辘地出了一身冷汗。又莫名地恐惧起来,赶紧跑到女儿房间,小女儿正趴在桌上做暑假作业,我喊道:“棒棒,头抬高一点,你眼睛要坏掉了!”大概我的声音很恐怖,女儿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我,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我忙抱住她说:“棒棒,累了吧?快休息一会儿,想吃些什么东西?”

“妈妈你说的,做作业要注意力集中,不能思想开小差的。”女儿依在我怀里,软软地说。

我心里一咯瞪,抱紧了她,轻轻道:“妈妈以后不逼你了,功课还有多少?妈妈帮你抄词语好吧?”

“不,妈妈!”棒棒挣脱了我,吸着嘴说,“上回你帮我抄词语,老师已经看出来了,给我得了一个及格。我自己抄词语每次都能得优加五角星呢!”

女儿的小学是所实验小学,教学抓得特别紧,三年级的小学生,每天功课多得要做到晚上八九点钟。周围同事呀,邻居呀,都说你女儿进这所小学好,好就好在功课抓得紧,现在辛苦点,好处以后就会显示出来,考中学的时候就见分晓了。我心疼女儿,却也不能免俗,规定女儿功课做完以前不准看电视,不准看小人书,不准踢键子、跳绳,不准……我已经搞不清楚我这样做究竟对是不对?但是我不这样做又能怎么做?倘若我放松了女儿,她在学校里考试成绩落后了,将来考不上重点中学,再将来考不上名牌大学……女儿会不会怨我恨我?可是,那个仅因为会考没考好就自杀了的少女,她究竟是怨恨她的父母呢还是怨恨她自己呢?这个问题像磐石般压在我的心头,使我几乎透不过气来。不知怎么搞的,那个自杀的少女显现在我脑海中的形象竟是袁惜唇怯生生的模样!

绵长而清脆的音乐门铃惊醒了我,我忙去开了门,但见楼梯灯昏黄的光环中站着个影影绰绰的袁惜唇,我不由得打了个寒襟。

“王阿姨……”她一定觉察了我惊骇的神情,动了动嘴唇,却不进门。

“小唇啊,进来呀!”我忙调整了情绪,一把将她拉进屋,笑道,“怎么几日不见,小唇变得深沉起来了,跟王阿姨不要那么客套嘛,别忘了,我还做过你的代理妈妈。”

她抿嘴一笑,说:“王阿姨,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她真的长大了许多,说话口气和语句都长大了。她从肩上漂亮的漆皮小黑包里取出一只信封交给我,一边说:“陆老师托我把你上次给文学社讲课的劳务费带给你。陆老师还叫我转告你,非常抱歉,拖了很长时间。”

我忙把信封塞还给她,说:“你去还给陆老师,就说王阿姨给中学生讲课都不收钱的。”

她很老成地皱起了眉头说:“陆老师病了,住医院了!”

我一惊:“怎么会病得住医院的?”

袁惜唇说:“陆老师放暑假了也没得空的,每天帮人补课,我们班差不多有一半同学轮着上她家补课,还有外校的学生慕名来找她补课的,外面传说经陆老师补过课的学生参加中考,语文卷失分可能减少到最低限度。陆老师是补课补得太累了,讲着讲着就一下子晕倒在地板上了,赶紧送医院,说是心肌炎,累出来的呀!”

“哦―!”我吐了口气,问,“陆老师住哪所医院呀?有空我去看看她。”

袁惜唇双手一合掌说:“王阿姨你去看陆老师,陆老师一定会很开心的呢!”

几日后,我跟袁惜唇约好了一起去医院探望陆老师,我买了一大堆营养品和水果,还特地挑了一只鲜花花篮,我内心深处,对坚持在教育第一线的陆老师们是由衷的敬佩。

我们被住院部的门卫拦住了,说4病区22号床的牌子早就被人领光了,而且已经破例放进去了好几个人,病房要变茶馆店了,不能再放人进去了!我差点打退堂鼓,想换个日子再来吧,袁惜唇却指着我对那门卫说:“你不认识她吗?她是作家王小鹰呀!”我没想到袁惜唇也会来这一招,顿时有点尴尬,却也心存侥幸。不料那门卫极漫不经心地扫了我一眼,说:“不管左家右家。我们总得按规章制度办事呷!”

“你耳朵有毛病啊?是作家!你不看书看报的啊?”袁惜唇气得小脸通红,还要争,我忙止住她。于世故人情上恨不得有条地缝好钻进去。

正进退两难间,袁惜唇的脸孔忽然阴雨转晴,欢叫道:“金灿灿的爸爸来了,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哪!”

我闻声抬头看去,只见一位西装革履、神情轩昂的中年男子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他身后跟着一男一女,合力抬着一只硕大的鲜花花篮―自然比我买的那只花篮大得多也繁华得多。袁惜唇已经迎上去,非常恭敬地叫了声“金叔叔”。

“你―你是……”那位金老板有点警觉地煞住脚步。身后那一男一女马上放下花篮,一步跨到金老板身边,如临大敌一般。

“我……我不是……我是金灿灿的同学,”袁惜唇有点慌张,结结巴巴道,“金、金叔叔,我们常常到你家去的,金灿灿的生日派对我也参加的……”

金老板拍拍额头笑道:“对对对,你是灿灿的好朋友,唱歌唱得很好的,我想起来了。唉,脑袋里塞满了东西,要找个记忆得翻好一阵!”金老板贵人多忘,还是把袁惜唇错认为会唱歌的汪颖了。

袁惜唇只羞涩地笑笑,并不纠正,问道:“金灿灿呢?我们通过电话,约好一起来看陆老师的。”

金老板说:“灿灿没告诉你呀?她参加中学生英语朗诵比赛,进人最后一轮决赛了。外国语学院的指导老师都说灿灿很有希望夺冠,苏老师加班加点帮她辅导,实在没空。你看,她让我代她来看望陆老师呢!”

袁惜唇木墩墩地呆在那里,好像被钉住了。金老板拍拍她的肩,说:“走吧,我们一起进去吧。”她方才如大梦初醒一般,迅速地峻了我一眼,急忙凑近了金老板,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那金老板转脸朝我绽出热情洋滋的笑容,走过来,一边伸出手,一边大声道:“大作家大作家,仰慕已久,幸会幸会。”

我十分礼节性地跟金老板握了握手,说:“病房里人己经太多了,我们恐怕都得等一会儿。”

金老板笑道:“没关系没关系,你们跟着我好了。”他跑去跟门卫说了几句,便招呼我们进去,我们那么一大团人拥进大门,那门卫竟像没看见似的。

我觉得有必要就这段小插曲跟袁惜唇说些什么,想想,又觉着说什么都不妥,她都亲身经历了,而且参与了。况且袁惜唇情绪显然没有刚才来的时候那么高涨,神情抑郁,闷闷不乐。究竟是什么东西击中了她呢?

还没跨进陆老师的病房,就听见叽叽喳喳闹声喧扬,探头一看,满屋子少男少女,裴小枫、黄一星、汪颖、卢亚奇、夏天雷……班上大约三分之一的学生都来了,这一瞬间我很感动,我想陆老师病则病了,心里却一定很欣慰的。

陆老师从病**欠起身子,她比我前两次见到时瘦了一廓,眼角堆起了许多皱褶,不过神情还蛮开朗,有点虚弱地笑道:“王老师,真不好意思,你的时间多宝贵呀!我关照袁惜唇,叫你不要来的嘛!”

我说:“你快躺下。你这儿多热闹啊,哪里像个病房,我来感受感受这种气氛比躲在书斋里强多了。”

裴小枫笑着说:“王老师是来深人生活的吧?是不是打算写一部我们中学生的小说?”

我说:“反映中学生生活的小说,应该由你们自己来写啊!”

大家一起哄起来:“黄一星,全看你的啦!”

有个护士推开门,喝道:“轻点轻点,这是病房,不是游乐场!”

陆老师忙说:“对不起,小张!”

护士仍瞪着眼,伸出指头点着一班学生道:“今天是看在你们陆老师的面子上才让你们进来的,再有喧哗,我就要下逐客令了!”

大家都不敢回嘴,嗦了声,几个女生用手掌捂了嘴哧哧地笑。

这时金灿灿的父亲已经叫那一男一女将那只硕大的花篮挪到陆老师病床跟前了,他朝陆老师微微鞠了个躬,笑道:“陆老师,我代表校董会,也代表我们灿灿,向你表示慰问,祝你身体早日恢复健康。陆老师教学有方是有口皆碑的,初三是最关键的一年,这些孩子们可少不了你陆老师”!

“对啊陆老师,帮帮忙,轻伤不下火线,送佛送上西天!”学生们七嘴八舌应和着。

“陆老师,我们《一路上有你》、《记住了你的容颜》……”有人索性唱了起来,大家都笑了。

“嘘―!”陆老师用手德住嘴唇,嘴唇却忍不住笑成弯弯小船儿似的。

金灿灿的父亲又说:“前几天开校董会,大家一致推举陆老师参加全市优秀班主任的评选,我也跟熟识的报社记者打过招呼,这几天他们就会来采访陆老师的。”

不知谁带的头,学生们都鼓起掌来。门又被推开了,小张护士探进头来看看,无可奈何地笑笑,摇摇头,又把门带上了。

金灿灿的父亲先告辞走了,我觉察到陆老师自始至终没有跟他搭过一句腔。

窗户外的天空由青灰渐渐转成了深紫,陆老师一遍一遍地催促学生们该回家了,学生们聚在一起说长道短都没有走的意思,平常在学校里被作业啊考试啊竞赛啊牵着思绪转,这般放松地闲谈根本没有机会。

陆老师便板下面孔下了逐客令:“该回去了,统统回去,老师被你们闹得头都痛了。马上就要开学了,暑假作业都完成了吧?我出的那些作文题都写好了吗?到时候哪个少交一篇,我要他补十篇!”

裴小枫说:“陆老师,我作业全做完了,让我留下陪你吧,我已经跟我妈妈说过了。”

卢亚奇紧跟着说:“我的作业也全完成了,我也留下陪陆老师。”

其他还有女生说要留下,陆老师轻轻说:“好了,就裴小枫和卢亚奇留下吧,人再多医院也不会同意的。”便合上眼皮,眼角湿润润的,停停,又说:“你们成绩提高了,对老师来说,比任何灵丹妙药都强!”

我和袁惜唇告辞出了病房,紫色的天幕上已有繁星闪烁,马路上车流滚滚,人行匆匆。我们也脚步匆匆,我听见她的喘息声一声紧接着一声,慌慌张张像要掩盖什么。按惯例,袁惜唇和我在一起总是像只一小麻雀哪哪啾啾地说个不停的。我扭头看看她,她的小脸被街上的霓虹灯光涂抹得变幻莫测,什么表情也看不见。

我想引她开口说话,便随意问道:“小唇,怎么没见陆老师家里人来探病呢?是你们把人家吓跑了吧?”

“陆老师家里好像只有她一个人,我们到她家去上课,就看见卧室里摆着一张单人床。”袁惜唇说。

“难道她没有结过婚?”我十分惊讶。

“不……不知道,我们也不敢问陆老师。不过……我听金灿灿说,陆老师在乡下插队的时候结过婚的,要不去问问金灿灿……”袁惜唇说到金灿灿,忽然便沉默下来。

“不用了,我也是随便问问的。”我抬起手勾住她窄窄的肩膀,委婉地说,“小唇心里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阿姨的感觉没有错吧?能不能告诉阿姨?或许阿姨可以帮助你呢?”

她闷声不响地走了一段,终于开口了,说:“王阿姨,我恐怕是考不上高中了!”

“小唇为什么这样瞧不起自己呢?”我差点喊叫起来,“还有整整一年时间,小唇要有信心赶上去呀!”

“赤脚也赶不上了,人家都可以加分的,裴小枫是电视台中学生节目的业余主持人,卢亚奇钢琴都考出八级了,夏天雷是中学生篮球联队的队员,黄一星得过全市中学生作文比赛一等奖……”袁惜唇说着声音已硬咽起来,“如果,如果这次金灿灿英语朗诵得了名次,也能够加分了!你让我怎么赶得上呀……”袁惜唇抽泣着,两只手背轮流抹着眼睛。

“小唇不要急,我想考上高中的人也不是人人都靠加分的,说到底加分能加多少呢?还得靠自己考出好成绩呀……”我是头一次听到加分的说法,不晓得如何安慰小姑娘才好,也知道自己说的话软弱无力,无法解她心头之忧,却也只好这样说了。

“王阿姨,现在只有你能帮我忙了!”袁惜唇忽然擞紧了我的手臂,压着嗓子喊道,两眼直逼着我,那眼神中透出绝望中的希望。

我竟有点慌乱,慑嚼道:“王阿姨如果真能帮得上忙,自然会尽力帮忙的……可是王阿姨与教育局的人不熟,连市招生办的门朝哪个方向开都不晓得。何况……你看到的,王阿姨并不是那么神通广大,刚才在医院门口就碰了一鼻子灰。”

“王阿姨,我不是求你托人开后门呀。”袁惜唇嗽着嘴说。

“那……你要王阿姨怎么帮你呢?”我茫然不知所措。

袁惜唇咬着嘴唇默默走了几步,说:“又要举行中学生作文比赛了,这回我一定要报名参加!”

我笑道:“小唇若有这个决心,真是太好了。作文怎么提高?就是要靠平时多写多练……”

“可是陆老师肯定不会推荐我的!”她激动地打断了我,“陆老师眼里只有黄一星啊裴小枫啊,他们都是文学社的,前几次作文比赛的名额都被文学社的人包了!”

我没想到看似柔弱随和的袁惜唇心中竟也有许多的不平,我明白她想要我帮她做什么,那虽是我讨厌做的,看来这回无论如何得去试试,否则太伤这小姑娘的心了。于是我说:“好吧,哪天再去看陆老师,王阿姨跟她商量一下,争取让你去参加作文比赛。”

袁惜唇轻轻吐了口气,停停又说:“王阿姨,我已经写了好几篇文章,你帮我看看哪篇最好,还应该怎么修改。其实黄一星得奖的那篇文章都是陆老师帮他改出来的!”

我回避去评价陆老师工作的得失,笼而统之地说:“文章嘛,都是改出来的。王阿姨写第一篇小说的时候,一连改了八稿,废稿纸塞满几纸篓呢。小唇把你的文章拿来,阿姨跟你一起推敲磋商,好吗?”

袁惜唇点点头,急切地说:“王阿姨我吃过晚饭就把文章送到你家去!”

她加快了脚步,脚步明显地轻快起来。而我的心情却莫名奇妙地沉重,万一陆老师不买我的账呢?万一作文参赛了却又评不上奖呢?这些“万一”发生的概率其实都很大,关键在于我这样帮助袁惜唇是不是帮到点子上了?会不会反而害了她呢?我却无法拒绝她,我和她就像两个被世俗的潮流裹胁着的落水者,身不由己地顺流而下,我惟一可以做的只是尽我的力气托她一把而已,从这点上讲我实在不比她高明强壮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