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祭徒步中华的壮士余纯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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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听到《我们英雄凯旋归来了》这首歌时,我很吃惊里面竟攒动那么多的半音,使歌曲听上去并不那么激越、高昂,而是弥漫着浓郁的悲壮。悲壮的后面似乎还晃动着失败、毁灭、悲伤的阴影,仿佛在述说一个事实:对凯旋的英雄不单该为他们的胜利欢呼和自豪,还该为他们庆幸。

唯一一次见到余纯顺时便生出如此感慨。

那是他刚从死神的巢穴一路狂奔逃出(1991年在西藏,带几个藏族孤儿走出泥石流区,几天几夜缺水少粮,还与狼群周旋……),疯狂生长着的发须还真实描述他的惊惶不定,脸膛上紫黑的色斑和血痂也准确刻画出一路的艰辛。只有眼睛像两泓干涸的盐湖,坚定地看着你,如同一种锋利的兵器咄咄逼近。特别当他缓缓地走动,用那1米8魁梧的身子,便让你内心许多孱弱的树被倏然刮倒。

从死神手掌里挣脱出来的余纯顺在1991年一个下午,半神似地站在我们面前。

那时打着徒步中华、振奋国民精神的旗子却营沽名钓誉、攫取蝇利之徒实在太多,传媒不得不对此持谨慎、冷静的态度,所以余纯顺来到我当时所在的报社并没得到名人所享受的待遇。

余纯顺对此并不介意。他说,孤独行走了4年,已习惯别人的冷漠、不理解甚至中伤……。他在我们办公室用废报纸擦去满脚的泥泞,回家一般地选了张结实的藤椅舒舒服服安置下他疲惫不堪的身子。中午,我和几位同事邀他去小餐馆“打牙祭”,他也高兴地接受了。

那顿饭对余纯顺是次真正的“牙祭”。面对一桌子回锅肉、烧白之类的大鱼大肉,他露出了惊喜的眼神。也难怪,4年多的野外奔波,总舍不得拿出更多的钱和时间来快活自己,多以压缩饼干、榨菜、矿泉水果腹。然而他仍吃得从容和彬彬有礼,仿佛在参加一次国宴,举手投足间是见过大世面的上海人的风度,川菜的野气和灵气都在他投入的品味中变得妩媚起来。

他说话一点没有上海人的嗲,倒像北方汉子一样的洪亮、干脆。无疑这是长期在辽阔的背景里训练出来的自然之声。

与他交谈中最多的话题就是死亡,因为它是冒险的孪生兄弟。余纯顺很男人气地笑着,摊开宽大的手掌仿佛要扼住什么地说:我最怕死,因为还有那么多的路没有走,那么多的事没去干,这都需要前提——活着。但我又不能因为要活着不去走想走的路、干想干的事,即使冒险也是无法选择的。所以我常常思考和困惑,生与死究竟谁对我更有意义……

此时他还没有完成阿里之行,没有最后征服世界“第三极”。看得出他在许多方面还不能悠然超脱,几乎还有点小心翼翼地在“死亡”话题边缘探着步。所以当我们其中一位哥们拿出尊微型玉菩萨,说是求赐于峨嵋金顶的老和尚,可保佑他平安时,他是带着欣喜、感激又几分迷信的神态来接受的。后来才知道,仅仅三年后,他第5次征服了西藏,并且徒步穿越了被称为生命禁区的阿里无人区。……向自然和自我挑战取得辉煌硕果的余纯顺,有了“感悟宇宙”的大明白,对冒险便可能死亡也有了相当平静的接受心态。他认为:“只要不冤哉枉也地死在同类搬起的石头下,就该达观地面对这种归宿。”他把它理解成为一种回家:“回到前世、回到来路、回到祖先的家园和父母长眠的地方。”或许就是因为具备了如此深刻的理解和泰然处之的气度,才让他真正面临死亡时能像英雄一样地倒下去。

B

去年6月,销蚀过一个旖旎水世界的凶险罗布泊也把一位旷古少有的旅行家摧毁了。

据后来赶到现场的救护人员回忆,余钝顺的帐篷已被凶猛的沙暴**在地,他仰天而躺,因干渴和其他诸多因素致死,而且死的过程异常漫长而痛苦。

看得出,当时这位孤身深入沙漠腹地的汉子是非常清醒,准备好一切来等待死亡降临的——他**着上身,让狂躁的沙砾急不可待地扑向自己的躯体,他或许把它想象成是与大地做最后的肌肤相亲,来于尘土又回归尘土;他的头颅朝着上海的方向,很像一只多情的眼睛在张望回家的路。如果路太迢迢,身躯无法返回了,那就放灵魂回去,一路走还一路呼唤着已逝的母亲:“妈,孩儿好想您,孩儿终于有时间来陪您了”……当然也有遗憾。那些遗憾像铺天盖地为他送行的沙暴,表现出最强烈的恨意:因为毕竟没完成自己的梦想——走遍中华。为此他已付出了8年的代价,足迹播撒到了23个省、市、自治区,行程85000里,探访了33个少数民族,写下了4000多万字的日记、文章。首次完成人类从川藏、青藏、新藏、滇藏、中尼五条“天堑”徒步征服世界屋脊——西藏高原的壮举。为我国的人类学、民俗学的研究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只需再给他一点时间就能更圆满完成我们民族历史上的一个奇迹……

我是去年夏天在《南方周末》上得知他噩耗的。读到许多细节,不由潸然泪下,心被莫可名状的悲伤——一种杂糅着英雄豪气和命运无常的悲伤一次次淹没。

余纯顺静静地走了,正如他一贯静静的行为一样,默默地忍受着寂寞、冷清、孤独、苦痛的折磨。这是他自己赋予自己的。他把自己选拔出来代表人类向自然挑战和抗争,也就必须有超脱世俗名利的勇气和意志,必须担任双重角色——英雄和牺牲者。

余纯顺似乎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因为他离婚、无子嗣。然而,我却知道他内心未必轻松或释然,他的本愿是希望能在世上有刻骨铭心羁绊的。我曾问他,走完全国后回到上海屋檐下,将做什么?他答:再不言徒步中华之事。再婚、养儿子,还养一群能在天空自由飞翔的鸽子,同所有忙碌而充实的上海工人一样,踏实、平淡地过日子……。我们的问答是在重庆最繁华的解放碑进行的。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孩子般地兴奋着,说这里像一张巨大的窗户,让他瞥见世俗生活的丰满和美好。他还说,旅行途中也曾碰到几个让他动心的女子,其中有个女子愿伴他浪迹天涯,痴痴跟了他好长一段路。他们在一条大河前依依惜别,一个不敢问归期,一个不敢言重逢,它们都为奢侈的语言,彼此只是反复叮嘱对方:保重!保重!女子说我要站在这里看你过河,走没影了才回。他流下了男人最不轻抛的泪水。

那一夜在荒野的帐篷里他发起了39℃的高烧,前所未有的孤独和伤感也趁机偷袭了一个中年男子内心最虚弱处。他甚至暗暗嘲笑上自己:为何要干这样的傻事?为名吗?这样的探险朝不保夕,拿名来做什么?为利?如果凭自己这副好身体和还不太笨的脑袋去挣钱,恐怕也是个款爷了。可是自己却决定了要折腾自己,或许这就叫命中注定……翌日起来,他发现荒原上原来竟有那么多姹紫嫣红的花朵在配合他的到来,俯身采撷了一大把,才想起身边已没了心爱的女子。放下了花,心却难以放下,突然就生出与古代那位盖世英雄项羽一样的感叹,人生许多事都无可奈何,再好的女子自己现在都无福分消受。因为徒步中华绝不风花雪月,能忍心让自己的心爱去冒险?更不忍心她等待——老天没给自己半点承诺,自己又拿什么去对这等好女子承诺?……说这番话时,正陪他在一地摊上买衬衫。摊上的东西自然都是漏野货,他却仍以上海人的精明在其中挑挑拣拣,细致地比较筛选着,那模样完全可让我相信:一旦回归平淡,他定会是个很能精打细算、勤俭持家过日子的好丈夫、好父亲的。

傍晚分手时,他简练地挥挥手就消失在人流中,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摄像机,甚至连彼此合张影也忘记了。他就像一滴水,放在阳光下,你会发现其动人的光泽;放进大海里,它就被壮阔吞噬。他深知自己的平实无奇,也就懒得去故弄玄虚,你看重也罢、冷淡也罢,他都是颗毫不自艾的行星,要沿着既定的轨迹,航行。

我不知在将来中国的史书上,余纯顺会不会像徐霞客那样占据几行文字。然而我相信余纯顺大胆地选择自己的生存状态以及敢于向自然、人类自身进行挑战的精神将永远成一种洁净的镜子,使人们检讨自己时会有些不安。我的一位同事在读完余纯顺遗作《走出阿里》之后,感觉人生的喜马拉雅山已为之洞穿,风从西边来,醍醐灌顶似的,霍然就瞟见自我的“小”来。

的确,对于如今一些缺乏阳刚之气的中国男人而言,需要的不是千奇百怪的壮阳药,而是自古以来支撑我们民族灵魂的英雄气概:一种远离蝇头小利、腐朽糜烂的健康状态;一种勇于进取、百折不挠的大智大勇。只有这些精髓在一代又一代人中得以倡导和实施,我们民族才会永远**澎湃、活力充分。

C

余纯顺去了真正遥远的地方,遥远得使今生的我无缘再与之谋面。他最乐意人们称他为壮士。那么为壮士送行自然有特定的风格——一声不吭地任随他远去。但我还是禁不住发出了呜咽,以此小文来送别我们这个时代罕见的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