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
我睁开眼的那一刹,眼前的人是杳川。
那时我双眸的仙力未散,修炼的是刺破虚妄的破虚诀。
杳川的昳丽在那一刻都化为虚无,在我的眼中,映出的竟是滔天的血气!
血气盈天,大凶之兆。
这是仙界千万年来得出的教训。
旦见孽胎,力斩不待。
这是仙界千万年来奉行的圣律。
几乎没有犹豫的,我抬手便要捏上她细腻的脖颈,可脑中闪现的第一个念头却是:方才被我的目力所伤,只怕杳川此刻的眸子会很疼。
下意识的,我的手便改变了方向,只是捏住了她的手腕。
我不死心地,再次运起破虚诀,可我知道七层的破虚诀已是再无遗漏,何况她身上的血气是那样的浓郁,此刻轮到我的眸子被那鲜红之色所刺痛。
那是我成仙以来第一次陷入深深的恐惧,从前的仙力紊乱脱体、功法出错震碎内脏,都还未让我这般恐惧。
杳川是祸根,杳川必死,我应当诛杀她,执法者发现了会诛杀她,这些念头一个个冒出来,可我却不知道哪一条最可怕。
可恐惧之后,我的脑海又爬满了懊悔,为何在杳川刚出世的时候,我没有用破虚诀探查她,若那时便发现了她是祸根的宿命,我也许不会犹豫便出手诛杀了她。
破虚诀渐渐散去,眼前出现的不再是翻滚的血海,而是杳川……我的杳川。
我几乎是狼狈地逃走,在离开之前设下她无法破出的防线。
没多想的,我回到忘川彼岸,回到我的仙客来花海,那片将她孕育而出的地方。
我摊开上好的云纹宣纸,设好水墨丹青。作画,这是从前我修炼入了歧途时最好的平定躁动的方法,从前我执起毫笔,望着这片仙客来花海时,心绪便会陷入玄妙的清明宁静……
我执起笔想要画些什么,脑海中却全都是杳川的一颦一笑,只能任由笔尖的浅墨荒唐的砸落在宣纸上,一丝一丝顺着纸上的纹路向外晕染开来。扔开画笔,抬头看这些开的娇艳的仙客来,却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杳川,似乎便像是这画上越渗越深的墨迹,在我浑然不觉的时候,已然将这白色宣纸毁于一旦……
此刻,我心中所想的早已不再是杀不杀她,早在离开那大殿之时,我便知晓,不论是从前还是现下,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狠下心杀了她……
此刻我所有想到的,都只剩下她从出世至今的十几个年头里,陪伴我度过的每一点时光……我知道杳川是这仙界唯一一个,真正陪伴着我的人。
她出世的那一刻,开口唤我“长明”的那一刻,我的心,似乎在渺渺浮尘之中,第一次有了安身之处。那时起,忘川、彼岸、天涯、仙宫,才第一次染上了烟火的气息,第一次有了生机。
我对她倾尽了我所有的仅剩不多的作为人的感情,我看着她慢慢褪去青涩,慢慢融入这里,我几乎要被那种自豪和满溢的幸福冲昏头脑。那是杳川,仙客来中诞生的杳川,是由我的仙气孕育出来的杳川。
可我还记得她曾经问我为何不画她,我不知怎么开口,因为在那时的我眼中,杳川便是仙客来,我画仙客来,就是在画她。
后来她打断我,说我画不出她,我看出她只是强颜欢笑。那时我才发觉,原来杳川她也明白了,我喜欢的只是仙客来,只是规避孤独,却不是她。
自那之后,杳川便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了,尽管她有时候只在咫尺。可每次看着她有些落寞的背影,我便觉着似乎有深深的愧疚,还有略微的……心疼。
临行前,我在她眉心细细勾勒了朱砂红的仙客来,她便美得惊心动魄,我只是一眼,便觉着灼了眸子。
可我看到她笑的毫无芥蒂,听到她扑通乱撞的心跳,触到了她满面的红霞时,那一刹,我才终于是惊觉,不一样,杳川的活生生的有思想的有情感的,仙客来同杳川相比,也终究不过是尘埃俗物。
而真正的尘埃俗物,畏惧孤单的,其实是我。
在魔界的短短一个半个月,我却觉得比十五年还要难挨,我睁眼闭眼,满心都是杳川。我快速地收割魔军的生命,一刻不歇地,再赶回去见她。那是杳川第一次离开我,也是我第一次离开她……
想到这里,我一个震悚,似乎与那个时候的自己对望了一眼,那眼神中分明的都是,滚烫流窜的、漾着赤色的,相思。
轻舒了一口气,我却不自觉地低声笑了起来,也终于是承认了么,原来堂堂仙界上仙百里长明,也会动了尘心,而且还……浑然不自知。
我起身,几乎是运了步法向仙宫而去,被这么骤地一吓,依杳川的性子怕是要哭出来。至于所谓的孽胎祸根,干她何事,干我何事,仙界……和她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百里长明、所谓要守护仙界的长明君上,难道还护不住这仙界里他唯一放在心上的人?
那大殿之中,杳川缩地只剩不起眼的一团,我心下一跳,赶忙上前,却发现她只是安静地哭着,一颤一颤地说不出话来,连句呜咽都没有。
她隔着泪水看我,嘴角一拉,下意识地要伸手抱来,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一个激灵,缩回了手。我心下一声低叹,伸手环住她,拂去她面上的泪水,她也只是微微一点挣扎,便不动了。
待她的哽咽稍稍平息,我才敢伸手去探她的手腕,纵然她仙力不俗,恢复能力也不弱,可我那时虽没用仙力,却也并未有多少留手,便在她两手上都留下了极深的印子。
尽管她的仙力此刻正聚在哪儿修补损伤,里面骨头的损伤算是好全了,可外头看来却依旧又红又肿,加上她的皮肤又细白的很,乍看下来,可怖得很。
我满是懊恼,赶忙运了仙力,消去那些痕迹。
待那双手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我才微微侧过脸,便见着杳川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轻叹了一声,我伸手去抚她的长发。心中却想着该怎样和她解释,她命格凶险之事自然是说不得的……
出神之际便听得她轻声开口,“长明,你别生气,我下次再也不偷看你修炼了。本来我是没想来看的,可是竹小……有个小仙想看你修炼,便让我来刻太虚图,我、我不知道不能看你修炼,我再也不敢了……”口气里满是小心翼翼的哀求。
“不是因为这个,我修炼的时候,你若是想看……便看。”我用手抚平她眉间的褶皱,又道:“杳川,方才的事是我不好。你、怕是要怪我吧?”
她用力摇了摇头,只是又往我怀中缩了缩,却总算是放下了心,没有原先那么紧绷绷的,一边问道:“长明,你刚刚怎么了?”想了想又犹豫着道:“是不是我打扰你修炼,你、你走火入魔了?”
我心下有些好笑,上仙修炼哪这般容易走火入魔?却又松了口气,只顺着她道:“这是我第一次被人看见修炼的样子,一时分了心,才出了岔子,今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她这才展颜一笑,在我怀中变换了个姿势,双腿勾住我的腰,两条手臂紧紧搭在我的颈后,因为她是坐在我腿上的,这便稍稍高我一指,凑近了我又道:“那你再修炼一次,我答应了竹小青要给她刻太虚图。”
她这姿势略有些亲密,从前倒不算什么,只是现下我察觉了自己的心意,对杳川的想法自然也变了,此刻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娇颜,还有那呼在我面上的气息,便忍不住一阵燥热。我动了动喉结,好容易才定下心神,对她道:“杳川,你先下来,我……”
“长明……你是不是还怪我?”杳川听见了这话,身子便陡然一僵,那对琉璃色的眸子眨眼便浮上了雾气,道:“你以前都会这样抱我的……”声音轻若蚊咛。
我这才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捏住她小巧的下巴,转而吻了上去。
模糊之中,我似乎是见到了杳川在那一刻骤然睁大的双眸,那胭脂琉璃色只一瞬便迷了我的眼。可真是栽了……我在心下暗叹。只是她的唇比看起来还要可口几分,带着仙客来的隐约幽香。
那之后的事情,在我的记忆中略微有些模糊,好像都是剪得分外细碎的桃红之色,夹杂着微微的水声,那是我头一次失控,不论是在做人的时候还是做仙的时候。只是在纷乱之后,我似乎是在冥冥之中,理清了思绪,找了一条道路出来。
我整了整仪容,对着杳川开口道,语气严肃:“杳川,我必须要同你说一件事。”
她的神色略有些迷离,却难掩羞赧之色,只将头埋在我胸前,微微点头。不过坐姿倒是比先前好了许多。
“杳川,你从这仙客来中诞生,从出世起便是我在照顾你,到现下已经一十七年……按理说,依你现在的仙资和仙力,理应是要参加结缘大会,寻一个心仪之人,再许个婚配的。只是……”我略有些紧张,紧了紧手,只是看着她,道:“我从前只是对你好,教你读书念字,并无丝毫非分之想。可是近日我才发现,我对你的感情已经不像原来那般了……”
杳川在我怀中猛地一个抬头,颤着声道:“长明,你是要赶我走?”
“当然不是。”我也慌了,赶忙否认,只是更加紧张,毕竟我从未像今日这般吞吞吐吐地吐露心意,“我的意思是,我好像对你起了别的心思,就是……男女之情。只是不知,在你的心中,到底是如何看我的?你若是没有这个心意,我自然会为你再寻一个好人家。”
我口上虽是这般说着,心里却嗤之以鼻,若是杳川不喜欢我,我自然也不会为她再寻个下家。毕竟在这仙界之中,怎么可能还有比我待杳川还要好的人?
杳川只是微微张开了嘴,满脸的震惊。
我心下一紧,又道:“你若是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只是觉着我若是不告诉你我心中所想,今后再像今日这般……占你的便宜,有失君子之风。”
“长、长明。”杳川的神情逐渐从呆滞恢复过来,轻轻吐出我的名字后,挪了挪身子,几乎是贴到了我的身上,开口确认道:“长明说的男女之情,是你从前给我讲的心仪吗?长明心仪于我?”
我的面色有些发烫,从前给她念《凤求凰》之时,倒不曾想过她记得这般牢,现下想来,莫不是那时我便对杳川起了不轨之心?我心中虽这般想着,口上还是老实答道:“是。”
听到我这句话,杳川的眼泪便骤然落了下来,我慌了神,心惊肉跳地给她擦去,抱着她道:“杳川可是吓到了?那我们今日便不说这个了……”
“不是……长明,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对我说这些。”杳川搭在我的肩上,复又痴痴地笑起来,道:“长明难道不知道么?我早就心仪长明了,比长明还要早……不过长明生得太过出尘,又不曾动过心,我还以为长明不会……喜欢上我。”她的面色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的话音落毕,我只体会到了一种名为欣喜若狂的情绪,不过细想下来,却又有些不敢置信,是我太过迟钝了么?杳川……早就心仪于我了?